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章麗雯,我不想裝樣子討好萬書記。” “你清高,我庸俗!”章麗雯跺跺腳,“現在不用你出面,我爸會替我們辦好——先把你調到公社初中,將來再調到襄平縣里,以后我們一起回北京。” 楊瑾怔了一下,章麗雯說的一起回北京,當然不只字面的意思,章叔叔不可能隨隨便便就幫自己這么大的忙,除非…… 與章麗雯從小就是同學,又一起插隊,實在太熟了,楊瑾從來沒有多想過什么,今天他才醒悟過來。 不過,自己不能同意。 章麗雯卻急了,回北京是非常艱難的,爸爸幫自己辦都很費力,但是他特別看中楊瑾,也愿意自己嫁給他,才咬著牙點頭了。沒想到楊瑾居然沒有立即答應,“難道你不高興嗎?” 章叔叔幫自己回北京,是以為自己會與章麗雯結婚,但其實并不是的。到了這時,楊瑾只能當成沒聽懂,笑著說:“回北京當然是好事,可是我要是辦,也不能只辦一個人的——我就要與魯盼兒結婚了。” “什么?”章麗雯不相信,“你要跟魯盼兒結婚?她可是農村戶口!” “是,而且我也會在九隊落戶,變成農村戶口。” “你瘋了吧!” “沒有,我很清醒。” 章麗雯狠狠地盯著楊瑾,“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還以為你還想著黃樂怡,沒想到你卻……”說到這里,她氣憤難平,一把抓起炕桌上的搪瓷缸用力摔在地上,“你就一輩子留在農村當農民吧!” 第73章 新搪瓷缸 吃飯的時候, 只有楊瑾一個人回來了,“章麗雯還有事兒,先回公社了。” 魯盼兒笑笑, 并沒有意外, 在碗里放一匙白糖,又少加了一點開水化開,挾一個豆包放在里面遞給他, “你先趁熱吃,這時候最好吃呢。” 晚上,魯盼兒就在知青點兒看到摔癟的搪瓷缸了,白底紅字的漆掉了一大塊,露出黑黑的鐵皮,就笑著說:“看來麗雯姐真生氣了。” 楊瑾苦笑, “我們幾個知青都是一所中學的學生,章麗雯不但與我是同班同學, 我們的父母還是一個單位的,所以關系還不錯。以前大家同病相憐, 相互幫助,現在觀點不同, 誰也說服不了誰,她就發了大小姐脾氣。” “其實也不只是因為觀點不同吧?” 楊瑾大吃一驚, “你怎么猜到了?” “楊老師, 你不是一直說我聰明嗎?”魯盼兒狡猾地笑了,自從明白了感情上的事兒, 她就懂得章麗雯也喜歡楊瑾了——所以她知道楊瑾要與自己結婚,一定會很生氣。 “是聰明!”楊瑾拍拍魯盼兒的腦袋,“我還是今天才知道的呢。” 章麗雯一直勸自己調動,甚至還主動幫忙,過去他以為是同學間的友誼,沒想到她會這么想。 楊瑾本不想告訴魯盼兒,不想還是沒瞞住。 “其實,我也許更早之前就喜歡你了。”魯盼兒垂下頭低聲說:“我還上初中時,聽麗雯姐說起你,心里就很不舒服,還跟她別苗頭了呢。” “哈哈!”楊瑾又吃了驚,然后笑得彎了腰,“怎么別苗頭的,趕緊告訴我。” “我才不告訴你呢,”魯盼兒一轉身,兩條黑黑的麻花辮甩了個弧線,從楊瑾面前劃過,“我先回家了。” 還沒到門口,卻被楊瑾攔住了,他的一只手臂緊緊地抱住她的腰,將她拉得退后了一步,兩人的身子便也靠在一起。 魯盼兒就聞到了他的氣息,很特別的味道,又混了淡淡的肥皂味兒,很好聞很好聞,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覺得整個人都昏沉沉的,卻下意識地掙了一下,“不要。” 可是楊瑾卻沒有放手,而是將她箍得更緊,簡直都要喘不上氣來,而他的唇也落在了她的臉上,炙熱得要將她烤化了,“楊老師……” 楊瑾的手慢慢松開了,自己怎么會如此失控。他懊惱地拍了拍額頭,但放魯盼兒走又舍不得,“我們去爬山吧。” “爬山?”魯盼兒暈乎乎地問。 “想去嗎?” “想!”不管去哪里,只要跟著楊老師就好。 “那我們就走吧。” 紅旗九隊就在山腳下,不過這山并不高,長了成片的野山杏,生產隊里的人只有砍柴打豬草才會上山,而打豬草是孩子們的活兒。 魯盼兒長大了,算起來有好幾年沒有來過了。 楊老師打著電筒拉著魯盼兒的手爬到了半山。 冬天的夜里爬山,身上穿得厚厚的,又看不大清路,但感覺很特別,魯盼兒停下腳步,“看,天上的星星可真亮!” 月亮不知去了哪里,滿天繁星閃閃,令人心動神搖,楊瑾看了會兒,又轉向山腳下的點點燈光,“那里就是紅旗九隊。” “我看到我家了,”魯盼兒辨認了一會兒,“聽說我家是后分出來的,所以第一個在山腳下蓋了房子。” “隊里給我新劃的宅基地應該也在附近。” “離著近些挺好的,”魯盼兒想了想還是問:“留在農村,你不會后悔吧?” 雖然他們早就討論過這個話題,但是今天章麗雯一定又會說起,而這也的確是現實,魯盼兒擔心將來他會后悔,到時候可就來不及了。 “當然不會,農村并沒有什么不好,種田讀書,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傳統——聽過過去我們楊家的門楣上就寫著耕讀世家四個字。”楊瑾堅定地回答,拉住她的手,“來,我們繼續向上。” 他們不但到了山頂,還爬上了最高的一塊大石頭,寒風凜冽撲面而來,可他們一點也不冷,并肩坐在石頭上,緊緊地相擁著。 “現在再向下看,是不是又與剛剛不一樣了?” 的確不一樣了,九隊變得很小,不遠處又有一片發出桔黃色柔光的房舍,那是八隊,再遠一些應該是七隊……月亮突然露出一彎,細細的,有如銀鉤,清亮的光輝下,魯盼兒又看到了水渠、大路,蜿蜿蜒蜒,一直伸向到遠方。 “有沒有覺得心胸一下子就開闊起來了?”楊瑾笑著問。 以前魯盼兒跟楊老師學過一句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現在只是登上了附近的小山,魯盼兒就覺得這時候再說戶口、成分什么的,根本沒有必要,甚至有點兒可笑,“嗯,我明白了。” “從北京到紅旗九隊,我苦悶了很久。有一天我來到山頂,看到下面的蒼茫大地突然就醒悟了,前途雖然渺茫,但最不應該失去的是信心。也許我不能上大學了,也不能實現年少時的夢想了,但是我要更堅強、更坦然地面對一切,掌握自己的人生。” “成分、戶口、工作就像枷鎖一樣,可是為了掙脫這樣的桎梏,汲汲營營地走關系、送禮豈不是把自己引入一個更大的牢籠?” “我父親常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小時候聽得慣了,也不覺得什么,現在想來正合眼下的境遇。歷史的大潮流下,我能夠在紅旗九隊平平安安地生活,又遇到心儀的你,一起過簡單而幸福的生活,還有什么不知足呢?” “楊老師,你說的真好——我也這么想的。” “我早就說過,你一直能比我更早地懂得人生的道理。”楊瑾笑著緊握魯盼兒的手,“我們回去吧,太晚了躍進他們會擔心。” 魯盼兒心里最后一絲絲的不安沒有了,她快樂地哼起歌,“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創造世界要靠我們自己……” 楊瑾與她并肩而行,一起唱起了《國際歌》。 靠自己,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第二天魯盼兒在供銷社替楊瑾買了一個新搪瓷缸,事情也就完全過去了。 第74章 全部家產 過年前, 楊瑾幫鄉親們寫對聯;魯盼兒趕著將裁縫活兒做好了,因為做得最多的是列寧裝,收的都是手工費, 裁下的大塊布頭也就都還了回去。舊布舊衣服少了, 便沒有攢下多少碎布,也沒讓躍進去化工廠收舊工裝,只做了不多的抹布。 因為接下來, 他們就準備結婚了。 倆人都沒有父母雙親,所有的事情都靠自己張羅。 新房就用魯家的西屋,年前已經打掃過衛生,魯盼兒熬了一小盆漿糊,楊瑾拿來一疊報紙,打開報紙, 將漿糊涂在四邊,然后一張張地糊在墻上, 屋子就煥然一新了; 大紅紙裁好,折成四折, 用剪刀剪上幾道,打開后就是一個雙喜字, 墻上、門上都貼了,再剪出紅色的雪花圖案, 貼在雙喜字周圍, 十分喜慶; 楊瑾日常用的皮箱提過來,放在魯盼兒的炕柜上, 就是所有的家具; 炕席換了一領新的,淺淺的米色干干凈凈,魯盼兒將新扎好的布鋪在上面,把一朵朵雪白的棉花輕輕拉平放好,絮了兩床新被子,兩床新褥子,再用蕎麥殼裝了兩個新枕頭,再有新買來的新枕巾,上面印著紅通通的并蒂花; 楊瑾又去了兩次襄平縣,采買了好些日常用品:兩個紅皮殼暖瓶、洗臉盆、毛巾、肥皂盒…… 村里人陸續知道了他們的喜信兒,吳九爺主動上門,“你們上面都沒有父母,要是不嫌棄的話,我替你們張羅婚禮吧。” 楊瑾和魯盼兒都是心里有數兒的人,結婚的事兒倆人早計劃好了。魯盼兒滿十八歲生日的那天他們領結婚證結婚,在村里請大家吃酒席慶祝。 不過,有吳九爺這樣的老人家幫忙,自然更好,他們也就從善如流地聽九爺的,“婚禮就在隊部辦——都是九隊的人,結婚這樣的大事當然要用隊部,那邊地方大,擺席也寬敞。” “請羅書記來主持最合適,雖然他現在不當公社書記了,可咱們生產隊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好干部!” “新房雖然設在魯家,不過楊老師不算入贅,將來躍進幾個長大了,你們再搬出去——盼兒這個長女做得好,楊老師也有情有義!生產隊里的人們都敬服你你們!躍進、豐收和豐美都是懂事有出息的孩子,你們現在搭把手將他們養大了,他們一輩子都能記得你們的恩情。” “楊老師落戶到紅旗九隊后,隊里一定會批新宅基地,最好就批在魯家附近,以后你們姐弟們來往方便。蓋新房子也不必擔心,到時候我還幫你們張羅,生產隊的人也都能搭把手。” 九爺的想法正代表紅旗九隊大部分社員,雖然有些老思想,卻是滿懷善意的。倒是萬彩鳳聽了消息,匆匆跑到知青點兒找楊瑾,“結婚前可是要給彩禮的,錢只能交到長輩手里,盼兒的長輩正是我呢。” 楊瑾先前倒是忘記了紅旗九隊這個風俗,此時便點點頭,“我知道了,不過彩禮我會直接給魯盼兒,不用麻煩別人了。” “我可不是別人,我是她奶!” “收彩禮時就想當我奶了?”魯盼兒來知青點兒,正好遇到了后奶,不客氣地說:“你別想了,楊老師早把彩禮給我了!我已經買東西用了!” 萬彩鳳早知道從魯盼兒那里占不了便宜,才打起楊瑾的主意。況且知青們從城里來,條件都比農村的好,楊瑾又當了好幾年的民辦教師,彩禮怎么也能有二百多塊錢,自己若是要來,將來正好給兩個孫子娶媳婦用。 眼下聽說那彩禮錢已經花光了,她倒心痛得像花了自己的錢一樣,“你們哪里會買東西,還是給我……” 魯盼兒才不理她,與楊瑾將書打包,放在自行車上,又將后奶請出去,“我們要鎖門了。” 萬彩鳳只得悻悻地走了。 兩人推著自行車送書,進了家里魯盼兒就說:“別聽后奶的話,你買了那許多東西就算彩禮了,”又拿出二百元錢塞給他,“訂酒席時用。” 楊瑾笑了,“擔心我沒錢定酒席?” 魯盼兒果然這樣想的,最近他買了那么多東西,花了幾百元,哪里還能有錢?“你先用著,我們還分什么彼此?” 正是呢,楊瑾也是這樣想的,從一堆書中拿出一個飯盒,“我正要把它交給你——就當作聘禮吧。” 這是一只有些舊了的鋁飯盒,上面還刻著楊瑾的名字,用來做聘禮——魯盼兒覺得很好玩兒,欣欣然接了過來,“你過去一定用它帶過飯吧?” “這是我上初中時用的飯盒,上面刻了字是為了找飯盒時方便,后來一直跟著我到了紅旗九隊。” “我在公社中學時也天天帶飯盒……你的飯盒里裝的什么?有點沉呢。”魯盼兒說著打開了,然后嚇了一跳,滿滿一飯盒的錢! 拾元的新紙幣一捆捆地扎著,整齊地擺在飯盒底下,上面散放著的也有幾十張,又有幾捆糧票放在一旁的空隙里——楊老師是說過他很有錢的,但,但是魯盼兒并沒有放在心上!一時間,她的手都有些抖,差一點拿不住這只沉重的飯盒,趕緊推了回去,“太多了,還是你自己拿著吧。” 楊瑾將飯盒重新蓋好送到她的手上,平平淡淡地說:“這是我的全部家產,其中大部分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小部分是我自己存下的,以后就是我們的了,你一起收著。” 家里的錢大半都存到了信用社,不想楊老師卻一直帶著這么多現金!他不可能不知道存錢的——魯盼兒一下子就明白了,楊老師成分不好,所以才不愿意讓大家知道他有很多錢。 他平時也不像章麗雯那樣大手大腳地花錢,所以,不只自己,就是紅旗公社的社員們都不會想到他手里竟有一筆巨款。 眼下,楊瑾交給自己的不只是錢,更是完全的信任。 魯盼兒覺得自己當得起這份信任,便鎮靜了下來,“好的,我收起來了,以后我們的錢都要放在一起!” “對,我們結婚了,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