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于是她生氣地說:“萬局長太壞了!” “你可別在大家面前這么說!”章麗雯趕緊拉住她,又四處看看,“萬局長可是縣農林局的局長,正管著公社生產、水利這些事兒,他要知道了,一定會為難魯副書記,就連我也要受連累呢。” “我知道了。”魯盼兒低下了頭,她當然看出來萬局長是個大官,脾氣也壞,自己得罪不起,“這里沒有別人,我才說的。” 好在,上面的人并沒有注意她們兩個,又過了一會兒,萬局長果然帶著羅書記和公社的干部們都去了七隊,就連魯躍進他們一群孩子們也跟著跑光了,大院里空蕩蕩的。 章麗雯瞧著魯盼兒不知所措的樣子很是可憐,就笑著安慰她,“你也別為你同學擔心了,以前羅書記說過,不管怎么樣,誰也不能把社員們從生產隊開除,所以田家就是丟了臉,損失點兒菜,以后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果然是這樣的,魯盼兒就問了一直盤旋在她心頭的問題,“田翠翠填了高中申請表,還能行嗎?” “不行,公社審查的時候肯定通不過。” “那可怎么辦呢?” 章麗雯不以為然地說:“她就是上高中也沒有什么用啊,畢業了還不是要回鄉種田?不讓去就不去吧。” “可是楊老師鼓勵我們上高中啊!”魯盼兒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麗雯姐和楊老師都是北京來的知青,怎么他們說的不一樣? “楊瑾啊,他就是認不清現實!” 認不清現實?魯盼兒沒太聽懂,但是她卻分明感覺到麗雯姐的話帶著貶義,立即就說:“我們楊老師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說你們楊老師不對,而是我們對事情有不同的看法,”章麗雯看出魯盼兒的不快就笑了,“在你們的心目中,楊老師什么都好,是不是?” “是!”魯盼兒毫不猶豫地回答。 父母羽翼下的孩子都很單純,章麗雯一笑,也不再給她講道理,卻問:“楊瑾最近怎么樣?” 九隊離公社最遠,魯盼兒自從上了初中之后每天早早出門,很晚回家,遇到楊老師的時候就很少。算起來自從上一次楊老師到家里之后,她還一次沒有見過呢。但畢竟是一個村的,大致情況還是知道,“小學和初中放假時間都是一樣的,今天發成績、獎狀,楊老師應該還在學校,但是明天就要去八隊修水渠了——麗雯姐你要是有事兒,明天直接去八隊找楊老師吧。” “廣播站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不能請假,”麗雯姐想了想,“我有一個包裹,你替我給楊老師捎去吧。” “好。” “你在這兒等我。”麗雯姐說著回了屋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拿著一個藍布包裹出來,“告訴楊老師,東西郵到了。” 魯盼兒接了過來,“麗雯姐,我一定送到。” 抱著包裹回九隊,魯盼兒在路過八隊的村口時停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沒有走進去。 田翠翠一定知道她不能上高中了,說不定有多傷心,見了自己只能更難過。而且,自己不知道應該怎么勸她。 這段路魯盼兒走慣了的,平時背著書包也不覺得累,今天拿的東西少,腳步卻有些沉重,一直到了九隊小學才勉強提起精神。 到初中后她還是經常去小學,有時是找豐收豐美,有時是替家里給楊老師送些東西,魯盼兒熟門熟路地走到一間小屋門前喊了一聲,“楊老師!” “進來吧。”正是楊老師熟悉的聲音。 魯盼兒便推開門走了進去,把包裹送過去,“麗雯姐讓我捎來的,說東西郵到了。” 楊老師接下放在桌上,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將包裹上的線剪開,隨口抱怨了一句,“麗雯還真不嫌麻煩。” 魯盼兒一路將包裹抱回來,并沒有多加注意,這時低頭一看,藏藍色的卡其布上的白線密密的,七扭八歪的,顯然是急忙間縫的,這才后知后覺地想到麗雯姐讓自己等了一會兒的原因——她怕自己在路上打開,所以特別縫上了。 這是不放心自己呢。 其實就是麗雯姐不縫上包裹,魯盼兒也不會動別人的東西。 從知道田翠翠犯了錯誤起,魯盼兒一直不自在,眼下心里就更難過了,低頭提了自己的東西,“楊老師,我走了。” 楊瑾正低頭小心地剪著線,就說:“先別走,等我打開包裹。”說著包裹打開了,露出一個半透明的塑料袋,再用剪子剪開,“嘗嘗大白兔奶糖。” 原來這是大白兔奶糖,怪不得用印了大白兔的紙包著。魯盼兒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糖,與供銷社里賣的水果糖不一樣,不是扁扁的一塊,而是長長的圓條,還用漂亮的塑料袋封著,一看就很金貴。 魯盼兒就又想到麗雯姐縫了包裹,其實是怕自己偷吃了大白兔奶糖吧,她趕緊擺手,“不,我不要。”說著轉身就走。 “等等,”楊瑾覺得不對,抬起頭,“魯盼兒,你怎么了?” 畢竟習慣聽老師的話了,魯盼兒下意識停住腳步,在門口轉回身,“我同學田翠翠去襄平縣賣菜被萬局長抓了,在公社被公開批評……都是因為我告訴她上高中可能被推薦上大學,還有參軍、招工……所以她和田叔才去黑市賣菜的……” 魯盼兒說著說著哭了,“要是我不勸她上高中,她可能不會去賣菜,不會被抓……縣里的農林局萬局長很兇,要把她家的菜都撥了……” 第7章 又哭又笑 楊瑾還是第一次看到魯盼兒哭。 這孩子平時很樂觀,就是整天忙個不停也總笑著,而能干懂事不亞于大人,今天倒是露出些孩子氣。不過做了幾年老師,楊瑾還是有辦法的,溫和地引導她,“你告訴田翠翠上高中好的時候,她家的菜是不是已經種出來了?” “嗯,種出來了,我還吃過她帶的菠菜呢。” “所以,即使你不告訴她,她家里人也會賣菜,”楊瑾就說:“田家費了不少力氣種菜,肯定不是為了自家吃的。” 是這樣,魯盼兒想起了在公社大院里看到的菜,種了那么多,田家肯定吃不完,心里好受了些,但是如果不是為了上高中,“也許田翠翠不會去賣菜,以前她都沒有去過。” “也許她不會去,也不必被批評,但是你覺得你告訴她的話錯了嗎?” 魯盼兒認真想了想,自己是真心想田翠翠好的,“沒有。” “只要你說的沒錯,也就不用后悔。” 魯盼兒就點了點頭,“楊老師,我沒事了。” “瞧瞧你的模樣,怎么能出門?”楊瑾笑著起身拿起毛巾,在盆里打濕擰干,“擦擦臉吧。” 魯盼兒不好意思地笑了,擦了臉卻不肯將手巾還給楊老師,“我來洗!”打了水將手巾洗干凈晾在架上,“楊老師,這下我走了。” “不許走!”楊瑾板著臉,打開一顆大白兔奶糖遞給她,說著自己也剝了一顆放到口中,“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最喜歡吃大白兔奶糖。” 又香又甜的味道在口中彌漫開,糖也變得軟軟糯糯,怪不得楊老師喜歡吃大白兔奶糖,魯盼兒瞇起了眼睛,“真是好吃呀。” 還說長大了,但其實還是孩子,又哭又笑的。楊瑾覺得有趣,卻沒有說,只將一把糖塞進魯盼兒的手中,“大白兔奶糖不只好吃,還有營養,七顆就等于一杯牛奶。” 牛奶,魯盼兒沒喝過,但楊老師說了,肯定就是好的,她想了想,從那把糖中數出五塊留下,“我帶回家讓大家都嘗嘗。” 楊瑾就笑了,“其余的也拿著,那是給你的——多吃大白兔奶糖能長高。” 魯盼兒只得拿了,卻看看楊老師的腿——楊老師個子高,腿也長,過去帶著他教大家跳遠時,幾大步就跑到了沙堆前,然后一下子就跳很遠,一定是因為吃了許多大白兔奶糖。不過呢,“我沒吃過大白兔奶糖,可現在也長得很高了,比我媽都高。” 楊瑾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只得點點頭,“你說的不錯,其實身高受遺傳的影響最大。” 魯盼兒絲毫沒覺得,倒是興致高了起來,“楊老師,你爸爸和mama個子都很高嗎?還有大學教授每天都干什么呢?” “我父母個子都高,”楊瑾微微一笑,回想起往事,“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大院子里住,青色的磚,黛色的瓦,屋頂上有鎮脊神獸,翹起的屋檐下掛著銅鈴,風吹過來便會叮叮響。院子里有幾株紫藤,還種了一片花草,屋里最多的就是書柜,里面都擺滿了各種書籍。天氣好的周末,我們一家三口就在紫藤架下看書。偶爾也會來人,或是他們的同事,或是他們的學生,大家喝著茶談起起文學、美學、建筑、考古……我那時還小,向他們問了好就靜靜地坐在一旁,時常聽得入迷……” 看著魯盼兒眼睛眨也不眨地聽著自己講故事,楊瑾笑了,從剛剛的包裹下面拿出幾本書,“這次我托人買的最多的還是書,有空兒時讀讀書很好,能長知識,增見聞。” 原來包裹下面就是書,先前被大白兔奶糖擋著,魯盼兒又因為氣麗雯姐縫了包裹一直回避著不看,此時就笑著指了最上面那本的封面問:“楊老師,上次我們隊里挖出來的銅錢是不是與這個一樣?” 去年九隊一戶人家的房子倒了,重新翻蓋時挖出了幾十個銅錢,原要賣廢銅鐵,卻被楊瑾看到拿一元錢換了下來,“你倒還記得——看起來很像的,但其實并不一樣,那些錢都是尋常的清代錢幣。” “而書上畫的都是極少見的古錢。”楊老師就點著封面錢幣上的字給她看,“這個是靖康通寶,極稀少的古錢。” “是‘靖康恥,尤未雪’的靖康?” “不錯,”楊瑾點點頭,“靖康年號不過用了十六個月,所鑄的錢幣本來就很少,再經過亂世,如今發現的只不過幾枚而已。” “但是,不管是少見的靖康通寶,還是常見的清代錢幣,都是前人傳下來的,我們都應該珍惜。” 魯盼兒想了起來,“家里還有幾十個銅錢,是給做毽子玩的,回去我就拿來給楊老師一起保存吧。” “你既然知道,好好收著就行了,不必給我。”楊瑾卻又囑咐她,“這書,還有銅錢的事,都不要對別人說起。” 魯盼兒就想起了楊老師的成分不好,其實在九隊,并沒有人會記得這樣的事,但是公社那邊就不一樣了。當初公社廣播員病了,爸爸本來最先推薦的是楊老師——楊老師的聲音比麗雯姐還要好聽,他在學校給大家讀課本的時候,跟收音機里的一模一樣,自己最喜歡聽,也常常默默地學著他的語音語調練習,但是就因為楊老師的成分不好,最后還是麗雯姐去了。 再想到田翠翠的遭遇,魯盼兒突然懂了,若是萬局長發現了楊老師的這本書,還有那些銅錢,一定會比對田翠翠還要兇狠,她輕輕地打了個哆嗦,然后堅定地說:“楊老師,我保證不會傳出去!” “我當然相信你。”楊瑾笑了,他剛到紅旗九隊時,牢牢記著父親臨終前叮囑自己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但幾年下來,卻知道紅旗九隊的大多數的人都是淳樸善良的,自己能在這里平平安安的,多虧他們,尤其是魯副書記一家人。 被人信任的感覺很好,魯盼兒的心事也就沒了,笑著回家了。 沒幾天就到了端午節,工地放假三天。 隊里每人一斤糯米幾天前就發了下來,魯家發了五斤,爸爸是公社的干部,并不在隊里發糯米的范圍之內——不過,公社干部的定額更多,每人二斤,羅書記早讓人送來,一共七斤糯米,魯盼兒提前三天泡上,每天換兩三次清水。 去年自家園子里種的大黃米,還留了五斤,只要提前一天泡就好,與糯米一同包在粽子里,不但能多包一些粽子,味道也好。又有粽葉、馬蓮、紅棗,樣樣也都準備妥當。 王巧針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后座上回了家,進門就急忙洗手,“得趕緊包粽子,這東西煮得時間長才好吃呢,別誤了晚飯。” 這時候太陽已經斜了下去,院子里便有一大片陰涼,娘幾個就在陰涼下包粽子,包好了放在大鐵鍋里,又洗了八十個紅皮大個兒的雞蛋放在上面,滿滿一大鍋,點了火煮了起來。 魯盼兒拿了數學書坐在灶前,一邊看書一邊看著灶——粽子要煮兩個小時以上才行,中間不能停了火。她語文、歷史、地理、政治、農業基礎知識都學得好,尤其是語文的作文,從來都是最高分,但是數學卻略差一些。 前幾天楊老師去工地前給她送來一本高中的數學書,讓她提前看一看,這些日子,魯盼兒有空兒就看書做數學題。 第8章 縫紉機票 粽子煮好了,揭開鍋蓋,一股清香之氣彌漫了整間屋子,這時粽子還不能吃,要一直放到鍋里的水自然涼了,粽子里的糯米才會勁道,粽葉的味兒也會更滲進去。但雞蛋卻早熟了,又染了粽子的清香氣,比平時的滋味要好得多呢。 躍進、豐收和豐美不顧燙手,各自挑了幾個紅皮大雞蛋就跑了出去,隊里的孩子們一年到頭只有在這個節日可以隨便吃雞蛋,他們也一起玩頂雞蛋的游戲,比誰的雞蛋殼最硬。 王巧針把雞蛋一個個剝了皮對半切開擺在盤子里,放在粽葉上煮出來的雞蛋顏色早變成了深色,看起來就有食欲;又炒幾盤家常青菜,給丈夫倒了一盅酒,“你喝點兒吧,解解乏,這些日子太累了。” 魯滿堂就有滋有味兒地喝起了酒。 盼兒剝了個雞蛋,小口小口地吃著,她覺得這樣才能品出雞蛋里的香氣,又問:“媽,田翠翠現在怎么樣了?” 盼兒一直跟田翠翠好,就是難得的大白兔糖還讓自己捎過去兩塊,王巧針就說:“她絕了上高中的心,跟著她爸下了工地,干活兒也肯出力,就是不太愛說話。” 又從衣袋里掏出幾張布票,拿出其中的兩張說:“這十尺布票就是田翠翠給的,還說什么也不要錢,只說家里用不上。” 紅旗公社這邊每人每年只發幾尺布票,九隊因為工分高家家多半買布了,而八隊窮,總有許多人家舍不得買布,媽這次過去修水渠,就拿錢換了些。魯盼兒就猜,“田翠翠的布票是她準備上高中用的。” “你也不用太擔心她,人總得經些事兒才能長大呢。”王巧針看出女兒心里難過,就勸她,“就說我吧,小時候娘家日子過得好,家里有鋪子有伙計,我只做點針線活兒,十指都不沾陽春水兒,后來你姥爺姥姥沒了,下田種地不也過得好好的,如今又有了你們幾個,再沒有不知足的了。” 魯盼兒過去就隱隱約約知道mama的娘家成分不好,后來嫁給連房子都沒有的爸爸,現在聽了果然心里又釋然一些,“田翠兒雖然上不了高中,但她聰明能干,將來也一定會把日子過好的。” “這就是了。”王巧針說著就把家里的布票也都拿了出來,重新查看了一遍,“總算湊夠了,明天我們去供銷社買東西。” 魯盼兒也接過來數了一遍,又有些心疼,“媽,花了多少錢換了這么多布票?” “布票不算什么,”王巧針笑著又拿出一張花花綠綠的票說:“這個才不容易得呢。” 魯盼兒接過來一看,十分驚訝,“縫紉機票!”整個九隊還沒有一臺縫紉機呢,她還只在萬紅英家看到過,踩動縫紉機,只一小會兒工夫就能縫一件衣服,特別好用。當時萬紅英只讓她和田翠翠站得遠遠地看著,碰都不許碰一下的。 王巧針就指著魯滿堂說:“紅旗公社因為修水渠得到省里的表揚,獎勵了兩張縫紉機票,因為你爸的功勞最大,羅書記就分給咱們家一張。” 盼兒就笑了,“爸,你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