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尤風風臉上的笑容逐漸放肆起來,嘴里的紅豆沙甜了一點五倍。 尤敘把無人機調成自動歸位,一手把脖子上的耳機和麥克風摘下,關掉通話鍵,居高臨下地看著何犀,眼里有了笑意。 何犀心里漫上一絲不安,那個笑分明是譏笑。 “這個麥連了好幾組人,你剛才說的話,大家都能聽見。”他指了指劇院門口,何犀順著他手指望去,尤風風就蹲在袁野泉旁邊,二人湊著頭戴耳機一動不動。 尤敘看著她自信的臉上逐漸凝固的表情,心里泛起一陣久違的喜悅。如果要類比的話,大概就是自以為是的文藝販子一不小心對著鏡頭說出了自相矛盾的話,并意識到觀眾們即將識破他的知識分子偽裝,后悔、愕然、狼狽。 出乎他意料,何犀臉上的忸怩只現出了一瞬,接著像下定決心似的,語氣堅定,又說:“那不重要,聽見就聽見。我知道你對我印象不好,雖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為什么。但我第一次見你就記住你了,后來又偶然被你搭救,對我而言已經算是一種緣分,所以我不想輕易放掉。你可以不贊同,我也不強迫,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只對我喜歡的人好。” 何犀緩緩道來的模樣,讓尤敘莫名想起了前幾年在烏珠穆沁草原上拍過的一匹小馬駒,它解了栓繩奔向草原,徜徉在無邊的天幕下,深信不疑,無憂自在,卻隨時會跌跟頭。 他摘下細框眼鏡,迎著太陽瞇起眼,望向何犀道:“你的喜歡會不會來的太容易?” 何犀胸口微微起伏,像被班主任質問一樣緊張。 “你跟成聊談了多久?一個月?兩個月?” 她盯著尤敘的眉間,沒有回話。 “你有什么堅持了很久的事情嗎?打冰球?上次之后你去過嗎?畫畫?多久畫一次?你的零工最長堅持過多久?當然,這是你的生活,我無權過問,不過麻煩你也別對我腦補太多,我的生活很簡單,不需要加入什么多余的元素,也沒什么值得好奇的。我的工作也一樣,從一而終就夠了,一個項目跟好幾年都是正常的,所以時間很寶貴。顯然,我們的風格很不相似。” 看著何犀輕顫的睫毛,他又問:“你想讓我回答什么?答應你的要求,配合你的一時興起嗎?” 話語間,無人機緩緩降落,尤敘蹲下去檢查機器,也沒有去管何犀的反應。 尤風風老遠望見何犀原地向后轉,大步邁開,人影在毒辣的陽光下越拖越長,一直走到廣場的盡頭,最后消失在輕軌的入口。 她嘆了口氣道:“袁野泉,你請的美術被攝影氣跑了,咋辦?” ☆、12草莓配送員 正式收工那天,劇組在涮羊rou店聚會。尤風風邀請了何犀,她說要趕工畫海報所以拒絕了。因而那二十多號人在飯店醉山頹倒時,何犀正坐在畫室里刷著朋友圈,在袁野泉發的九宮格里,一眼就捕捉到尤敘的身影。他近視,但不工作的時候不愛戴眼鏡,所以看遠處的東西總要皺眉頭。聚餐的合照里,其他人都在比手勢,就他瞇著眼在看服務員手里的菜是什么。面前的桌子上別人都清一色的啤酒,只有他還是一樣喝的可樂。 明明比她年紀還小,為什么能那么切中要害地說出她的癥結呢?或許他隱身在人群中保持沉默的時候,其實一直在觀察分析吧。 她隨手點了個贊,把完成的畫紙理了理,畫廢的那堆裝起來拎出去扔掉。小區里飯后散步的隊伍浩浩蕩蕩,倒著走的、牽狗繩的、溜小孩的、揚聲器播評彈的、大聲聊八卦的,都有。她丟完垃圾也混入其中兜了幾圈,走餓了才去小區門口的便利店買速食的油潑辣子刀削面。 提著面和牛奶晃蕩到家門口,她夢里都能看見的人居然實體化了。 尤敘穿著照片里的藏青色工裝外套,這件他有工作的時候穿得很頻繁,何犀覺得那衣服穿在她爸身上應該會很像車間工人。他手里還有兩籃子草莓,此刻正在一樓呼叫器前面徘徊。 何犀第一反應不是去叫他,而是望向了手里的刀削面,暗想幸虧還沒吃,吃了嘴里會有味道,還怎么接吻? “我來了。”她故作淡定地走到他邊上,禮貌地笑了一下,刷卡開門。尤敘有點尷尬地讓開一步,大概是沒想到自己在門口猶豫的樣子會被當事人目擊。 “尤風風給你的,他們還在喝酒。”他把草莓放到她腳邊,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何犀扶著門,語氣平靜:“你進來吧,我海報畫好了,你方便帶過去嗎?” 他瞥見何犀灰色襯衫領口露出的金色細鏈,有些猶豫。 “快點兒。”何犀直接把門松開,提起其中一籃草莓往里走,身后的人果然擋住了門。 剛換上拖鞋,一個形狀怪異的玻璃杯就遞到他面前,何犀嘴角舒展,叫人不能拒絕:“青梅檸檬水。” 他握著杯底接過杯子,低聲說:“謝謝。”嘗了嘗,還算酸甜爽口。 “東西在畫室,要……去看看嗎?” 尤敘莫名拘謹,她沒化妝,嘴上顏色清淡了一些,眉睫依舊是濃的,抬眼看人時,總有股純真至極又意有所指的感覺。 她也沒等他回答,就直接帶著他往那間房走,畫室落地燈打開的瞬間,尤敘還是有些驚訝的。 墻面中央的玻璃被改成了圓形,外面是一顆樟樹,路邊的燈在對面的墻上投下斑駁的樹影。畫架就在窗邊,旁邊的大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排著各種顏料,木筒里滿滿插著筆刷,墻角豎著堆疊了很多畫板,有些像是畫完了,還有一些似乎是半成品。墻上掛了很多照片,有彩印有黑白,內容有人有景。 “這是主海報,這些是人物海報,如果有需要改的再告訴我。電子稿我也掃好了,等會兒直接發到袁導郵箱里。” “好。”尤敘看向她身后那副主海報,景大人小,有疏離感,方寸舞臺變得浩瀚,像無垠宇宙又像潑墨山水。 “那是溫非爾的,你可以先拍個照發給她看看。”她指指掛在旁邊的那幾幅,語氣聽似平和,卻又帶點情緒。 他端著杯子沒動,隨口說:“袁野泉會發給話劇團那邊確認的。” “奧,”她背過身把畫裝進畫紙筒里,嘴角上揚,“你們認識很久了?” “大學同學。” “在一起過嗎?” 尤敘皺眉,“沒,裝好了嗎?” “嗯。”何犀把畫紙筒傳給他,目光灼灼。 “走了。”他把背帶掛到肩上,正要轉身,又被叫住。 “尤敘,我媽也說我這人沒長性,可我就這性格,改不了,所以只能在我的人格框架之下找適合自己做的事兒。” “畫畫就是我的職業,我也不是一時興起才畫畫。但這事兒不是說,你坐在畫布前面一天就能畫一天的。很多人,比如成聊,就不覺得我的工作是個工作,畢竟不是量產,也不太盈利。但我不愿意接太多商業的活,我就想畫點自己想畫的東西。” “而且其實我自己消費也不算高,吃的東西好多都自己種的,也不買奢侈品。真的,我生活也挺簡單的……跟你的生活不沖突。” 流利得仿佛打過草稿,尤敘挑挑眉,“所以?” 何犀把想說的都說完了,憋了半天說出一句:“所以……你晚飯吃飽了嗎?” “沒,”尤敘撓了撓脖子,“我不吃羊rou。” 何犀笑了笑,“除了海鮮、羊rou,你還有什么不吃的?一次性都說了吧。” “蔥姜蒜。” “香菜呢?” “吃。” “雞蛋沙拉三明治,雞蛋、沙拉醬、面包,有你不吃的嗎?” “可以。” 尤敘拿起那愛心形狀的壓邊三明治,嗅了嗅,才放進嘴里。何犀見他嘗了味道之后表情不錯,心情立刻高昂起來。 “我覺得拍紀錄片挺有意義的,你看,人在一些重要的時刻,比如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遇到喜歡的人的時候、收到驚喜或者得知噩耗的時候,無論哭笑,都沒法看見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惜?” 他吃了一口三明治,點點頭:“嗯。” “我小時候最愛看電視,但想不通電視里是真是假,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有人在拍我。就像什么攝影大賽一樣,為了盡量真實,每個人的生活錄像都會被一個組織偷偷錄制,然后組委會就會選出其中最有趣的那些在電視上播。我為了自己能被選中,每天都想找點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問:“你看過《一九八四》嗎?” “看過,當時我就意識到童年的我還挺有哲思的。” 他略帶諷刺地笑了一聲,“你夸起自己真是毫不含糊。” “人,每七年就是一個新的人了,我夸的不是我自己,是小時候那位。” “這個說法很片面。” “但很有意思啊,我知道你們拍紀錄片追求嚴肅、客觀、真實,不過,偶爾純粹的圖個樂,不追求意義,有益身心健康。” 尤敘抬眼,“為什么?” “我說的可能不太對,就是覺得影像或多或少還是有局限性吧。鏡頭跟得再緊,也只能最大限度地傳達部分真實,最后呈現到觀眾眼前時,他們也只會看見自己想看的東西。其實跟我畫畫一樣,擺到展館里的只有畫和名字,我有時候混在參觀人群里偷聽,反而能聽到很多我都沒想到的意義,很有意思,但也有一些我灌注在畫里的東西,自始至終都沒人看出來。” 他握著半個三明治的手停在盤子上方,對著她一時沉默。何犀眨眨眼睛,小心詢問:“不好吃嗎?” 尤敘搖搖頭,“你話一直都這么多嗎?” “那你不說話,我總得避免冷場啊。你多說幾句,我就不用說這么多了,”沒得到回應,何犀又說,“我知道你就是不愛跟我說話,沒事兒,算了。” “……我不愛說話,所以喜歡拍東西。” “那你高中是因為什么開始學的?” “尤風風和袁野泉談戀愛。” “啊?你偷拍他們?” “……她為了找借口出門,約會的時候總讓我一起。” “那她這個早戀還挺有意義。” 尤敘像是覺得自己今天說的話超標了,想切斷對話,于是加快了吃三明治的速度。 何犀心知肚明,隨手推過去一盒牛奶,“慢點吃,別噎著。”畫風突然一轉,“你談過幾個女朋友?” 尤敘突然嗆到,抓過紙巾悶咳了幾聲,牛奶派上了用場。 “數不清了?”她半坐著,伸手拍了拍尤敘的背,他立刻僵直了背脊往后退。 “誰跟你說的?” “打冰球那次啊,你朋友問你‘你小子是不是又有女朋友啦’,然后你說‘要你管’。”她很細膩地模仿了尤敘和他朋友的聲線語氣。 他回憶了一下,把紙巾遠遠丟進垃圾桶里,“我跟那人不熟,純粹找個借口。” “那他為什么說‘又’呢?”何犀越問越來勁。 “我風評差。” “所以,你是當時沒有女朋友……還是一直沒有女朋友?” 何犀發現尤敘從脖子紅到了耳根,瞬間起了雞皮疙瘩:“你一直沒女朋友啊!為什么啊?你長成這樣,那么多人追,你沒一個看上的?” 先前放松的神情一掃而空,尤敘眼里突然閃過不悅,何犀不明所以。 “走了。”他站起身,拿著畫紙筒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何犀對著空盤子上的面包屑發呆,左心室掠過一片烏云。她有一種直覺,猜測到一種對于她的訴求非常具有威脅的可能性。 ☆、13犀牛的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