071、愛似砒霜毒藥
報仇這樣的話一說出來,便時常伴隨著驚天的秘密現世。 這個小隊長叫趙隱。 跟醉風樓身亡的青樂姑娘相識已經有兩年了。 他每個月的月餉只夠去看青樂姑娘兩三次而已,青樂雖然夠不上花魁那樣的位置,可也算是醉風樓里面小有名氣的美人兒,臉蛋漂亮,人也乖巧,不少人都對她追捧得很。 而趙隱就是追捧人里,最瘋狂迷戀青樂的那一個。 他已經二十有四了,比王博衍還要年長些,但是卻一直沒有娶妻。 他老家就在京郊外三十里的村落里,不算遠,家里父母都還有勞動力,耕田種地,養牛養羊,倒也不需要他怎么供養,只是盼著他能踏踏實實當兵,過兩年娶個踏實能干的媳婦回去,老家里的房子總歸是要留給他的,媳婦在家里,能幫襯他們一些,他們也能有個熱鬧。 只可惜,趙隱的心思完全不在父母的期盼上,他對青樂的喜歡藏不住,各種追求討好海誓山盟后,贏得了青樂的獨一份青睞。 兩人的感情很好,可漸漸的,趙隱就不能滿足于只有自己知道青樂對自己獨一份感情的刺激中了。 她是青樓姑娘,還是要一樣的接客,一樣的賺錢,否則老鴇的鞭子抽在身上,滋味實在是不那么好受的。 趙隱每個月休憩三日,他所有能用的餉銀,包括以前積攢下來的一些積蓄,全部都用在了青樂的身上,給她買了許多的禮物,青樂也很喜歡,每次他來,都要翻出來戴上。 可他不在的時候,青樂的那些常客就在,他們睡在自己和青樂睡過的床上,他們坐在自己和青樂坐過的凳子上,越是為青樂花錢得多,這些畫面就越像是附骨之蛆一般折磨著趙隱,折磨得他脾氣暴躁,晝夜難安,嫉恨又無奈,這樣的情緒下,他發脾氣的次數也越來越多,看見青樂哭,又覺得自己可恨。 直到一年前的時候,青樂突然問他,愿不愿意為她贖身,離開了醉風樓,她就嫁給他,以后相夫教子,只跟他一個人過,說著還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積蓄給趙隱看,這些銀兩不少了,只是青樂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身價是多少,她只是淚眼朦朧的看著趙隱,問他你這般難過,我也難過,你贖我么? 美人在懷,頭腦發熱的趙隱滿口答應下來,贖,一定贖你! 青樂破涕為笑,拽緊了他的衣袖窩在他懷里,說你不能騙我啊。 他說要贖她。 她相信了。 關于趙隱的底,青樂其實也是一知半解的,她曉得他是兵營里面的,手下有十幾個兵,算得上是有些地位的人。 趙隱對她一向大方,青樂一直覺得趙隱是拿得出錢來的,再加上自己這點積蓄,想來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夠脫離苦海,再也不必成日里笑臉迎送客人,她認定了趙隱是自己的真愛,認定了自己這樣殘破的生命還能夠有曙光,便盼著,一直盼著。 可她不知道,趙隱所有的闊綽,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的確手下管著兵不錯,可是他頭上更是壓著一層又一層的上司,他只是個月奉微弱的小隊長,微弱到可能再有兩個月,就只能一個月看她一次了,他的所有身家,早就是清零了的。 但既然答應了,趙隱便借著這股沖勁,當日便去私下里悄悄問過老鴇青樂姑娘的賣身契要多少銀兩才能贖走。 老鴇給他報了一個驚天價格,對于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來說,那或許根本不算什么驚天數字,但是對于趙隱來說,他不吃不喝攢十年的錢,才有可能贖走青樂。 可要是等十年,青樂早就已經年老色衰,那時候就算有了那么多錢,那時候的青樂也是不值那個價格了。 聽到價錢的時候,趙隱猶豫了,不僅猶豫了,甚至開始反悔起來。 他喜歡青樂不假,但是現實的冷水潑在身上的時候,喜歡里面也就帶上了猶豫和退卻。 好像。。也不那么喜歡了。 醉風樓的姑娘的確很美,比起家里面看上的那些憨厚又質樸的鄉村姑娘來說,簡直就是天上的仙女。 可再仔細想想,鄉村姑娘雖然土氣,但是靦腆踏實,花不了幾個錢,娶回家就能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又是清白干凈的身子,身強體壯的,能幫他照看父母,比什么都強。 可青樂這樣嬌柔柔弱的身子,在醉風樓養得那般嬌嫩,就算是花重金贖出來了,也不見得能吃苦好好過日子,更何況,他也不想讓青樂再在帝上京里邊,他是住在軍營里的,總不可能帶著青樂住軍營吧?那些個糙男人,還不把青樂生吞活剝了?!他在帝上京又買不起宅子,難不成專門給她租一個?她出來了肯定是要回村子里的。 可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趙隱更清楚,瞧見他家里多了這么個漂亮人兒,自己又成日里不在,萬一。。萬一青樂吃不了苦日子,背著他干出些什么勾當來,又或者是跟著別人跑了,他花了那么多錢,找誰哭,找誰說理去?! 原本她就是干這行的,接客迎客,老本行了,到時候再把家里父母給氣病了,怎么辦? 趙隱回營里后,一有空就琢磨這事,越琢磨越覺得自己之前是鬼迷心竅了,這么多錢吶,那老鴇真是獅子大開口,眼見著青樂這兩年能賺錢,肯定是不愿意撒手的,說不準是故意說那么多錢,想讓他打消了這個心思。 可他已經給青樂花了那么多錢了!他攢下來的錢,全都砸給青樂了!細細算來,趙隱覺得有些心疼。 小隊里一塊兒休息吃飯的時候,他問了旁邊新來的小兵一句:“去窯子里找樂子么?” 小兵才十七出頭,不好意思的笑:“我。。趙大哥,我在家里有個青梅竹馬的meimei等著我呢,當兵存幾年前,我就回去娶她。” 原來是有個小青梅等著,看這小子這純情樣,趙隱笑了會兒,突然心里面就很不是滋味。 “帝上京里漂亮姑娘多了去了,你小子要是見了,哪兒還看得上那黃毛小丫頭?”趙隱也說不清楚自己這是個什么心理,頗有些‘蠱惑’的意思拍了拍小兵的肩膀,“你還那么年輕,在帝上京要是混出什么名堂來了,何必還執著于一個小村婦呢?” 小兵笑得靦腆,心思單純,沒聽太明白趙隱話里的意思,加上眼前人又是自己的上司,只能笑呵呵道:“趙大哥,城里頭的漂亮姑娘我見過啦,真好看,我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姑娘。。” 趙隱聽這話,嘴上勾起一抹笑意,不過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那小兵望著眼前的火堆,眼里面也落了光,說起城里漂亮姑娘的時候他只是感慨漂亮,可說起自己家里的小青梅的時候,卻像是滿夜空璀璨的星河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她們戴的花可好看了,秋花看了肯定喜歡得很,等我攢了錢回去看她,也給她買些,趙大哥你不知道,小時候秋花就愛在頭上戴花,小花裙子轉起來可精神了,她唱歌好聽著呢,我要是能在城里邊有出息了,一定帶秋花來給趙大哥看,叫她也把咱們村子里的歌唱給趙大哥聽聽。” 他看的是那些漂亮姑娘的衣裳頭飾,想著若是這樣漂亮的東西穿在自己的小青梅身上,該是怎樣漂亮的風景。 人與人是不一樣的。 趙隱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離開了。 也因為小兵的一番話,趙隱動搖了。 不僅僅動搖了,甚至開始深深的后悔起來。 人這一生活著,到底還是自私的,還是要為自己的家人活一活的,趙隱開始為自己瘋狂的找借口和理由,一直到自己突然心安理得起來,突然覺得青樂很臟,覺得自己做這樣的決定也無可厚非。 她本來就是煙花女子,本來就不該奢求一心一意的愛念,她本來就該在艷麗的年歲里拼命綻放,然后。。枯萎凋零,在泥濘里面死去。 而他只不過是被那副漂亮皮囊蠱惑了片刻靈魂的無辜人。 他只要回頭是岸,所有人都會稱贊他做得對,父母會寬慰,所有人都不會責怪他。 他沒錯。 趙隱說服了自己,自說服自己后,他在家里盤算了整整半月有余,這才又去見了青樂。 許久沒見他的青樂心里自然也是著急的,終于等來了趙隱,她半點懷疑都沒有,趙隱都還沒說話,便寒噓問暖,以為他最近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 青樂溫柔漂亮的面容就在眼前,柔嫩細滑的觸感貼在他的身上,趙隱舔了舔嘴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 他在青樂身上花了那么多錢,現在他后悔了,他就。。只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不過分吧? 想來是不過分的。 所以他說:“青樂,我的確遇到了一些麻煩,手上的錢出了些問題,我可能。。需要一點周轉的銀子,我之前給你買了不少的首飾。。能不能。。” 青樂笑,她還以為是什么事情,她把那些東西,一個不少的交到趙隱的手上,滿含期待的看著他。 她說:“你拿去吧,沒關系的,我等你。” 趙隱揣好飾品,松了口氣:“青樂,以后我會給你買更多更多的首飾的。” 青樂說好,她說她知道,像所有憧憬愛情,天真爛漫的姑娘一般無二。 拿了首飾換回錢來的趙隱嘗到了甜頭。 他沒想到青樂在窯子里那么久了,居然還會那般天真的相信自己的話,得了銀子,他又想。。付出了那么多的時間和感情,他是客,她是妓,他去找她,理所應當,何必要避著呢?不過就是和以前一樣的交易買賣罷了。 他到底也是舍不下青樂的美貌的。 然后寫信回家,答應見父母看好的姑娘一面,那個月他沒有去醉風樓,青樂便站在窗前,癡癡的望著京郊的方向,握緊了手中的絲帕,心中的希望熊熊燒著,她多想從這扇小窗里逃出去,也去看看外面的風光,也無憂無慮的自由一回。 她很幸運,趙隱就是她的希望。 而從老家回來的趙隱,已經定下了和那個姑娘的親事,家里的父母高興,說他終于懂事了,他從青樂這里拿回去的銀兩,也全部用作了聘禮,再有幾個月,他就要回去成親。 軍營里的人都恭喜他,紛紛送來自己的心意。 趙隱笑著收下,他和青樂的約定,變成了陰暗處,無人知曉的秘密。 然后。。。 他惦記上了青樂給他看過的那個首飾盒子。 一個青樓女子,攢了那么多的好東西,想必都是枕邊軟話,騙來的。 他一點點的騙,每一次,都會抱著青樂,跟她說:“快了,就快了,我很快就帶你走了。” 他說:“青樂,我愛你,你知道的。” 他說:“青樂,等我們成親了,我一定好好待你。” 他說:“青樂,相信我。” 青樂相信了。 她付出了所有,她必須相信著,她必須等待著。 否則,她要如何活下去呢? 她在窗前,日日夜夜的盼著,她心底里知道有什么東西破碎了,有什么東西丟失了。 她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首飾盒,就好像看著自己空蕩蕩的心。 她看著迎來送往的客人里,趙隱的身影出現得越來越少,她看著燈火璀璨的萬家燭火亮起,不知何處會是自己的歸處。 凄迷的夢境,好像她不說破,就永遠不會醒來一般。 直到有一天,趙隱站在了她的面前,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嗜血瘋狂,看著她,像是看著肥碩的寶藏一般,沙啞著嗓子,跟她說:“青樂,我來接你走了。” 她以為自己等到了,被趙隱抱住的時候,她歡喜得渾身顫抖,她歡喜得忘記了他的所有不對勁。 當天夜里,夜深人靜之時,她的窗戶被輕輕一陣風吹開。 青樂睡得很淺,當即便睜開眼睛翻過身來,看見了坐在自己身旁的趙隱。 他怎么會深夜前來? 青樂未做多想,坐起身來握住他的手,怕人聽見發現趙隱,還特意壓低了聲音:“你怎么來了?想我了?” 趙隱沒說話,只是直勾勾將她看著。 青樂抿嘴笑:“過兩日贖了我,看個夠可好?” 趙隱握緊了她的手,半響后,回以一個笑意給她。 他說:“青樂,我給你看個東西。” 青樂不疑有他,乖乖穿上鞋,跟著趙隱走到了窗邊。 這是她日思夜想要翻出的窗戶,很快,她就再也不用困頓在這小小的天地之中了。 “看什么?”青樂興奮的問,像個含羞待嫁的女孩一般。 趙隱在她身后,輕聲道:“青樂,我就要給你自由了,你開心嗎?” 青樂望著遠處,眼睛笑成彎月,她說:“開心,從來沒有這般開心過。” 然后,趙隱伸出了手,牽引著青樂向前,再向前,然后抱住她。。拋出了窗外。 從高處墜落的青樂,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嘴角的笑意。 她只是錯愕了兩秒,眼前的一切拉成一條長線,她像是被剪斷了翅膀的鳥兒一般,擁抱大地粉身碎骨的時候,都不明白,為什么? 這就是。。她的自由么? 黑夜里的一聲悶響,很快就回歸了徹底的寂靜。 趙隱站在窗邊,顫抖的手,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在窗邊蹲下,非常清楚自己剛才都干了些什么。 隱匿在黑暗中的人,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趙隱的肩膀。 “你做得很好。” 這算是夸獎?還是嘲諷?趙隱已經分不清楚了。 “明天該怎么做,你應該清楚了吧?”那個聲音還在說著。 趙隱握緊自己的手腕,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聽見自己說:“我清楚。” 然后就被一雙拽緊了后背的衣服,也從窗戶越出,穩當的落在了地上。 青樂的尸身就在他眼前,原本漂亮的臉蛋變得猙獰可怖,她渾身的骨頭都摔斷了,用一種格外奇怪的姿勢趴在地上,她睜著眼睛,因為死前還在笑,所以眼中神情看上去更加的怨毒。 趙隱胃中翻騰,雙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沒有讓自己吐出來。 他手腳發軟的從地上爬起來,回頭看的時候,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在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往回跑。 今日是他休憩,不回營里也無所謂。 他躲在城里的巷弄里,青樂的眼睛就在眼前,毫無睡意。 等熬到天亮,他便像是瘋了一般沖到了青樂的面前,他抱起青樂冰冷的身體,不顧所有人的目光,撕心裂肺的哭喊著。 仿佛懷里的人,是他摯愛的姑娘。 沒人看見他眼中快要溢出的恐懼,也沒人看見他抱著青樂的手顫抖得有多厲害。 人們只是唏噓,可憐哦,怎么突然就死了,不是昨天還好好的么? 帝上京最近到底是犯了什么孤煞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死。 人們只是感嘆,還好死的只是青樓女子。 花魁也好,不是花魁也好,都是煙花女子,煙花女子的命,和阿貓阿狗有什么不同呢? 人們只是圍觀幾眼,討論幾句。 幸好死的不是自己身邊的人,幸好死的不是自己家里的人,幸好死的。。是青樓女子。 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就連趙隱,也是這樣想的。 幸好青樂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她死了,唯一能夠為這段故事的空白添上筆墨的人,就只有他了。 在人前把戲做足了以后,趙隱便抱起青樂,上衙門擊鼓鳴冤去了。 這一出戲幾乎沒有破綻,趙隱是青樂的常客很多人都能佐證,趙隱曾經有贖青樂的心,老鴇也是能夠佐證的,不管趙隱到底最后會不會給青樂贖身,但至少在大多數人看來,趙隱是絕對不會有傷害青樂之心的。 他干嘛要殺人?他難道不知道殺了人自己的前程就沒有了么?他可以做負心漢,但是沒有必要把自己的前程也給搭上去吧? 所以人們開始同情趙隱,甚至覺得這個男人有情有義,青樂死了,還要站出來,不顧自己的安危,要給她討一個公道。 趙隱口中說的是他害了青樂,他不該喝醉了酒說胡話這樣的暗示,不少人已經開始煽風點火的說肯定要爆出什么驚天大事來了,不然趙隱干嘛自己要進大理寺里?肯定是怕自己活不過明天,這是在逃命呢! 聯系上前段時間尚書令受刺一事,紫苑自殺一事,更乃至百萬軍餉案一事,不少人已經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這些事情編纂在一起,不得不說,民間自有高人在,不曉得真的是自己覺得有意思說著玩兒,還是背后有人鼓動扇風,還真叫說出來了些頗有道理的言論來。 以至于肖玉瓚和王博衍的聯姻,都被解析出了不同尋常的意味來。 川渝藏著秘密,王家藏著秘密,這樣的話不知道怎么的,很快便傳遍了帝上京的大街小巷里。 王家軍功出身,在帝上京算是新秀家族,為了鞏固自己家族的地位,恐怕和川渝聯姻這事兒里也參雜了不少的貓膩,要不為何那么多的名門閨秀王博衍看都不看一眼,一說川渝總都督的女兒,即刻便點頭答應了呢? 川渝究竟有什么,是比兆華郡主這樣的身份更能吸引王博衍的東西? 真就是瞧中了川渝第一美人兒的容貌? 不盡然吧。 流言蜚語總是比真相如何更得到人們的青睞,傳播的速度之快,之迅猛,簡直猶如巨洪過境。 而此時進了大理寺的趙隱,正面對著一群昊月國當今的文官刑官。 他坐著,手心里面已經全都是冷汗,他強撐著自己正視這許多審視壓迫的眼神,頭一回曉得被審訊是這樣叫人心肝發怵的事情,他們似乎在等人,是不是小聲交流幾句,看趙隱的次數倒是不多,越是這樣,趙隱越是覺得心慌。 外頭傳來腳步聲,像是到齊了,趙隱聽見有人說:“榮哥兒到了!” 聲音一落,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的朝他看來,站在最前面一個面色肅然的中年男人輕敲了敲桌面,對趙隱道:“說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