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尤風風一字一句地說:“你如果要去,這孩子就不留,讓我一人在這兒帶孩子,我受不了。” 傍晚,尤敘提著自行車上樓,迎著余暉,看見何犀坐在他家門口。不是坐在地上,也不是坐在臺階上,是一張深色長方凳子。 她背著光朝他笑:“這我跟木匠學著做的,黑胡桃木,好看嗎?” 尤敘點點頭,打開門,把椅子拎起來,心里思忖著怎么把這事告訴她。 何犀一眼看出來他不對勁,剛踏進門檻就開口問:“怎么了?遇上事兒了?” 他把椅子擺在窗邊,走回來,從抽屜里拿出兩個膠囊,放好杯子,啟動機器。 何犀就站在案邊,看他手指在桌面上打節拍,又半天憋不出話。 “說呢,”她勾住其中一根手指,攥緊,“快點兒。” 他肩膀下沉,把眼前的情況精簡了一下告訴她。 何犀聽到前半段他和袁野泉籌劃的新紀錄片,預計耗時一到兩年時還不以為意。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總會有這么一天,而且還盤算過如果條件允許,她要跟他一起去。就算情況不允許,她也一定會去定期探班,只要有心,工作不是妨礙他們見面的理由。 但得知尤風風懷孕,袁野泉要退出拍攝,如果找不到合適的搭檔尤敘可能要一個人去時,她就無法泰然了。 “你一個人去?為什么啊?” “以前拍片子,我們也就兩個人,這種特殊拍攝不宜人多,否則被攝者很難敞開心扉。” 尤敘估計她的焦慮源于即將到來的分別,他雖然不愿意,但還是做了最壞的打算——他不能耽誤女孩。 誰知她一臉嚴峻,正兒八經地說:“那我必須跟你一塊兒去。” 他笑著嘆了口氣,俯身打開冰箱門,拿出牛奶倒進打泡器里。深色液體伴著焦香滴進磨砂玻璃杯,泡沫濃稠地積攢在表面。 何犀嘖了一聲,正色道:“你別笑,我說真的啊,你必須帶上我,就算你不帶,我也會自己找過來。” “何犀,別鬧了,想想你爸媽。”他把咖啡從大理石桌面上推了過去。 她拿起杯子,被燙了一下,又放回原位:“我會說服他們的,這你不用擔心。帶上我吧,我能派上用場,真的。” 尤敘依舊把這當做戲言,饒有興味地問:“怎么說?” “你別小瞧我,女性視角非常有價值。一來,在創作中,女性有很高的敏感度、細膩性,能關注到更多細節;二來,在交流中,有些私密的事情,只有通過女性特有的坦率才能獲得。假設吧,有個女病人被性侵了,她對著一男人怎么說得出口?這種隱秘的事情,不共情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說出來的,對不對?此外,我有技術,我會畫畫,好多精神病人不愿意說話,但喜歡畫圖,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溝通渠道啊。并且,我會做飯,能負責后勤工作。最后,我體力特好,搬東西、爬山、跑步什么的不在話下,拖不了你后腿。” 他很少見地笑開了,“你一下子為什么能說這么多話?對著稿子念的?” “嗯,有人給我寫的,”她揚起下巴,“怎么樣?有說服力嗎?” 他抿了抿嘴,剛才的笑還留在臉上:“還行。” “那就帶我去吧?成不成?我以前也經常一個人去山里采風,這不是一時興起,我從不輕慢藝術。”越靠越近,對話框直接戳他臉上。 他眉頭舒展開來:“可以試試,但你家里得同意。” 一周后,他們坐上飛機。 何犀確實取得了家里的同意,雖然是默示同意。她留了一封信,按照他父母的生活節奏和對她放養的態度,估計晚飯時去她房間找人才能看見,那時候她應該已經在千里之外了。不過她沒把實情告訴尤敘,她知道那樣的話他一定不會同意。 二人最終落地在一個黃沙滿天、干燥悶熱的城市,馬路上有很多摩托車,鴉群在低低矮矮的房屋間穿梭。 尤敘租了一輛軍綠色的吉普,還沒出發就車窗上就落滿了沙塵,內部只有兩個座位,后面空出的位置全部用來堆器械和行李。 何犀覺得路上車少,遠處又只有些粗獷的動物,頗有無人區的恐怖,就堅持著沒睡覺,一個勁地跟他聊天。 “尤敘,你得教教我用攝影機,我看有些片子也拍路上的經歷,我現在是不是得舉機器了?” 他專心地握著方向盤,說:“你把后面那黑色背包里的機器拿出來。” 何犀在包里翻了好久,疑惑地拿出一臺體積挺小的機器:“你說這個嗎?” “嗯,用這個拍吧。” “我力氣大,普通機器也能扛得動,就電視里一般攝影師肩膀上那種就行,你別為了照顧我,影響你出片質量。” 他輕笑,學著她列點道:“一,就我而言,做紀錄片不管是什么機器,精簡有效是最重要的。二,這叫bmpcc,是很好的機器。三,這歸你。” “啊?這是送我的呀?”她的笑容炸裂開來,迅速拿出來研究。 “你不也挺喜歡拍東西的嗎?可以試試。”他記得她畫室里那墻照片。 何犀最喜歡新鮮玩意,對這攝影機愛不釋手,很快,在到達之前就拍沒電了。 汽車從還算繁華的城市開上荒蕪的公路,時間從正午到日落。尤敘和醫院提前聯絡好了,一位叫駱寅的中年男醫生打著手電在門口迎接他們。駱寅是本地人,在首都讀的大學。何犀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頭發花白,牙齒上有很濃的煙垢,臉上布了不少褶子,挺憔悴的。 他看見和尤敘一起來的是個女孩,沒掩飾驚訝,直接提醒道:“姑娘,這里氣氛比你想象的差。” 何犀很認真地點頭,二話不說就開始和尤敘一起搬行李,駱寅看她身強體壯的也沒再多說。 他們跟著駱寅到了職工宿舍頂樓,被安排在兩間相鄰的屋子里。窗戶對著南方,外面夜色濃重,沒有路燈,什么都看不見。門外面是開放型的走廊,正對著水泥外墻的醫院主樓,對面密集的窗戶隔著鐵柵欄亮著冷色調的光。 硬裝幾乎就是毛坯房,天花板上掛著積灰的綠色吊扇,靠墻擺著橙黃色的木制衣柜和行軍床,散發著nongnong的樟腦味。應該是提前收拾過,土黃色窗簾挺新的,床底下放了紅綠兩個熱水瓶、一個畫著牡丹的搪瓷水盆和一個綠白相間的塑料桶。床頭的鐵桿上夾著桃粉色臺燈,算溫馨。墻板特別薄,他們說話都不用提高音量就能大體聽見。 在公共浴室洗完澡,何犀靠在床頭,沒敢直接聯系她媽,只給她爸打了電話。他說何母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但何犀終究是已經落了地,腿是她自己的,他們管不住,只能掛念。她道歉安撫完,鼻子有點酸,對著狹小的房間漸漸有了實感。便蓋著薄毯,握著鉛筆在速寫本上把她視角的房間畫了下來。 一路舟車勞頓,何犀畫完便熄了燈,在黑暗里細聽隔壁的動靜,那邊開了門又關上,腳步聲響起,她知道是尤敘洗好澡回到了房間。 “尤敘?”她低聲說。 “怎么了?”隔著墻板能聽到彈簧的壓縮,他應該是躺下了,聲音更近,幾乎就在耳邊。 “這墻跟紙糊的一樣薄。” “嗯,對。” 多說了一個字,態度不錯,她滿意地入睡。 ☆、18衛珥黃小數 清晨,何犀穿上平時畫畫用的深色襯衫,衣服干凈但洗了很多次,所以看起來不算新,她覺得這樣還算得體尊重,而且不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感。又往隨身小包里放了很多巧克力,拿好充滿電的那臺攝影機和備用電池、存儲卡,收拾妥當。 臨出門,她拉開窗簾,把窗戶向內拉開給房間透氣——整個醫院連職工宿舍都裝了鐵柵欄,大概是擔心有人想不開。隔著生銹的柵欄看出去,她無聲地“哇”了一下。 昨夜外面一片漆黑,此刻太陽已經浮出東邊的地平線,天空是淺橙色,整個黃褐色的土地都被照亮。遠處看不見房子,只立著一排風車,從她的立足點看很小,但到了眼前應該非常壯觀。 很神奇,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灰黃的荒蕪,但越靠近醫院植被越多,是一種飽和度很低的綠色。胡楊隔著固定距離排列,還有一棵她不知道名字的古樹立在醫院前面,在一片干枯中顯得相對有生機,夸張一點也可以說是郁郁蔥蔥。如果此刻按下快門,拍出來應該是灰蒙蒙一片,稍微調個色,就是大漠、孤煙、旭日。 職工食堂在一樓,是一間二十來平米的的小房間,辦公桌充當餐桌,邊上是幾條長凳,工作人員輪流吃飯。大鐵桶里有白粥,桌上擺著饅頭、雞蛋和榨菜。何犀沒去看金屬碗里的斑駁痕跡,直接把粥倒下去蓋住,鋪上榨菜,又拿了一個雞蛋,然后坐到尤敘對面。 他穿著深灰色t恤,白花花的健壯手臂擱在桌邊,大概是沒休息好,臉看起來更加白了。她落座時尤敘已經吃了一大半,雞蛋殼堆在盤子邊緣,抬眼看她時眼里有一絲抱歉。 剛起床不久的沙啞聲音:“吃得慣嗎?”尤敘知道她平時很愛研究吃喝的事,應該挺講究的。 “清粥小菜,養胃健康。”她沒化妝,整張臉有種稚嫩的淡雅,淺粉色的嘴咧了一個笑。 他點點頭,眼睛一直觀察著她吞咽的動作,大概是想以此判斷她是否真的能接受。 何犀想趕上他的速度,特意盛得很稀,喝得很快,碗快見底時,她問:“你寫腳本嗎?” “沒有,”他吃完了,示意她邊吃邊聽,“劇情片有劇本是為了工業cao作的需要,能節約各方面成本。紀錄片可以盡量降低工業性,比如沒有劇本、沒有多人合作的劇組,開放度更高,但時間成本也會相應上升。” “嗯……所以一個人也能拍,機器再差也能拍,對吧?”她喝完粥,開始剝雞蛋殼。 “是,很多獨立制作人就是在一個地方長住,用自己的時間記錄別人的時間。” “藝術生活化,真挺好的,制作門檻降低了很多。就是時間要求比較高,有些東西可能三五年都拍不完吧。” “嗯。不過現在視頻平臺發展得不錯,發行渠道也多。如果題材不太敏感,受眾還挺廣的。” “所以你們做讖思錄。” 相視一笑,何犀樂開了花,她還清楚記得第一次吃飯尤敘要死不死的模樣,仿佛就在昨天。 過了會兒,駱寅走進來找他們,“可以進去了。”一大早的,何犀就嗅到他身上濃重的煙味。 尤敘點頭,從地上拿起器械,不是大機器,像是要故意弱化存在感。 主樓是個四面環形建筑,朝著天井的平臺全部用鐵柵欄封住,準確來說,是所有可能被自由落體的空白都被封住了。何犀跟在尤敘后面,他說暫時不要拿出機器,她點點頭,提著一口氣,生怕自己行為不當引起病人反感。 駱寅見她緊張,音量正常地說:“這一層都是比較輕癥的患者,不用太擔心。” 他們停在一個三人間門口,通過窗能看見三張像俄羅斯方塊一樣排列的床位,有一個人穿著外套在睡覺,有一個人蹲在地上發呆。 還有一個很年輕的男患者,頭發梳理整齊,背靠墻面坐在床上,穿著棕色燈芯絨夾克,手里抓著一本書,聽見聲音抬起頭,很淡然地看著他們。 拂曉的光透過鐵柵欄投在他床頭,白墻上的光影像絢麗的牢籠。 “衛珥,昨晚上睡得好嗎?” 他嘴角微揚:“還不錯,駱醫生你呢?” “我也不錯。” “你該勤刷牙,煙抽得太多,不好。”他笑說,何犀看見他手里拿著的是一本快翻爛了的《憤怒的葡萄》。 “你說得對。” “這兩位是來接誰的?” “他們是記者,想找人聊天,看看大家有沒有什么煩惱。” “噢,可以上電視嗎?” “可能可以的。” “那采訪我吧?你看他們,”衛珥指了指邊上兩個靈魂出走的人,“就我吧。” 在他的允許下,尤敘架起三腳架,打開相機。何犀搬了張椅子坐在尤敘旁邊,掏出本子和筆。 一段時間內,被攝者不說話,拍攝者也不說話。何犀屏息等著,看了一眼尤敘,他做了個只有四個字的自我介紹之后,似乎也沒有再開口的想法。 衛珥下垂的眼睛一直盯著何犀,半晌才發聲:“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衛珥,我叫何犀。” 他兩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腳抵著墻根,靠背椅一邊懸空,“今夕何夕的夕?浣溪沙的溪?” “心有靈犀的犀。” “噢,好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嗎?王耳的珥。” “嗯……”她細想,“玉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