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云一陷入了沉默，小暑就又無端地緊張起來，覺得整間房間里的空氣都像是凝固著的。

    入這顧宅不過才一個下午，他卻已經(jīng)有些懂得了這個顧煙云的脾氣。

    她高興的時候整個人就連眼角眉梢都帶著笑。只是，你永遠猜不到哪句話哪個動作忽然又會惹得她不高興了。

    回答得慢了些不行，萬一說的話她不喜歡聽又不行。

    總之，這個女人極難伺候。

    而現(xiàn)在看煙云的臉色，小暑又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到底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

    沉默了半天，煙云卻只是有些疲倦地對著小暑揮了一揮手說，“行了。你去吧。”

    小暑松了一口氣，站起來，才剛走到門口，忽然聽得煙云又在背后叫他，“你等等。”

    小暑頓了腳步。

    煙云打著哈欠，用一種漫不經(jīng)心，但又十分居高臨下的的口吻對他道，“小鄉(xiāng)下佬，我每天下午五點散學，四點半你就給我準時候在門口，記住了嗎？”

    小暑的手緊握著門把手，愛理不理地“嗯”了一聲。

    煙云皺了皺眉頭，在他背后拿腔拿調(diào)地道，“下次別再讓我聽到你這么‘嗯’來‘嗯’去的。我跟你說什么，以后你都得一律回答‘是，煙云小姐’，這是規(guī)矩。聽懂了，你就走吧。”

    小暑過來的時候是周嫂帶過來的，現(xiàn)在出了煙云房間的門，他面對著顧宅偌大的走廊和門庭，以及夜色之下那片黑乎乎的花園時，腦子里忽然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來走回自己那間住處的路來。

    他又實在不敢再回去問煙云，只能自己耷拉著腦袋在顧宅漫無目的地穿梭。

    這花園這走廊也真是大得過分，繞到這里，繞到那里，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冷不丁撞見的幾個下人，都只是拿眼梢瞥一瞥他，臉色都冷冰冰的，很像那紗廠里的包工頭。

    小暑討厭被人這么看著，于是他就低著頭自顧自地走路。

    “你就是煙云小姐帶回來的那個？”耳邊忽地響起一個像鋸木頭般蒼老的聲音。

    小暑嚇了一大跳，抬起頭來，原是一個滿臉皺紋的婆子，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的，站他前面，幾個小丫頭聚在她的背后看著自己捂嘴笑著，也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笑些什么東西。

    一恍神，小暑就忘記了回答。

    那老婆子看著他直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我想呢，原來和大少爺一樣，是個憨子。”

    那幾個小丫頭聞言不由的笑得更歡。

    小暑回過神來，意識到這句話是罵人的，剛想要頂一句嘴，那老婆子卻搖著頭帶著幾個小丫頭自顧自地走了。

    這顧宅，當真是人人都奇怪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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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早晨，小暑剛睜開眼來，就有個人過來派活，讓他去花園里頭幫著一道除雜草。

    這是個挺累人的活計，初夏的天已經(jīng)有些熱了，干到中午時，他的身上已經(jīng)被汗浸透了。

    還沒等他吃完中飯，又有人過來催他，讓他去幫著搬伙房里要用的煤球，上午未干的汗接觸到了煤灰，隨手一擦，整個人又像是剛從土里刨出來的。

    這一天不停有不同的人過來吩咐他做不同的活，幾乎沒一刻喘息的機會。小暑初來乍到，不敢說一個不字，還好他是在紗廠里做慣了活的，便也不覺得有多難熬。

    不管怎么樣，這里還是比紗廠要好多了，至少在這里能吃飽，白花花的米飯，隨便他盛多少。

    小暑是餓怕了，對他來說，有這就夠了。

    一直到日頭偏斜時，他才總算摸到空歇了一口氣，卻忽然又來了一個老婆子，自稱何媽，說是伙房里還有些活叫他去搭把手。

    伙房的地上擱著好幾筐才買來的新鮮毛豆，何媽要他蹲在那邊把毛豆子一顆顆地剝出來，吩咐完了，她就一搖一擺地出了門去。

    看那幾筐毛豆，不知道要剝到什么時候，小暑又不敢不聽話，怕不聽話了又沒飯吃。

    他只好蹲在那里老老實實地剝毛豆，蹲得兩條大腿都快沒了知覺。

    伙房的角落里有個小板凳，小暑看了好幾眼，但是始終不敢擅自拿過來坐。

    伙房里除了他，還有一個燒火的兩個揀菜的，卻都把他當空氣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機械般地剝著那些好像永遠剝不完的毛豆，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忽地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了起來，“喲。你在這里干嘛？”

    一聽到這聲音，小暑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竟是早忘了煙云囑咐過四點半候在門口的這回事。

    他埋著頭，半天憋出了一句，“相幫剝毛豆。”

    煙云俯下身來，細嫩的手伸到籃子里，捻過一顆毛豆來看了一眼，最后扔到了他的頭上，“我讓你四點半候著，你倒是好呀，篤篤定定地在這里，剝毛豆子。”

    小暑不敢吭聲。

    伴著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何媽的聲音響了起來，“煙云小姐，你別生氣，是我讓小暑過來搭把手的。”

    煙云直起了身子來，一雙漂亮的杏仁眼冷淡地睨了睨站在門前滿臉堆笑的何媽，臉上完全看不出來情緒。

    這個何媽是三姨太的奶娘，平日里仗著這層關系在顧家誰也不敢不賣她些面子，現(xiàn)下她雖然陪著笑，卻也是手叉著腰，一副肆無忌憚的模樣。

    伙房里的幾個人都停了手下的伙計，滿臉期待地開始看好戲。

    煙云看著何媽那張老臉懶洋洋地道，“你算什么東西？到我面前倚老賣老來了，別人吃你這套，我可不吃。”

    說罷了，對著還埋著頭的小暑冷冷地道，“你是鄉(xiāng)下出來的，但是還不至于傻到連主子和下人也分不出來吧。這回你可給我記住了。”

    那何媽的臉色越發(fā)的難看，眼睜睜地看著煙云把小暑帶出伙房，看到他們的身影出了門去，忽然摔摔打打起來，用一種恰好能夠使他們聽見的音量罵道，“她是厲害，就她厲害，睡遍了顧家上上下下，誰敢不買她的帳呢。”

    出了門去的小暑聽見了這句惡毒的話，他知道煙云肯定也聽見了，她的面色微微發(fā)了發(fā)青，身子不易察覺地打了個冷顫，卻還是裝作了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走著走著，她忽然伸出手來，冷不丁地在小暑的胳膊上用力地掐了起來，恨恨地道，“你是戇大嗎？阿貓阿狗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