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尸陀林 4
謝逢殊被三個字震得幾乎魂飛魄散,連話都說不出了,半晌腦子里只想起來一個——成何體統! 謝逢殊震驚之余,一股酸了吧唧許的怒氣從心里冒出來,不算多,也不知道是從何而來。大概是因為自己一直以為對方是松間孤雪不染塵,沒想到人家早就在這紅塵染了一身風月,還犯了業。 簡直……簡直……反正不成體統! 好不容易六神歸位,謝逢殊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干巴巴地來了一句:“絳塵法師這七百年真是……豐富多彩。” 絳塵:“……” 旁邊的嘲溪很不給面子地發出一聲嗤笑。 實際上前面絳塵說了些什么謝逢殊都快忘了,滿腦子只剩下了一個色欲業。絳塵的眼神還在謝逢殊身上,謝逢殊卻下意識低頭,不知道該把目光落在哪里,最后轉轉換換,還是落到了絳塵的左手上。 對方的手骨節分明,輕搭在白色的僧袍上,腕間一串黑檀佛珠松松懸著,看起來干凈疏朗。 謝逢殊不自覺想到那天絳塵伸手蹭自己耳際時,對方手上傳來的微涼觸覺。 謝逢殊那點酸氣又忍不住往外冒了,他有些壞心眼地想:這人是個和尚,又一副不染半點春水的純情相,又在深山老林待了幾百年,也不可能見到人。 莫不是被什么妖怪給騙了吧? 謝逢殊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于是迂回著開口:“對方是妖?” “是。” 嘖。 謝逢殊手撐在浮屠塔邊,歪著腦袋刨根問底:“你們怎么認識的?” “他和別人打賭,能否進我的廟不被吃掉。” 絳塵看謝逢殊一頭霧水的樣子,居然有些無奈地蹙了蹙眉,道:“有山中其他妖物和他說,和尚專吃妖怪。” 嘖嘖,這得多傻的妖怪才能信啊。 可絳塵雖然皺著眉,卻目光平和,眉眼溫和如水。謝逢殊撇撇嘴:“那這人——這妖現在在何處?” 絳塵沒有回答。 謝逢殊等了片刻,終于察覺出來了些什么,不再問了。他直起身子看向絳塵,道:“你們佛法里說歡愛之事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無須介懷。” 荒野之上天似蒼穹,孤月垂光落于絳塵眼睫,照得他不似凡間客。 人間無地著相思。 謝逢殊那股酸消失得一干二凈,心里居然有些難受起來,他望著眼前人,半晌之后開口道:“對不住——我不知前塵,不該妄言。” 謝逢殊自嘲一笑:“怪我,這一生好像沒有喜歡過哪個人。” 一片寂靜之中,絳塵垂目,最終低聲道了句:“嗯,我知道。” * 第二日一早,三人接著于尸陀林尋人。昨天三人已經見過了六位行尸走rou般的僧人,如今還剩下三位,干脆一人一頭分別去尋。 尸陀林夜里苦寒,日間酷曬卻又有狂風,謝逢殊還要留神踩到腳下偶爾被黃沙半掩的枯骨,加上今天他興致不高,總是走神,等再抬眼,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處。 大概是尸陀林的一處邊緣。 見鬼了。 謝逢殊嘆了口氣,準備尋一條路折返。卻又聽見不遠處的浮屠塔背后,傳來敲擊木魚的聲音。 此處有個修行的僧人。 木魚聲不緊不慢,謝逢殊在原地聽了會兒,往聲音來源處走去。 等他走到那座塔前,敲擊聲忽然停了,謝逢殊腳步一停,下一秒便看見塔后探出一個人來。 那是一個灰袍布鞋的和尚,手里拿著一個顏色已經快掉光了的木魚,簡陋無比。他看起來比謝逢殊大上一點兒,約莫二十五六,衣服和其他在此苦修的僧人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看到謝逢殊先是一怔,隨后露出一個笑容。 “尸陀林居然來了外人,難得。” 他聲音微啞,或許是久被大漠風沙侵蝕,卻不難聽。謝逢殊見了這么多尸陀林中苦修的僧侶,難得遇到一個愿意和自己說話的,連忙道:“在下無明山謝逢殊。” “原來是位仙君。” 對方雙掌合十行了佛禮:“貧僧迦云,曾是無色天定光如來坐下弟子。” 居然是個已經入了三天的佛修。 謝逢殊有些驚異,一掀衣袍,與對方一起席地而坐。 “既然已經入了三天——” “犯下色欲業,定光如來責我于此修行。” ……勞駕,我已經不想聽到這三個字了。 可是眼前的僧侶坦坦蕩蕩,面上還帶著笑。謝逢殊又勾起了一點興趣,問:“冒昧一問,是如何犯的業?” 迦云答:“兩百年前我入世修行,路過江南一鎮,恰逢大旱,化緣七十七家,到第七十八家時,她開門遞了一碗水給我。” 說到這迦云停了下來,謝逢殊原以為他只是稍作停頓,和對方大眼瞪小眼了許久,才不可置信道:“沒了?!” “沒了。” “就這樣?” “就這樣。” 謝逢殊滿臉凌亂,問:“這算哪門子的犯業?” 迦云笑了笑:“我當時入世修行了一百年,走遍了天下各地。等再回無色天,定光如來問我一路見聞,我唯一記得的便是她遞給我的一碗水。 “還有那碗的瓷色,花紋。那天她穿的是青色衣裙,像門前的江南煙柳。” 謝逢殊沉默片刻,道:“然后呢,你有再見過她嗎?” 迦云搖搖頭:“后來我就來這了,如今兩百年已過,她應該早已經嫁夫生子,輪回轉世啦。” 他這話說得坦然自若,沒有一絲一毫妒忌遺恨,自有佛家“緣聚則生,緣散則滅”的意味。可兩百年過去了,他卻連對方的釵裙都記得分毫不差。 謝逢殊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把那句“值不值”問出來。 他想起昨夜絳塵說起往事時眉眼低垂,滿目溫和。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那到底是個什么妖怪? 謝逢殊收回神,對迦云笑了笑,道:“我逾矩了。” 迦云也報以寬和一笑:“不妨事,幾百年了,還是第一次有外人來。” 謝逢殊道:“也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說話,你們這其他僧侶都比較——” 謝逢殊頓了頓,含蓄地形容:“四大皆空。” “他們啊,要么是要死了,要么是要飛升了吧。” “……聽起來這倆好像是一回事似的。” “是啊。”迦云答,“以前燃燈古佛還在大梵天時還好,他入世之后,不知為何,三天戒律忽然森嚴無比,特別是色欲業,和尸陀林也沒什么兩樣。” 謝逢殊聞言,心內一動:“燃燈古佛,這是誰?” 風沙之中,迦云神色忽地嚴肅起來,甚是有些恭敬的意味。 “燃燈古佛乃萬佛之祖,于上古之時創立三天,曾與天地同源。后來入世修行之后再也沒回去過,整整一千多年。聽說是下凡誅邪,不過不知真假。” 一千多年,那不是。 謝逢殊心下一松,道了句“多謝”,終于扯回了正事上。 “敢問尊者,最近尸陀林可有異常?” “異常?” 迦云皺眉想了想,有些遲疑地答:“如果說異常大概是最近殞身的修者好像太多了,連禿鷲都跟著多了起來,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不過尸陀林冬日苦寒,熬不過去也正常。” 謝逢殊暗暗記在了心里,起身對著對方行禮道謝,想了想又道:“或許等我有機會去江南,可以幫你尋一尋,至少尋一尋她的后人。” 迦云卻搖了搖頭,灑脫一笑:“不必。 “若是有機會,煩請仙君哪日路過佛寺,代我替她點一盞長明燈。” 不管輪回于何處何年何歲,佑她平安喜樂,所愿皆成。 謝逢殊直視著迦云,鄭重其事點點頭。 “一定。” 他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回于迦云面前,解下腰間的封淵。 “還有一事叨擾尊者。我的這把刀上面寫了一串梵文,我既不知它從何而來,也不解其中之意,能否勞煩尊者幫我看看。” 迦云答:“當然可以。” 見對方準允,謝逢殊慢慢抽刀而出。畢竟是在佛門弟子面前擺弄刀刃,謝逢殊先道了一句“得罪”,再把刀遞給了對方。 迦云倒是好像沒什么忌諱,先贊了一聲“好刀”,才低頭去看刀身。 封淵刀身之上,那串梵文細密,筆鋒俊朗。迦云看了一會兒,有些詫異地開口。 “這是別人送你的刀?” “我不知道。”謝逢殊目光落在刀上,問,“可有不妥?” “倒也沒有,不過這原本應該是一句佛門偈語,但好像被化成了贈言。” “是什么意思?” 迦云把刀還給謝逢殊,抬眼看著對方。 “順境不忘形,苦海不失心,萬難不畏險,至死不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