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鄉下佬
趙小暑餓昏過去之前最后的記憶是一雙眼睛。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藏在細密齊整的烏黑劉海下,黑的部分太黑,白的部分又太白,仿佛在一張一翕中,就更替了晝與夜。 他沒有力氣思考太多,饑餓已經蠶食了他大部分的意志,好像又有一種錯覺,有這雙眼睛的主人在身邊,那么就這樣昏睡過去也不會死,之前強撐了那么多天,就是害怕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 而現在,終于可以放心地昏睡過去。 нαǐTa卡潰嬰螃鴛毽(海棠書屋)·℃oM 小暑醒來時,是和衣躺在了一張柔軟的床上,他這輩子都沒有睡過這么軟和的床。 身處一間明亮齊整的小房間,四周圍亮堂堂暖洋洋,舒服得他連動都不想動,甚至忘掉了饑餓。 門忽然呼啦一聲被打開,一個四十多歲模樣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頭也不抬,就把手里的一大碗飯菜嘭地一聲擱到桌上,看見他醒著,立即十分冷淡地對他說,“醒了。先把這碗飯吃了。等等去見煙云小姐。” 這女人說話的嗓音不大,但是硬邦邦毛剌剌的,沒半點人味,小暑連半個字都沒聽進去,一雙大眼卻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那碗飯菜。 是一大碗冒尖尖的白米飯,飯上蓋著油汪汪的一層炒雞蛋和rou片。 小暑咽了兩口唾沫,猛地跳下了床去,抓住那碗飯,連筷子都沒用,就用手抓著風卷殘云般地吃了起來。 那中年婦女皺著鼻翼,抱著手,在旁邊又鄙夷又憐憫地看著他吃飯,仿佛在看著一條臟兮兮的狗。 小暑扒完了最后一粒米,依然意猶未盡地舔著碗底的菜汁,那婦女終于看不過去,扔了塊毛巾在桌上,“別舔了,快擦擦手跟我走。以后天天都能吃飽飯。” 小暑跟著中年婦女走出房間,穿過像幻境一樣富麗堂皇的走廊,又穿過陽光充足的花園,不少正在干活的下人停下手中的活計好奇地觀望著他們,有幾個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小暑一直深深埋著頭,看著自己那雙千瘡百孔的布鞋,倒是那女人朝著他們很不耐煩地一揮手,“該干什么的干什么,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小暑只是漫無目的地跟著女人走,他頭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最終要去到哪里。 他們兩個人在這間大得要命的宅子里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終于,他被女人帶到了一間房間外。 女人輕輕地敲了敲門,“煙云小姐,我帶他過來了。” 許久門內才響起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噢,周嫂,帶他進來吧。” 周嫂擰開門,對著身后的小暑說了聲,“你跟我進去。” 這是間裝潢雅致的小客廳,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暖絲絲的甜香,小暑不習慣這種香薰,登時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隔一會兒,又打了一個噴嚏。 一陣清脆的笑聲響起,小暑擤著鼻子抬起頭來,看到那雙眼睛的主人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坐在一張西洋皮沙發上。 顧煙云穿著一身淺藍色的陰丹士林布學生裝,兩條油黑烏亮的辮子垂在胸前,一對眼睛也是漆黑明亮。 在小暑有限的人生里,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 感覺到煙云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在自己身上掃視著,他就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光能看得到煙云腳上那雙發亮的丁字皮鞋。 小暑腳上一雙本就破爛的布鞋破得見了底,一件布衫臟得看不見原本的顏色,那些暗紅,是在紗廠里挨打時擦在上面的血,那些黑的灰的,則是在露宿街頭時從臟兮兮的地上蹭上去的,撕裂的袖口耷拉著,那是前幾天在垃圾桶里跟野狗搶食時撕破的。 “你是啞巴?”許久,顧煙云忽地無聊地問了一聲。 小暑抬起頭來,一和煙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心里一慌,臉兒一燒,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煙云饒有興味地觀察他,又問了一聲,“我問你話,你是啞巴嗎?” 小暑趕忙搖了搖頭,垂著眼瞼,一本正經地道,“不是。我不是啞巴。” 煙云怔了半餉,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哎呀,你個小鄉下佬倒是有意思。” 小暑忽然抬起頭來,攥緊了拳頭,冷冷地看著煙云,“你再說一遍。” 煙云撇了撇嘴倨傲地笑道,“喲,吃飽了飯,小鄉下佬脾氣還挺大的。” 聽到這句話,小暑像只皮球一下子xiele氣,手指松了開來,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叫小鄉下佬,我叫小暑。” 煙云似笑非笑地點點頭,“小暑是嗎?我知道了。” 她說著,一雙纖纖玉手順手拿起了擱在邊上的一把桃木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起自己的發梢來,忽然毫無預兆地把那梳子朝著周嫂身上猛地扔了過去,一對柳眉倒豎起來,“我帶回來的人,你不知道幫他洗洗干凈換身衣服再帶過來嗎?” 周嫂被嚇得連連稱是。 煙云鎮定了一會兒,忽地站起了身來,抱著手走到不知所措的小暑身前,淡淡地問,“你想吃飽?不想再流落街頭?” 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淡淡的香氣,小暑又緊張起來,但仍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煙云的嘴角朝上略揚了一揚,眼睛卻不經意地瞥了旁邊的周嫂一眼,“那好。做我的人,就必須守我的規矩。我顧煙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吃里扒外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