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焚燒
再度醒來的時候,是在玻璃花房里的木制長椅上。 朝陽柔和地籠罩他,他用一只手擋著眉骨,睜開了眼睛。 鏡湖叁百里,菡萏發(fā)荷花。 不遠處,花團錦簇中,一襲白衣的她在伺弄花草。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見他醒來,她放下手中灑水壺,朝他笑道:“你醒了。” 他愣了愣,從長椅上坐起身來,快步走到她身邊,驚喜地問:“你原諒我了?” 她扶著肚子蹲下,除了幾棵雜草,說:“原諒你了呀。” 他趕緊也蹲下,小腿被一株蝴蝶蘭刮蹭得癢癢,挪了挪位置不慎將它碰倒,他手忙腳亂去扶。 她扭頭嗔怪:“都快做爸爸了,怎么還這么冒冒失失的……” 爸爸?什么爸爸? 他疑惑地張了張嘴,猶豫著應該怎么開口,四處打量的目光最終落在她護著的肚子上。 她的裙子寬松,小腹隆起,是約莫懷胎五六個月的孕婦。 “你……?”他皺著眉頭。 “你怎么了?”她不放心地摸摸他的額頭,檢查他的異樣。 沒探到異常,她收回手,嘴里絮絮叨叨道:“你真是的,說著陪我打理花房,自己睡著了,醒來還跟忘了我和寶寶似的……” 他眼里迸發(fā)出狂喜的光,“我們的寶寶?” “嗯。”她點頭,笑的甜蜜,“我們的寶寶。” 他憐惜地伸手把她打橫抱起,扶她坐到那張纏了藤蔓的秋千上。 他把下巴枕在她的膝頭,心思千回百轉,要從何說起? 她伸手撫摸膝上頭顱的黑發(fā),先開口了,“我們的寶寶要叫什么名字啊?” 他心中悸動,連連道:“都好,都好。” “又是都好。”她無奈,摸著自己的肚子無限憧憬,“要叫什么好呢?” 她詢問道:“或者你們家,有沒有排什么字輩的?” 他回憶了一下,“這一代,大概是明字輩吧。” “我以為是北呢!”她調笑。 “為什么?” “東西南北嘛!” 他一頓,有些尷尬,說話的聲音小了許多 ,“我這一代排的不是南。” “嗯?” “排的是景。”他回答。 她眼里摻上了奇怪的意思,“那你應該叫盛景時才對啊?” 他勉強在笑,有些掛不住,“我弟弟叫這個名字。” “這樣。”她恍然大悟,“你跟的是你弟弟的這個‘時’,所以你叫‘南時’對不對?” 他沉默著點了點頭。 他是見不得光的非婚生,而弟弟從出生起便是天之驕子。 他這一輩排的是景字倍,盛景時是“盛世良辰美景時”的意思。他排不上這個景,只能跟著從未出生就擬好的排了“景”字輩的“景時”,去跟那個“時”。 似乎連名字都在嘲笑他的不如人。 她溫柔的笑驟然消失,神色變得冷若冰霜,伸手把他推開來,口氣也生硬無比,“我可不想我的寶寶做私生子的孩子,什么名份都沒有。” 伊人轉身走。 他臉色一白,想追上去已經來不及了,她走得極快,已經出了花房的門口。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陽春叁月般的玻璃花房一下子變得襤褸而藩庶,花謝人間。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 灰敗的閣樓顛頓撲地,攢積了一世紀塵的梯散發(fā)著鋼索的焦油味。 入口那扇門緊緊被上了封條符咒,視他若鬼怪一樣避而不及。 老舊門扉只呀作響,他嘗試著拽動封印,指尖觸上去便起了火。 他想呼救,嗓子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玻璃變得朦朧不清,夜幕似乎滑過一輪冷月。 他摸了摸隔閡,企圖擦凈一寸玻璃,好叫他能看清她的去處。 摸了一手的油膩,沾了黏糊的蛛絲。 他在望她,而她在望月。 察覺到視線,她回過頭來,唇形微動。 她說:“惡心。” 她對著月亮出神,而月亮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惡心? 指尖的火蔓延到身上,火苗吞噬他的衣。 擦干凈的玻璃一點一點又模糊起來,黑印繞上,氤氳出一片沉沉的烏云。 燒得越來越旺。 皮開rou綻,白骨森森。 他無聲地在尖叫。 叫得這一溝酵綠的死水微瀾起歌,蒸出霉菌做的云霞。 月下白衣也不復存在。 別走。 不—— 不! 他猛地睜眼。 夢醒了。 他顫抖地緊了緊懷里赤裸相擁的人。 她是夢中火源。 她在發(fā)燙,很燙很燙。 把他的心都燙出一個燃著灰燼的窟窿來。 她發(fā)燒了。 ————— 有話說: 鏡湖叁百里,菡萏發(fā)荷花。 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 回舟不待月,歸去越王家。 ——李白 《子夜吳歌·夏歌》 注釋:船上是人,岸邊還是人,大家都爭睹西施風采。她一個人,已經把叁百里荷花都壓倒。還沒有到月上東山,她就已經回到越王宮去了。 ——蒙曼《四時之詩:蒙曼品最美唐詩》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 ——聞一多《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