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陳建軍便斜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萬紅英,“外面的活兒你不干,新房里你總要掃掃吧?”婚禮舉辦完,萬紅英回來就躺在了炕上,似乎看不到屋子里炕上、地上有許多瓜子皮、糖紙,著實不像話! “新房?”萬紅英冷笑一聲,“誰家的大兒媳住西廂房?二兒媳婦住東廂房?誰家娶兒媳婦不打全套的新家具?” 陳家的房子是陳隊長在時翻蓋的磚房, 當時就想到兒子多加蓋了東西兩邊的廂房,建國結婚時就從正房搬出去住了東廂房, 現在建軍結婚又臨時布置了西廂房。 知道萬紅英就是胡攪蠻纏,陳建軍就生氣地說:“我們又不會在這里長住, 東廂西廂又有什么關系?你又不肯給家里郵一分錢,哪里來的新家具?媽給我們做了新被子新褥子已經不錯了!” “既然你覺得不錯,就自己掃呀!” 其實掃地并不費勁兒,陳建軍也不是懶人, 隨手就能做了, 可是他就是想讓萬紅英干, “你逼著我娶了你, 憑什么我干活兒?” “我逼著你娶我?我為什么逼你娶我?”萬紅英說著聲音就高了起來, “我們把九隊的社員們都找來,在大家面前好好說一說!然后一再到部隊上說一說!”眼睛一斜, 譏諷地冷笑,“看看你的副連長會不會被擼下來!” “小點兒聲!讓別人聽了還要不臉?” “你也知道你做的事兒丟人呀!”萬紅英才不在乎,看陳建軍握起了拳頭,馬上尖叫了起來,“你打!我讓你打!我要是流產了正好連手術都不用做了!” “別嚷了,別嚷了!”陳建軍恨不得去捂她的嘴,可是又不敢動,只要動一下萬紅英,自己肯定吃虧,只能低聲說:“我求你了,在我們家里給我留點兒面子,屋子我掃,這總行了吧。” 正是夏天最熱的時候,農家門戶都大開著,西廂房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差地傳了出來,陳嬸兒嘆了聲氣,起身要過去。 宋春妮兒一把拉住她,“媽,別管。” “讓外人聽了,還不知道怎么想我們家呢……” “她一個國家干部都不要臉,我們農民怕什么!” “嫁過來了,總是我們家的人……” “媽當他們是自己家的人,可他們卻不是。先是不給家里郵錢,現在結了婚,就算分家了,只有我們才是一家人。” 陳嬸兒心里也覺得大兒子大兒媳應該算是分家出去單過了,但畢竟是自己的大兒子,還是惦記的,忍不住伸長脖子望過去。 宋春妮拉著婆婆不松手,“媽越管她就越鬧上來。”又指了院子里的建國,“你看建國多聰明,就當什么也沒聽到。” 果然,建國不受半點影響地繼續收拾院子,他在那里應該比正屋里聽得還清呢,可卻依舊該干什么干什么——其實陳建國握著掃把的手指已經微微顫抖起來,又因為用過過猛,指節壓得沒有一點血色,只是他在心里再三告訴自己,不管怎么樣都要忍住,不能讓媽再親眼看著自己與大哥打起來! 大約見沒有人理睬,西廂房的聲音慢慢消了下去,陳嬸兒重新坐下,“還是你說的對。” 宋春妮給婆婆加了水,把自己的碗也倒滿,隔著穿子喊:“建國,回屋喝點兒水吧,剩下的零活兒明天再干。” 陳建國果然回來了,接過媳婦遞過來的碗一氣喝了,“吃席的時候,王大娘說她家的柜子撥了縫,我去給她收拾收拾。”去東廂房拿了工具出門了。 陳嬸兒便說:“春妮,你回屋躺一會兒吧,剩了兩桌酒席,晚上熱熱就行,不用再做飯了。” 雖然婆婆挨家挨戶地求人來吃席,社員們也都給了面子,可是總還有沒來的,或者一家只來了一個人的,酒席便剩得多了些。 知道婆婆心中定然不快,春妮便笑,“我們家人口多,幾個小叔子正長身體,這兩桌子菜也不過一兩天就吃光了,我們娘倆兒也省得大熱天燒火做飯。” 陳嬸兒過日子最是仔細,酒席原本按數兒定的,結果多出來兩桌,自然心疼。但是兒媳婦這么說了,也只得點頭,“正是呢。”又催春妮,“回去歇一會兒吧,我也躺一躺,還真覺得乏呢。” 春妮便站了起來,才走到門口卻又回來,“媽,向東哥來了。” 陳嬸兒本已經躺下了,趕緊坐了起來,“向東,怎么這么快就過來了,不著急的。” 宋向東是民兵隊長,走路一向虎虎生風,三步兩步就進了屋子,“既然帳算好了,還是早點交給陳嬸兒。” 先前小春嬸兒當婦女隊長兼會計,后來選了隊長之后,就讓宋向東兼會計了。宋向東先前嫌麻煩不肯,可是小春嬸兒說九隊是個小村,民兵隊長又沒太多的事兒,正該兼著一件工作,而且再三表揚向東人品好,值得信任,向東也就只能答應了。 真正做起來,宋向東果然做得還不錯,畢竟他也算村里文化比較高的了,高小畢業呢。 陳嬸兒就笑著說:“你們兄妹應該均一均,向東身體壯,性子急,春妮身子弱,脾氣軟……”宋向東正是春妮大伯家的堂兄。 宋向東哈哈笑了,“自從兼了會計,我覺得自己的性子磨好了不少呢。”說著把錢和帳單拿了出來,因陳嬸兒不認字,便指著上面的名字給陳嬸兒念,“禮錢一共三十六份,有送兩塊的,還有幾個人送了三塊、四塊、五塊的,一共一百零二塊錢……” 陳嬸兒早在心里算了帳,知道不錯,便笑著將錢和賬單都收了起來,“麻煩你了。” “一個生產隊的鄉親,還不是應該的!”宋向東結清了錢,便又問:“建國呢?我家炕桌有一條腿斷了,正想讓他幫忙修修呢。” 陳嬸兒便笑著答應,“剛去了他王大娘家收拾柜子,等回來我告訴他,讓他抽空兒去你家。”鄉里鄉親的,有什么事兒自然要應承。 “哥,你回家先找一塊木頭,能做桌子腿的,”宋春妮自嫁給陳建國之后,耳濡目染,頗知道了些木匠活兒應該怎么做,“桌子腿斷了修不好的,只能重新換一根。” “我知道了。”宋向東就又像一陣風一般地走了。 宋春妮便打了個哈欠,“我回屋里了。”才走到門口,卻正遇到萬紅英,停了腳步笑道:“嫂子,過來跟媽說說話兒呀。” “怎么?這正屋里只許你來,不許我進嗎?” 萬紅英說話一向沒有好氣兒,宋春妮一直都忍著,建國說了,大哥和大嫂在家里住不了幾天,以后也不能常回來,看在媽的面子上讓著他們些——那自己就讓著! 于是宋春妮讓出小路,從一旁向自己的東廂走去。到了東廂房門前,卻又遲疑了一下,重新轉了回去。 萬紅英是個不講理的人,婆婆一個人定然要吃虧! 果然,這時候萬紅英尖利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我們結婚,禮錢當然要分我們一半兒!” 說起錢,陳嬸兒也生氣,“建軍不給家里郵錢也算了,你們結婚的東西全是家里準備,被褥、酒席、家具……就是糖和瓜子你也沒買一顆,現在倒來要禮錢了!” “我為什么不要?”萬紅英理直氣壯,“我們不結婚,你能收到禮錢嗎?” 萬紅英還真能講歪理,可陳嬸兒卻不是能被她歪理壓住的人,就生氣地問:“你從小也在農村長大,難道不知道禮錢要還的嗎?”人情自然是你來我往的,再者,“辦喜事兒花的錢比禮錢只少十幾塊……” “你還人情,花了多少錢跟我有什么關系?”萬紅英哼了一聲,打斷了婆婆的話,她要錢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就是心里不痛快,恨不得與陳家所有人都打上架,鬧個天翻地覆,“還有,過去建軍一直給家里郵錢,你給別人的禮錢豈不是用過建軍的錢?” 當年就是吳隊長也沒能將自己怎么樣,可是新娶進門的大兒媳婦卻把陳嬸兒氣得渾身抖了起來,“我們一直沒有分家,建軍也沒結婚,兒子給娘錢還不是天經地義——你家里人怎么教你的?人總得講道理呀!” 萬紅英就等著這樣的時候,立即翻了臉,“我就知道你們家嫌棄我,不就是因為我伯父不當縣長了!我爸不當公社書記了!” “看我們家有權時就來百般討好,知道我家沒權了立即就要分手,你怎么教孩子的?” “你這么大歲數了,竟好意思問我?”萬紅英站在屋子中間,叉著腰,居高臨下輕蔑地看著坐在炕上的陳嬸兒,“要么我們就把九隊的隊長和社員都找來,讓大家評判一下,誰家更不講道理,誰家更沒家教,誰家更不要臉?” 雖然萬家不行了,可是萬紅英也失去了過去的許多光榮,但是她從沒把陳家放在眼里!陳家最有本事的陳建軍已經被自己捏在了手心,其余的人更算不得什么!婆婆自以為精明,其實沒什么難挾制的! 農村人家,多半是婆婆當家作主,但媳婦在家里占上風的也不是沒有,自己就要說了算! 陳嬸兒一向覺得自己是個體面人,說話、行事向來得人尊重,現在卻被萬紅英幾句話問得反駁不了——一則建軍的確有愧于人,再則自己總要臉面,總不能什么也不顧地與大兒媳婦吵起來。 那可要被九隊的社員們笑話的呀。 她便在萬紅英的目光下縮了縮,“別嚷了,有事兒好商量。” 第136章 不了了之 萬紅英幾句話將婆婆壓住了, 穩穩地上居了上風,出了心里的一口惡氣, 將手向前一伸,“把禮錢分我一半兒,我也就不計較了。” 陳嬸兒氣得渾身顫抖,但還是從兜里掏出了錢。 與其讓萬紅英在家里大吵大鬧,不如還是把錢給了她算了。今天結婚,明天回門,后來就讓他們離開紅旗九隊,一輩子不回來也沒關系。 就當自己沒生建軍這個兒子吧。 一百零二元錢, 分成兩半正是五十一元,陳嬸兒數了兩遍正要交過去, 卻被宋春妮一把搶過去,“媽, 不給!” “算了,給她吧。”陳嬸兒真是沒有心氣兒跟萬紅英鬧了,向春妮苦笑,“你要是覺得不公平, 這一半兒給你。”當初春妮嫁給建國時, 家里收的禮錢可是自己全收了起來, 一毛錢也沒分出來給二兒媳婦。 宋春妮將另外五十一元也接到手, 一同放進自己兜里, 攔在婆婆前面,“不給, 就是不給!” 萬紅英再沒想到弟媳婦能出頭。她早認得宋春妮,算起來她們曾經是初中同學。不過,比起優秀的魯盼兒,宋春妮給她的印象就很淺淡了,她老實、不愛說話、平時對誰都是一張溫和的笑臉,上了幾個月的初中就退學了,似乎是生了病,對了,曾有調皮的男生說過她是個病秧子。這一次見面,宋春妮沒有太多的變化,一直帶著一張溫和的笑臉不聲不響地干活兒。 這樣的人,萬紅英從來沒有放在眼里,她抬起手去推宋春妮,“給我的錢,你憑什么搶過去!” 宋春妮早有準備,看萬紅英一抬手,早退了一步搶了立在屋角的掃帚,沒頭沒臉地向萬紅英打過去,“我就搶!有本事你搶回去!” 掃帚是用高粱穗做的,一簇簇的高粱穗尖尖的,打在人臉上身上就會留下一道道紅痕,又疼又扎,萬紅英一時不防,被打得連連后退,“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 宋春妮個子不高,瘦瘦的,平時總是笑瞇瞇的和善樣兒,可一發起火來氣勢卻猛,一米多長的掃帚一下下地抽在萬紅英身上,打得她毫無還手之力,捂著臉一步步后退,到了門檻沒提防,一骨碌摔到了門外。 萬紅英躺在院子里,索性不起來,只向著西廂房大喝一聲,“陳建軍,你是死人!看著你老婆被人打!” 陳建軍果然就像死人一樣,根本就沒有一點聲息。 萬紅英決定重新沖過去打回去,要知道宋春妮就是個病殃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可是抬眼一見,宋春妮站在門口扶著掃帚,神情堅定,她竟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個成語,“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自己恐怕打不回去了,萬紅英腦子轉了轉,突然捂著肚子蜷起身子,“你打死我吧,還有肚子里的孩子!” 若不是因為她有身孕,陳嬸兒怎么能急著給大兒子辦喜事兒,怎么能處處容忍?現在就慌了手腳,“春妮呀,她懷著建軍的孩子呢——趕緊讓我出去,別在咱家出了事。” 宋春妮不只擋住了萬紅英進門,也擋住了婆婆出門。她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我就不怕出事兒!出事兒還好呢,免得結婚不到十個月就生了孩子,將來給孩子辦酒時讓人笑話!” 懷胎十月,大家心里都有數的,早產也早不了太多,陳嬸兒才急著在盛夏里給他們辦了喜事兒,只想把丑事遮過去。 “小產可不是小事呀!”陳嬸兒急得團團轉,拉了幾下二兒媳婦,可是根本拉不動,只得在后面說:“春妮,你沒生過孩子不曉得厲害……” “我有什么不曉得!我看她根本沒懷上孩子,是裝出來的!” 陳嬸兒先前沒想到這里,被提醒后便也開始懷疑,萬紅英人品不好,最會說謊的,而且她的模樣果然也不大像有了身子,便隔著宋春妮兒握在手里的掃帚向院子里問:“你果然沒懷孕?” 剛剛無聲無息的陳建軍猛然從西廂房里躥出來,也是一樣的問題,“你沒懷孕?!” 萬紅英不知宋春妮怎么看破的,索性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對著陳家母子冷笑著說:“懷孕了怎么樣?沒懷孕怎么樣?我跟陳建軍已經結婚了!你們家再想悔婚,我就去部隊告他!何況我手里還有他的保證書!”氣勢非但不減,反而更盛。 大兒子的把柄還在萬紅英手里,陳嬸兒只得又息事寧人,“我也不管你懷沒懷上孩子,你們既然已經結了婚,總要好好過一輩子的……” “媽,你不用勸她,她要是敢去告大哥,我也去襄平縣里告她!”宋春妮兒絲毫不為所動,“你本來就是搶了魯躍進的名額上的大學!又做下不要臉的事!單位要是知道了,肯定開除你!” 萬家已經完全落敗了,萬紅英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是大學生,畢業后才分到單位工作,她最怕的就是被單位開除,聞言倒是收斂了幾分。 宋春妮卻還不放過,“你怎么不喊了呢?再大點聲喊呀!讓整個紅旗九隊、紅旗公社都知道你們的那點兒破事!”忽見建國開了院門進來,扔下掃帚笑著迎了過去,“你回來了,快進屋歇歇。剛才向東哥來了,說他家炕桌斷了一條腿,讓你幫忙修一修,我讓他回家準備木頭了。”拉著陳建國的胳膊進了屋,路過萬紅英的時候仿佛她只一塊石頭,隨隨便便就繞了過去。 陳建國低著頭進了屋,再憋不住,“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得半晌喘不上氣兒。他從外面進來,豈能聽不到幾句?為了媽自己再不能跟哥哥動手,身為小叔子也不能去打嫂子,可妯娌間打一架倒沒什么,生產隊里時常會發生的,尤其是自己的媳婦還大獲全勝,他真是心懷舒暢,贊嘆不已,“再想不到我家春妮兒這么有本事!” “你還笑!”陳嬸兒拍了二兒子一巴掌,卻趕緊過去問二兒媳婦,“昨天就說頭暈,這會兒又生氣,又動手,是不是更暈了?” “本來一直暈著,可吵了一架倒是不暈了。”宋春妮把錢從兜里掏出來,卻拿在手上先不給婆婆,“媽要是還給嫂子,我就自己留下了。” 二兒媳婦一向老實聽話,陳嬸兒雖然不至于苛刻她,但也時不時地拿著婆婆的款兒,事事要作主,此時突然明白過來,自己其實根本不是春妮的對手,只不過她讓著自己而已。 “不給她,當然不給她!”陳嬸兒將錢接了過來,才放起來,卻又停下將一半錢遞給二兒媳婦,“給你當零花錢吧。” 宋春妮就收了下來,嘻嘻一笑,“過些天隊里發了布票和棉花票,我們再去找田翠翠淘換些,一家人每人做一身新棉襖一件新棉褲,暖暖和和地過冬。” “做什么新棉襖?又要花錢,舊的也還能穿……” “媽,你就聽春妮的吧。”陳建國雖然對春妮一直很好,可是他更孝順媽,這是第一次站在春妮這邊反駁媽,“家里的棉襖棉褲都是穿了多少年的,早不保暖,也該換新的了。掙了錢就是用的,而且要用在自家人身上。” 大兒子已經那樣了,陳嬸兒自然更倚重二兒子,看看身邊的二兒子二兒媳,再看著走進西廂房重重地將門關上的萬紅英,遲疑了一下點了頭,“你要做就做吧。”總比被萬紅英要去了強。 “先前宋向東喝醉了告訴過我,他從小跟春妮兒打架就一直吃虧,我只當他騙我,現在才知道果然是真的。”陳建國又笑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拎回家的筐子,“剛剛王大娘給我摘了半筐桃,我洗了你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