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雖相對地狹人稀，近年又經(jīng)歷了小霸王孫策辭世這般危局，但這位年不及冠的烏程侯卻極有氣魄，輔兄獨(dú)子為繼，清風(fēng)霽月，義氣深重，為此一舉，就為當(dāng)時蠢蠢欲亂，隨時可能分崩離析的江東六郡爭得一息安穩(wěn)。再后來的開鹽之舉，江東商市繁榮，貢獻(xiàn)了大量的稅賦錢糧，民稅降低，自然民力大增。

    相比之下，這兩家一旦開戰(zhàn)，劉表坐擁十萬帶甲，勝算卻未必能高過江東。

    李睦與黃月英相互有意，一個是江東地位尊崇的權(quán)臣，一個則是荊州大族的女兒，正是門當(dāng)戶對，而他卻出身寒門……

    所以當(dāng)孫曹聯(lián)姻的消息傳來時，他還不敢置信。縱棄刀從學(xué)多年，但少年時的游俠秉性卻終是改不了，不忿之下，他一人一騎，一口氣趕了十來天的路，來看看這個與黃月英“門當(dāng)戶對”卻又要聯(lián)姻他娶的江東權(quán)臣，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但李睦方才那句話的口氣，似乎她與黃月英之間，竟又全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回事。

    然而，徐庶來不及深想這一點(diǎn)，就又被李睦話中的另一層意思驚住。

    他對黃月英的那一點(diǎn)心思，自問從未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過任何端倪，李睦又是從何知曉？

    李睦與黃月英互通書信，她知曉了，那黃月英是否也早已經(jīng)知曉？若是如此，那她看他平日里的相交，是否不勝煩擾？

    心口跳得一陣快一陣慢，惴惴發(fā)毛，忐忑不安，徐庶少年任俠，興之所至，孝義為先，經(jīng)歷多少險困危局，唯有那次殺人后失手被擒，唯恐牽累家中老母時，才有過如此惶惶之態(tài)。

    ☆、第一百二十九章

    垂在身側(cè)的寬袖袖沿也連同著被他無意識間抓出一層層褶來，徐庶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地變幻不定，但卻不能否認(rèn)李睦說得有理——他懷里還有黃月英托他帶給李睦的書信錦囊，又豈能真的袖手不管？

    卻偏偏方寸皆亂。

    “州陵守將霍峻素識軍機(jī)，他襲糧道得手，雖也會來襲營，但多半只是試探貴軍深淺，一戰(zhàn)即退。烏程侯若能設(shè)下伏兵，將他困在營中超過半天，其后軍就會以為江東軍早有準(zhǔn)備，心存顧慮，不及速戰(zhàn)。公也便有了喘息之機(jī)。只不過……”他語聲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徐徐搖頭，“又要突圍求援的兵馬，又要應(yīng)戰(zhàn)困敵之眾，還要對峙陣前，震懾敵軍的陣勢……烏程侯此行僅有五千兵馬……”

    他來時思慮再三，若部署得當(dāng)，可保中軍不失，但若說要反敗為勝……卻是幾乎不可能的。

    只不知為何，現(xiàn)在面對李睦，他莫名地就是起了爭勝之心。卻是心神不穩(wěn)，思之無果。

    “困住霍峻的兵馬……”李睦沉吟片刻，忽地目光一亮，撫掌而笑，往后退開一步，轉(zhuǎn)而向程普道，“勞煩老將軍立刻升帳點(diǎn)兵，率兩千兵馬趕赴尋陽點(diǎn)起烽火，向甘興霸示警。若依先生之言，只要霍峻入我營門，我只要五百人，便能令他有來無回！剩余兩千余兵力，如何擺個威懾人的對峙陣型，便交由元直先生了。”

    霍峻帶了一千騎兵，間行輕進(jìn)，雖然慢了一步，那萬斛糧草被付之一炬實在可惜，但偷襲彭澤糧道得手，卻是莫大之功。

    不去追趕四面潰散的江東兵，他當(dāng)機(jī)立斷，立刻引軍朝前方的駐軍大營直撲而去。

    糧道的方向火光沖天，江東軍營之中勢必會派人出來查探，軍中消息不明，營門開合之際，最是容易露出防守漏洞。他以此為隙，趁勢沖入營中廝殺一陣，待身后接應(yīng)的軍馬到來之時，再掉頭里應(yīng)外合，縱不能立破江東軍，也能徹底殺滅對方的士氣。

    其實這想法并沒錯。李睦此行只有五千兵馬，要分兵求援，留守的兵力必然不足。他殺個門口混亂的打算，就與當(dāng)初周瑜設(shè)計奪下邳如出一轍，可行性極高。

    只不過周瑜面對的是尚無立意，又經(jīng)主帥之喪的張遼，而霍峻遇上的卻是李睦。

    軍營門口的抵抗如他所料，但就在他奮力拼殺，終于沖入營中時，卻發(fā)現(xiàn)轅門之后，整座大營空蕩蕩的，好似一個大布袋，抖著口，正等著他們到來。

    尋常的營寨，轅門距離議事帳一百五十步，往后再是各軍各部的將士大帳。而他們僅沖進(jìn)轅門百步，前后左右，就已經(jīng)都是層層疊疊的營帳——這五千人的營寨，怎縱深如此狹窄？

    搭建營帳的深色粗布仿佛浸透了水，濕漉漉的在陽光下折射出一層幽幽的光芒，他們一路沖殺，身上帶了濃重的血腥氣，方才馳馬時還不覺得，現(xiàn)在一停下來，這血?dú)庵拢坪踹€有另一種刺鼻的氣味在空中彌漫繚繞。

    霍峻見機(jī)極快，見狀就知此中定然有異，一聲厲喝，勒馬回轉(zhuǎn)，長刀指處，戰(zhàn)馬急嘶：“快退，快退！沖出去！”

    一千兵馬前赴后繼，正往營中疾奔飛馳，一個個都急忙喝令駐馬。奈何縱然人能及時反應(yīng)過來，高速奔跑中的戰(zhàn)馬卻不是每一匹都能及時收住腳的。于是人喝馬嘶，亂成一片，霍峻心中大驚，連聲高呼，收束騎軍防敵趁機(jī)突襲，不得自亂陣腳。

    這時，方才還拼死攔在他們面前守衛(wèi)營門的江東軍兵士紛紛轉(zhuǎn)過身來，解下背上的強(qiáng)弓，羽箭上弦，朝著營中的方向就射了過來。

    霍峻大喝一聲：“全軍散開！”然而話音未落，他就立刻察覺不對來。

    軍營門口僅數(shù)百兵士，只有最前一排，也就是放在一直被護(hù)在最后面的數(shù)十人搭弓射箭，哪怕個個都是神射手，他這里有一千騎兵，一輪箭雨，又能射下幾個人？

    而且……這箭頭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發(fā)光……竟是帶著火星！

    一念不及轉(zhuǎn)完，這一輪飛箭已經(jīng)飛掠而來，卻不是朝著他們，而是朝著他們身側(cè)一座又一座的營帳狠狠扎了過去。

    手下的騎兵之中爆發(fā)出轟然笑聲，嘲笑江東兵馬竟連箭都射不準(zhǔn)。但下一刻，身邊的營帳上騰起的火苗立刻就把他們的笑聲淹沒在一片驚呼聲里。

    粗布雖然也容易著火，但卻絕不可能像這樣一沾火星子就好像點(diǎn)燃了一大盆引火膏油，一道道火舌沿著營帳上濕漉漉的“水跡”盤旋著飛速四面散開來，如同無數(shù)火龍盤踞其上，只眨眼之間，整座營帳就被熊熊大火吞沒。

    而與此同時，還有幾支似乎是射偏了箭矢落到地上，緊接著平地生火，火龍仿佛是從地下鉆出來的活物，頃刻間就將他們團(tuán)團(tuán)圍住。霍峻這才發(fā)現(xiàn)，整座營寨的地面上都分布著條條道道，也不知是血跡還是水漬的濕痕，火勢就沿著這些濕痕在泥地上飛快地蔓延開來。

    戰(zhàn)馬懼火，好不容易再次收攏結(jié)成陣勢的騎軍在一陣接著一陣的嘶鳴聲中又一次潰散。

    濃煙滾滾，遮蔽視線，火光灼熱，又令人睜不開眼。這濃煙大火都好像是平地而起，從天而降一般全然超出人力所能及，霍峻尚能面前保持一線清明，而他軍中已有半數(shù)兵士心膽俱裂，在馬背上坐騎不穩(wěn)，墜落下來，跌進(jìn)火中，哀呼慘嚎。

    霍峻強(qiáng)壓住馬頸，雙膝扣住馬肋，辨明了方向正欲強(qiáng)行從濃煙中沖出去。然而才行幾步，馬蹄不知踩到了什么，耳畔轟然一聲巨響，一股巨大的氣浪自下往上沖起，戰(zhàn)馬急嘶，人立而起，兩股力道合在一處，將他狠狠從馬背上掀了下去。

    文聘親領(lǐng)一軍，從竟陵出發(fā)，日夜疾行，由于竟陵比州陵稍遠(yuǎn)，故而為后軍向江東軍奔?xì)⒍鴣恚c霍峻成前后夾擊的犄角之勢。

    他在路上遇江東老將程普攔路，這兩人都是征戰(zhàn)多年的沙場驍將，遇敵經(jīng)驗豐富。文聘為人謹(jǐn)慎，一開始只是出兵試探，待看出程普雖然來勢洶洶但卻只是想將他拖住的用意之后，就知道霍峻這里定是出事了，立刻果斷突圍。

    但他一舉壓上兵力之后，程普又立刻收縮陣勢，直接后撤了。文聘心中生疑，不敢下令全軍疾行，以免陣型拉長，為程普趁機(jī)從中攔腰突襲，故而到得反而更慢了一步。

    當(dāng)他遠(yuǎn)遠(yuǎn)看到?jīng)_天的火光遮蔽了青天白日，還有隆隆巨響如驚雷滾滾，初還以為是陣前戰(zhàn)鼓，只當(dāng)是霍峻偷襲失敗，被人設(shè)伏合圍，連忙下令軍行加快，速往相救。卻沒想到繞過最后一處山坳，就看到火勢成海，灼燙的熱浪迎面直撲而來，驚得軍中馬匹紛紛后退，臉上也是被熏得一陣火燙，一時驚愣在當(dāng)場。

    江南乃是水鄉(xiāng)，靠長江水勢莽莽，支流遍布，縱橫交錯，幾時見過這般場面！明亮的火光裹著黑煙翻翻涌涌，夾雜著聲嘶力竭的慘呼聲，令人心驚動魄，幾如置身地獄。

    李睦站在不遠(yuǎn)處的高崗上，默然看著下方氣勢宏大的火場。石漆過濾蒸餾之后制成的初步石油原油，她此番出兵帶了整整一車，原也沒想好要用在哪里，純屬有備無患，哪知真就用上了。

    初時火勢還沒那么大時，還能看到一蓬蓬土堆炸開，飛濺的土屑如同遍地開花。

    五百兵士守住營寨大門為餌，引霍峻全力拼殺，只求突破入營，而一旦他沖入營中，則立刻射出火箭，點(diǎn)燃事先澆過石油的營帳，火勢蔓延之中，再引爆淺埋于地下的火藥。

    僅用五百人，就將霍峻所領(lǐng)的敵軍前鋒兵馬徹底困死在一座空營之中——如她向徐庶所言。

    借著要研究孫策辭世的緣由，李睦在匠所外的郊地劃出了專門一處地方光明正大的研制火藥，然而歷經(jīng)一年，卻半點(diǎn)成效也沒見進(jìn)展。

    左慈能用火藥開墻裂土，而她卻只能在這里把火藥埋在土里，借著石油引火，用作最拙劣地雷，嚇嚇馬。

    如此現(xiàn)代的武器卻反而不如一個古人，李睦實在是郁悶。

    因而，當(dāng)程普興高采烈，徐庶滿面震驚的時候，她卻唯有苦笑。

    程普是知道內(nèi)情的，他也知道李睦自孫策辭世之后就一心要研制這“天降驚雷”，卻不知才短短一年，就有如此成就。見李睦面上郁郁，只當(dāng)她想起孫策，不由出言寬慰。

    徐庶卻忽而笑了一聲：“烏程侯縱能引天火，想要攻打荊州，光知道劉表劉景升，而不知其州郡城池，守將何人，即便能勝這一場，也未能盡如意。畢竟這州郡城池，不是劉表親守。”

    再震驚于李睦的手段，但想到她耍無賴的脅迫還是氣悶，終究還是要刺她一句。嘲諷的正是李睦之前連江夏邊城州陵及竟陵的守將是何人都不知曉。

    程普聽他出言不遜，正要發(fā)作，李睦卻朝他擺了擺手，輕描淡寫：“以先生看來，若是劉表一死，這城池的守將是誰，還重要么？”

    見徐庶皺眉，并不認(rèn)同，她便干脆將話挑明了：“先生自荊州來，自該知道劉表欲以幼子劉琮為繼。但長子劉琦并無失德之處，廢長立幼，君不見，袁紹之?dāng)【置矗磕呐滤猩昴艿锰煜戮胖荩訉O后代誰來繼承卻又能撕扯一段時間。各城守將各站陣營，各自攻殲，出身姓名，又有何要緊！”

    荊州有才之士極多，看出劉表碌碌的也大有其人，但對于曹袁之爭，卻還各執(zhí)一詞。有論兵力的，有論名望的，還從未有人從子嗣這個角度，論證兩人的高下。

    徐庶心中震驚，沉默下來，山崗下的火勢也在幾人說話的功夫里漸漸減小。

    這半吊子的“火藥”殺傷力其實并不大，除了驚馬嚇人之外，連馬腿都沒炸斷一條，然而與這漫天大火加在一起，其對人心的震懾力卻是巨大的。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講，土里爆炸，和根本就不是人力能cao控的這一場大火一樣，都像是從天而降，對自然力量的畏懼敬畏，別說在火里走投無路，心生絕望的霍峻，就連眼睜睜看著己方兵馬被火光逐漸吞噬的文聘，征戰(zhàn)多年，也頭一次生出了斗志全無的無力感。

    ☆、第一百三十章

    曹cao以許昌為都，自是極重此城的防守工事。更有尚書令荀彧坐鎮(zhèn)許都，政事通平，戰(zhàn)略穩(wěn)固，令曹cao全無后顧之憂。

    周瑜領(lǐng)軍，在距許昌城門外三十里處，就發(fā)現(xiàn)城中斥候崗哨，明暗配合，來回尋探，再要隱藏行蹤，便很難再靠近了。于是干脆打出旗號，直接露了行蹤出來，將許昌內(nèi)外驚了個人仰馬翻。

    他自南而來，卻在三十里開外之處繞著許昌城走了小半圈，一直到東面城門處才亮明身份，直接在東門外就地扎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