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何師太是不是想讓你們做災難社會學?” 倪芝的導師何沚是濱大最年輕的博導,古板嚴苛,三十多了還沒嫁人。原本研究方向不是這個,這幾年醉心小眾的災難社會學,有這個研究方向的學校在國內找不出十幾個,她幾乎是一手建了濱大的災難社會學方向。 倪芝答她,“算是,她提了個地震遇難者的災難祭祀和緬懷的方向。” “哦,我有印象,她課上講過,還說叫我們去讀《現代中國的“亡靈”三部曲》。” 這一陣兒的車來勢洶洶,兩人不著急硬闖,都站著狹窄的燈柱底下。 倪芝扶了扶黃銅的燈座,想起來今天所見,“學院里走廊里有個古鐘,被拆了。” “我沒什么印象,是什么樣的?” “原本有個黃銅色的西洋鐘,雖然早不走了。上面有介紹,是民國時期的鐘。” 倪芝頭一次見是夕陽西下時分,頗有歷史感的學院里面,走廊仍是舊式模樣,綠色的吸頂燈被鐵絲分割,傾泄出昏暗的光。一路順著墻上貼的介紹邊看邊走,看完銅制的鐵牌寫著曾是濱大地下黨活動場所,正好聽見走廊盡頭當當當當敲了十下。 原來是一口西洋鐘,旁邊貼著1921年某愛國人士贈予濱大。 并不是整點或半點,倪芝對了對表,又靜默地站了幾分鐘,發現原來鐘早已不走了,不知為何還保留著報時的功能。 墻壁上高處的老虎窗里透出來光,塵埃無聲地往下飄,明明鐘的指針未動一下,卻感覺到時光以倍速流逝著。 冷不丁聽見王薇清問她,“你怎么不跟錢媛解釋?” “解釋什么?” 耳畔的喇叭聲猶似走廊的鐘聲,倪芝愣了片刻。 學社會學的男人,嘴上說著不要標簽化女性,還總愛對人評頭論足,原本只有一分的事情到他們口中便成了十分。說倪芝有種不諳世故的風塵氣,眼睛又勾又翹,像色戒里的王佳芝。 倪芝偶爾注意力跟旁人不一樣,跟她說話全然聽不見,多了個自視甚高的罪名。這并無大礙,然而倪芝剛分手的男友,恰巧是錢媛的意中人,倪芝之前卻并不知情。 于是人言可畏,她便成刻意接近易太太,而勾引易先生的女學生。 王薇清同她對視幾秒,笑了。 “行,我算是看明白,你根本不在意。” “不是,”倪芝頓了頓。 想不到說什么,最終改了口,“是。” 王薇清不用回到宿舍,就在橋上剛過馬路的地方坐車。 走之前,王薇清告誡她,“我建議你再考慮考慮,我是本校保研,之前有聽說過,何師太對于地震,有什么親身的傷痛。你做這個,要是不能讓她滿意,很難畢業。專碩還是找工作重要。” 這個內情,倪芝是不知曉的。 以前認為導師何沚這樣的學術大咖,研究災難社會學是為了自我挑戰,做些在濱大前無古人的研究,好在學術圈站穩腳跟兒。 開始倪芝對導師提出的方向頗為意動,何沚當著幾人面提了誰愿意做這個方向她肯定大力支持,因為她手頭上還有課題。恰逢今年是汶川地震十周年,好好寫說不定能發。 她確實對這個感興趣。 說來也巧,寒假她剛看過一個汶川十年祭主題的畫展。 倪芝有個發小,馮淼,在川美學雕塑,寒假留在學校沒有回來。兩人說過互相探望許久了,一直沒有兌現。 寒假才第一次去重慶,攤上馮淼實習的工作室在準備汶川十年祭畫展的作品。 火鍋都沒吃成,陪馮淼先去了畫展。馮淼在的工作室有活兒,畫展上想臨時更換一幅畫來展覽。 倪芝去了才知道主題是“山河慟哭”的汶川十年祭。 她感慨,“十年竟然這么快。” 馮淼搖頭,“這還快?我導師構思了個作品,就打算祭十年,然而靈感來了早早刻完,憋得夠嗆。” “這才二月就開始了?” “恩,各種大大小小的畫展都開始了,持續到起碼七八月,不過我們學校主要就合作了這個畫展。” 馮淼看見工作人員走上前交涉,倪芝就自己慢慢轉悠,她一個外行走馬觀花地看,純粹只憑感覺。 走到拐角看到一幅素描,難得和其他畫風格大相徑庭。這個畫展的主題是“山河慟哭”,多數是悲壯的群像畫。展現山河破碎,廢墟殘垣,滿目瘡痍的土地上救援與希望。 然而這幅畫色彩單一,畫中無群像,只有一個女人的胴體,她的雙腿還在碎瓦片里,上半身側臥在廢墟上,安詳地像是睡著了,雙眼微闔。胸乳上停了一只蝴蝶,她的手里還攥著一朵的玫瑰,半邊枯萎半邊嬌艷欲滴,正好在傾倒的石柱頂端,像是石柱里開出的花。 倪芝湊近看,下面寫了作品名。 作品:他看見了玫瑰 作者:因橋 輸了作品名,只查到一首北歐派的詩歌。 “從大海藍色的午睡中,廢墟提起。 我們在它破碎的祭盆里洗浴的肢體。 僅有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暑熱中飛舞, 忽然它在你的rutou停息, 他看見了傾毀的大理石柱上的玫瑰。” (——雅爾馬爾·古爾貝里) 馮淼處理完過來找她,看她看得專注。 “煙.巷,哎,這個工作室在成都,在我們圈內挺有名的。是我們川美師兄開的,聽說原本是兩個人合開,后來就是汶川地震,其中一個師兄特別慘,女朋友死了,手廢了,人也徹底不在圈子里混了。另外一個師兄自己一個人把工作室堅持下來了,現在可厲害了,手底下一堆大神,我下學期就想申請去這個工作室實習,不知道有沒有這個運氣。” 馮淼退后兩步打量,沒說出來什么專業人士該有評論,只有不住的贊嘆。 “太美了,不知道這幅畫是他們工作室哪個大神畫的。” 她嘴里念了念因橋,“不耳熟啊,新晉的大神吧,畫風居然這么成熟。” 她說完,倪芝才發現畫上頭還粘了了個紙條寫了煙.巷工作室。 原來是這個煙巷二字,聽著就煙霧繚繞、纏綿悱惻。 人不入畫畫入人。 雖說導師何沚并沒催促他們提交初步框架設想,倪芝是那種心里有事兒就過不得的人。聽王薇清說的話,總在猶豫論文方向。 一晃神,就想起來那朵半開半凋謝的玫瑰。 注定是以訪談為主的論文,去了解那些震后的幸存者究竟是他日玫瑰重放,還是凋零至今。 她不忍心放棄這樣有靈魂的方向。 索性離開題還有許久,她決心先擬個開題初稿聽何沚意見。 做了決定,松了沉重,倒是那朵玫瑰的重量都壓在她心尖兒了。 專了心扎在圖書館和檔案館查文獻和檔案。 當然,倪芝平日里該上課時候上課,專碩就兩年時間,許多人都是邊上課邊實習。她沒給自己太大壓力,現在除了看地震后祭祀悼念文獻,閑暇時間還要投實習簡歷,偶爾翻一翻司考的書。 翻閱文獻的速度當得上緩慢。 真到五一二公祭日這天,倪芝看了視頻,心到停留在14:28分鐘表的廣場上跟著痛哭一場。 恍然發現,真的十年過去了。 圖書館的暖氣停了,窗外的樹梢抽芽了,厚風衣成了薄外套。不知為何,靈感如泉涌,熬了一天整理之前寫的東一塊西一塊,第二天郵件發給何師太的,已經頗具雛形了。 若是馮淼在此處,當然了解倪芝要做什么。 倪芝極容易陷進去某種特定的她有興致的環境和心緒中,總要做成些什么,才會從這樣的環境里脫身。 馮淼調侃她,是出關了。 倪芝出了滿是書籍霉味的圖書館,越想那口咕嘟冒泡的火鍋。 尤其是那家無牌火鍋店。 現在這個時間,該營業了吧。 左邊是半地下室的小紅倉買,右邊是家黃色招牌黑色字的黃燜雞。 中間一家同樣窄小的火鍋店。 比地面高了兩個水泥臺階,上面伸出來的棚子遮了頂,與其他家招牌上有射燈不同。這家店面本就是木質門框,到了這個點鐘,只剩下一點兒天光,卻無路燈映照,愈發顯得晦暗深沉。 原本空無一物的門框上方,擺了塊木紋似蛛網狀開裂的匾。 隱隱約約見了字。 倪芝瞇著眼看清楚了這塊牌匾。 木質底上頭凹刻的白字。 憑吊。 第4章 油碟 倪芝恍惚間,以為自己仍沒從廢墟中走出來,看多了文獻臆想。 直到摸到冰冷的門。 倪芝重新退了兩步,又仔細打量。 木質的匾額同老舊的店面融為一體,一股古樸和凄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倪芝在昨天的公祭日里哭過,一雙單眼皮鳳眼都腫成雙眼皮了。這樣敏感的日子里見到這樣的匾額,容不得她不多想。再看那草體的憑吊二字,若真是如此,碰見憑吊至今的幸存者,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竟生出些許悲戚與共之感。 在門外站了半晌,脖子都酸痛了才進去。 年輕的服務員小哥,頭發聳得有五厘米高,正端了幾盤rou和菜,回頭看見倪芝。 “咱幾位?” “一位。” “一位?” 倪芝環顧一圈,沒見到那位做紅油抄手的老板。 “問個事兒,”她壓低聲音,“你們店門口那塊牌子,什么時候掛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