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無常 (二)
顧老爺的喪禮從淅淅瀝瀝的雨里開始,又從淅淅瀝瀝的雨里結束。 等到出了殯,又下了葬,他余在人視線里的就只剩下了兩副香燭和一副牌位。 似乎人都是這樣,不論生前如何怎樣的了不得,到頭來還是塵歸塵土歸土。 他的人雖死了,由那份遺囑引來的閑言碎語卻始終沒斷過,許多下人都在背后偷偷猜測,這個社生大概其實是老爺的私生子。年紀大一點的人,又繪聲繪色地說到從前老爺是如何把快要餓死的他從青浦鄉下的那個窮家接引出來的,接著又是如何的扶了他在廠里一步步的往上爬。 越說越像是真的。 其實也由不得人不浮現聯翩,都知道大少爺的腦子不好使,派不了用場,如今頭腦好使的二少爺又主動放棄了家產,這一來,顧家的產業等于是白白的都姓了季。 不過,說說只是說說,對于底下人而言,本來就只是為奴為仆,至于是替姓顧的還是姓季的,也并沒有什么大的差別。 梅雨天結了,暑熱立即迅雷不及掩耳地襲來,好像一個火爐被打翻,滿世界只剩了燥和熱。 在這個炎夏里,景仁越發的醉生夢死,不論大小事情一律不管,干脆全部丟給了社生,他白天窩在房里睡覺,一步也不踏出房門,傍晚醒過來了,就到賬房里去支錢,出去飲酒作樂。 整個人似乎徹底頹了下來。 нαǐTa卡潰嬰螃鴛毽(海棠書屋)·℃oM 發現門口立著的是季社生的時候,小暑皺了皺眉。 他滿身大汗,手上拎著一個紙袋,腋下挾著個一個牛皮紙信封袋,臉上掛著一種莫名其妙,令人生厭的笑容。 今天,昨天,前天,大前天。 這一個禮拜,每天都是在最熱的這個時候,他準時過來報到。 其實很想把門直接關上,煙云卻已經提前了一步走到了門前,立在小暑的身后對著他笑道,“今天帶了什么來?” 社生便把手里的紙袋子獻寶似的揚了一揚,討好地道,“蝴蝶酥。國際飯店的蝴蝶酥。” 茶沏好,點心裝在小碟里。 煙云側坐在沙發上,一邊翻開那牛皮紙袋里的文書,一邊慢慢地掰著蝴蝶酥吃。 她的頭發又有些長了,便干脆像女學生一樣用頭箍箍了起來披散在肩頭,一枚白花用黑卡子夾在發側,臉上不施脂粉,卻反顯得清純秀麗,正與她年紀相符。 因為還是在治喪中,她穿得也素凈,一身淺玉色旗袍,衩雖然開得很低,但是這么坐著,卻還是隱約透露出一些玉白的肌膚。 社生的眼睛便像見了rou的狗一樣直直地落在那里,怎么也移不開來,煙云把文書里的內容一條條的解釋給他聽,他也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地應,忽然“哇”地怪叫了一聲,人從沙發上猛地彈了起來。 小暑在邊上垂首站著,一杯滾熱的茶一小半打翻在桌上,一大半則全數倒在了社生的褲子上。 小暑輕輕地說了聲,“不好意思。”便開始不聲不響地收拾起殘局。 社生尷尬地立著,剛要對著男孩發作,煙云卻忽地捂著嘴前俯后合笑了起來,她這樣子一笑,他雖然很狼狽地濕著褲腿,卻也只好傻里傻氣的跟著她笑了起來。 煙云止了笑,放下文書,扔了塊干毛巾給他,“阿生,老爺五七都還沒過,你這樣天天過來,別人要說閑話的。” 社生接過干毛巾擦褲子,又坐了下來,“煙云小姐,干舅把這些事情托付給我,我又不認識字,不來找你幫忙,我自己根本無從下手啊。” 煙云笑,“識字的人又不止我一個。” 社生便語塞住了。 靜默地坐了一會兒,煙云忽然笑著說,“你知道嗎,下人們都在議論,說你是老爺的私生子。” 社生一聽,立即激動地站了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沒有的事情,怎么可能,瞎說!” 煙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從煙盒里摸出一支煙來放在桌上彈起來,“不管怎么樣。 你的運氣真是不差,白白得了這些產業。” 社生仍自堅持地囁嚅著,“我只是不想辜負干舅對我的囑托。其余的,不該是我的,我也不會要……” 煙云帶著笑擺手打斷他,“好啦。我知道你阿生是個老實人。” 社生看著她慢慢點燃了煙,挾在手里,瞇起眼睛來吞云吐霧。 這副樣子看在他的眼里,也是十分優美,他似乎看得呆住了,忽然臉上又蔓起了紅,他絞著手,鼓足了勇氣輕聲說,“其實,別人說閑話,說我天天來找你,我也不大在意。” 煙云一怔,拿眼梢睨著他,半開玩笑著道,“可是我在意呀。平白無故的,干什么非要給人留個話柄?” 社生大窘,結結巴巴地,“我………”起來。 煙云碾了煙,把那些文書又塞回紙袋里,硬放到他手上,笑著說,“好了。你走吧。” 社生的臉皮到底還沒有厚到不可救藥的地步,雖然不甘不愿,她都把話說得這樣明了,也只好拿著東西出了門去。 送走了社生,煙云舒了一口氣,眼睛忽地瞥到那袋吃剩的蝴蝶酥,便拎起來給小暑,“給你吃吧。真是的,天那么熱,這個巴子還買這種東西。” 小暑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不搭理。 煙云笑道,“喲,哪門子的臭脾氣。從前連飯都吃不飽,現在倒是蝴蝶酥也不放在眼里了。不要拉倒,我喂狗去。” 小暑仍是不響 煙云便不再去理他了,款款地坐回到沙發上去,把頭側靠在椅背上,看著房間的某一處闔了眼想起了事情來。 小暑剛來時,煙云是存心要給他一些下馬威,所以動輒的就打他罵他,到了現在,她已不大發火了,偶爾對他揶揄幾句,嘲弄幾句,也都是半真半假,帶著些逗孩子般的意味。 他從前是不大懂這一層的,這一年開始有點懂了,不知為什么,卻覺得比從前被她打罵更加不是滋味。 而在這一層這不是滋味的滋味里,還夾雜了一些他更弄不懂的東西。 似乎是為了呼應他的混亂,外面的蟬聲一陣響過一陣,鬧的不行。 小暑垂著頭,雕像似的站著。 他想,其實暑天到底還是有暑天的好處,因為有蟬,所以屋里再靜,也不會覺得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