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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督公千歲在線閱讀 - 第24節(jié)

第24節(jié)

    “相思,上前來。”

    她一怔,以為是讓她伺候筆墨,便放下琵琶慢慢走過去。到了近前,孫寅柯袍袖一揚(yáng),風(fēng)姿卓越,持著狼毫飽蘸濃墨,隨即下令:“轉(zhuǎn)過身去。”

    “什么?”相思不解。

    鄒縉從旁提醒:“恩師雅興大發(fā),要即席題詠,此乃你三生有幸之事。”

    她還是有些茫然,要題詠為什么讓她背轉(zhuǎn)身?管家看了不耐煩,主動上前扳著她的肩膀,讓她轉(zhuǎn)了過去。旁邊有人說:“太傅行書流麗,今日能在此妙齡少女背上題詩一首,更是雙麗合璧,風(fēng)雅十足……”

    相思這才明白過來,難怪這些人看著她的眼神都有些異樣了,原來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要請孫寅柯在她背后寫詩!他們自鳴風(fēng)流,可相思卻覺心頭郁結(jié)。那孫寅柯思慮再三,終于提起狼毫向她那薄薄的羅衫上落下筆端,相思忽而一震,忍不住側(cè)身閃躲,杏白色羅衫間被劃出了一道濃黑墨跡。

    眾人驚呼,孫寅柯雙眉一皺正待呵斥,廳堂外忽有仆人匆匆奔來。

    “老爺,老爺,宮里來人了!”

    孫寅柯一抬眉:“誰?”

    “是余公公!”

    眾人一聽,都不敢怠慢,孫寅柯隨即整頓衣衫,帶領(lǐng)眾官員趕到了正廳。那余德廣見了他便連連拱手,說是奉了萬歲口諭特來為太傅賀壽,并送上御賜佳釀。

    孫寅柯欣喜萬分,收下美酒后,又聽余德廣說萬歲近日對南朝詩產(chǎn)生了興趣,便興致盎然要入宮見駕,一則謝恩,二則這南朝詩本就是他的摯愛。家中這些賓客本已逗留了大半天,見狀也只好紛紛告別,管家見孫寅柯要走,忙問:“那留下的官妓怎么辦?”

    余德廣的眼光馬上掃視過來,孫寅柯面色有些尷尬:“宴席已畢,就不再留了,找輛車子送她回去。”

    *

    相思被人從那空蕩蕩的輕洲廳里帶出,急匆匆送到了后門口。仆人跑到巷子外很快就雇來一輛馬車,三言兩語交待了地址,便轉(zhuǎn)身回了孫宅。

    相思這才松了口氣,倍感疲乏地提著長裙踏上馬車,一撩簾子,卻驚見里邊已經(jīng)有人坐著,嚇得差點(diǎn)沒叫出聲。

    此時車夫一聲吆喝,已經(jīng)揚(yáng)鞭啟動,車子一晃,她連忙抓住了車廂邊緣才堪堪穩(wěn)住身形。車?yán)锏娜艘话櫭迹@就發(fā)了話:“站著干什么?不怕摔下去?”

    “……大人!”她又怕又急,車速漸快,幾乎要站不住了。實(shí)在沒辦法,只好一低頭,探身鉆了進(jìn)去。

    第34章

    這馬車車廂狹窄又簡樸, 卻不影響江懷越坐姿端正,依舊睥睨眾生好神情, 儼然守株待兔,等的就是相思這只傻白兔。

    相思局促不安,挨著角落擠坐下來,抬眸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紅了臉。“督公……這車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他還是那樣語帶傲慢, “我平時不坐這樣的車子。”

    “那……那位宮里頭來的, 難不成也是大人手下?”

    “你說呢?”江懷越瞥了瞥她,心里有點(diǎn)來氣。他西廠提督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叫人偽傳圣上口諭。先前宴席結(jié)束后,他無意逗留就早早離去, 可到了門外才發(fā)覺不見相思身影。又等了片刻沒看她出來, 便料想定是孫寅科與那群自命風(fēng)雅的文臣sao客將她留在了府內(nèi)。

    其實(shí)原本相思是走是留也與他無關(guān), 當(dāng)時他猶豫了一瞬,還是發(fā)令啟程返回。馬車一路前行, 江懷越腦海里卻不知怎的,總是盤旋著在宴席上聽到的琵琶曲聲。

    泠泠如清溪流淌,亂珠飛瓊叩響心門。

    他對音韻沒什么特別愛好,可那首曲子始終縈繞不絕。江懷越本想清清靜靜休憩片刻, 結(jié)果坐在車內(nèi)合上了雙目也不得安寧。

    煩躁。

    他撩起窗前竹簾,街市人來人往,販夫走卒叫賣聲聲,想借此讓腦海中的琵琶曲聲就此消失。

    可心里, 還是若有所失。

    他皺著眉,覺著自己似乎有些失常。細(xì)細(xì)回想,終于找到了心神不定的原因。

    相思沒出孫府。

    雖然她到現(xiàn)在也沒多大用處,可楊明順收了她作為西廠的探子,這小女子又曾經(jīng)目睹了不少不該知曉的事情,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她與朝中大臣們有過多時間單獨(dú)接觸。

    尤其是孫寅科這種城府深沉之人。

    江懷越理清思緒,當(dāng)即下令車馬返回,又想著不能就這樣貿(mào)然重新登門,因此派出手下說是他丟了隨身的玉佩,順理成章 去孫府尋找,趁機(jī)打探相思的處境。此是第一手準(zhǔn)備。

    那探子行動敏捷,一來一回間就將看到聽到的情形都報告給了江懷越。他既知相思被困于輕洲廳內(nèi),有了“丟失玉佩”的前因,自然能夠以手下遍尋不著為理由,再度返回孫府。

    正想著如何找借口將相思帶出,途中卻遇到了從宮內(nèi)出來的余德廣,知道他是奉命前往孫府賀壽,江懷越心思一轉(zhuǎn)便有了方向。

    萬歲最近愛讀南朝詩并不假,他向余德廣寥寥數(shù)語,便讓其在見到孫寅科之后隨意提及。孫寅科雖已年老,但也不希望被萬歲就此遺忘,他又以文壇巨擘自居,欣聞君王愛詩,自然不會失去這個與承景帝再度拉近關(guān)系的良機(jī)。

    果然,余德廣才進(jìn)孫府沒多久,孫寅科便換上了朝服,興致盎然地隨他入宮謝恩去了。他早早換乘了車馬,就等在孫府后門外巷子里,仆人出來雇車,車夫一喊就到,這才將相思輕而易舉就拐了上來。

    *

    這其中的門道,江懷越可不會對相思講清楚,更不想讓她因?yàn)榇耸露J(rèn)為他專門等著她,找不著了,還想方設(shè)法將她相思給“救”了出來。

    于是江懷越只是端著雙臂,看相思被嘲諷過后,就垂著眼睫坐在斜對面,不聲不響,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有時候她開口說出的話,會讓他生氣,可有時候她默不作聲,他又覺著看不順眼。

    江懷越打量了她片刻,沉著臉主動開口問:“你衣衫背后是什么?”

    相思本來正在胡思亂想,猛地又聽他說話,愣怔了一會兒才回過神:“我背后?有什么?”

    ——又是這種神游物外的樣子!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他,在他江懷越面前,她時不時就走神,絲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嗎?

    江懷越強(qiáng)忍著不悅,指著她肩膀部位:“那后面,有一長道黑的。你上來時候我碰巧瞧見。”

    相思這才明白過來:“哦,那是太傅想在我背上題詩……”

    她還未說完,江懷越就冷哼一聲,盡是譏誚:“七老八十了還想著這些,文人就是改不了風(fēng)流習(xí)性。”

    相思紅了紅臉,看他總是對他人冷嘲熱諷的樣子也有些不順眼,便小聲嘀咕:“人家也沒做什么下流無恥的事,只不過詩興大發(fā)吧?”

    他卻橫了眉:“你讓他題詩了?”

    “沒……我閃開了,這不是才弄臟了衣衫么?”

    “呵,既然覺得那舉動并非下流無恥,為何要閃避不從?”

    相思啞口無言,其實(shí)自己確實(shí)是不希望被人那樣輕薄,不然怎會閃避開去?可看到他如今這態(tài)度,卻又不想把自己的真正想法表露出來了。于是有意肅著臉容,悶悶地道:“只是以前沒經(jīng)歷過,一下子有些不適應(yīng)罷了。”

    江懷越更不高興了,這是什么話,不適應(yīng)?難道多經(jīng)歷幾次還會習(xí)慣?

    他本不想再在此事上啰嗦,可隱忍了片刻,還是按捺不住:“你既然算作我西廠的探子,就該懂得分寸,叫你多接近客人,卻也不是什么都由著別人亂來。”

    他說話還是那樣冷冰冰的,在相思聽來,不是關(guān)切,也不是擔(dān)憂,更像是責(zé)備和鄙視。

    她想到之前幾度想走,卻被困在孫府,賓客們吟詩作對,而自己備受煎熬。當(dāng)時他卻只是叫了個下人去找什么玉佩,讓她忽而心生希望,忽而又墜落千丈。本來事情已經(jīng)過去,她都不愿再想起了,可他偏偏還要觸及,用的又是這樣不近人情的話語,讓她再一次感到了委屈。

    憑什么總是怪她?

    太傅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又確實(shí)沒做什么出格的下流事,她一個小小官妓,能有力量當(dāng)面反抗?

    出孫府上馬車見了他,本來是有一絲驚喜交加,可現(xiàn)在……她的眼睛又酸澀起來。

    相思抿著唇,別過臉,望著窗戶一言不發(fā)。

    車輪轔轔,竹簾輕晃,她鬢上金釵垂墜赤紅珠子,搖搖曳曳,晃得江懷越有些眼暈。她居然敢對他不理不睬了,之前說的那句話,只不過叫她注意分寸,難道有錯?

    這小東西最近真的是越來越過分。

    他盯著相思,硬是克制了惱火情緒,壓慢語速道:“為我西廠事情沒做一件,脾氣倒長了不少。”

    相思迫使自己看著那不斷晃動的竹簾,忍住眼里酸楚:“奴婢哪敢長脾氣?只是人都有喜怒哀樂,督公不準(zhǔn)奴婢有不高興的時候么?”

    江懷越怔滯了一下,不禁冷笑:“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我本該早就回了西緝事廠的,卻為此到現(xiàn)在還坐著這破車在城里兜轉(zhuǎn),我都沒抱怨,你倒垮著臉不樂意了!”

    相思張了張嘴,心里被許多奇奇怪怪的情緒擠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可是一時之間又無從說起。細(xì)想起來是該感激他,從上一次為她在鎮(zhèn)寧侯夫人面前解圍,到這一次……

    她猶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問道:“督公的意思是,特意在孫府外邊等我到現(xiàn)在?”

    江懷越一蹙眉,打量她幾眼:“你覺得可能嗎?”

    “那……為何會說因?yàn)槲遥浆F(xiàn)在還在城里轉(zhuǎn)?”相思努力理了理思緒,望著他又問,“督公是不希望我被太傅留下,所以才等在那里,又想法子讓太傅將我放了出來?”

    真的是……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嗎?

    江懷越臉色愈加凝滯,若不是坐在車內(nèi),幾乎就要起身呵斥了。“你在想些什么?!”他罵了一句,決定不再跟相思說話,免得她時不時就冒出一兩句讓人窩火的話語。

    *

    沉默的時間特別難捱,相思也覺得待在車?yán)锾珜擂危瑫r不時朝外眺望,才望到淡粉樓的影廓,就整整衣衫,小聲道:“督公,我要回去了。”

    江懷越瞟瞟她,一言不發(fā)。她想了想,心里有點(diǎn)過意不去,誠摯地向他致謝:“不管怎樣,這次還是多謝督公……”

    “謝我什么?”他冷言冷語,“順路捎了你一程而已。再說,或許也是我多此一舉,你并不想著離開孫府。”

    相思被這話堵得慌,想不出如何回應(yīng)才合適,索性敲響車門,朝著車夫所在位置喊:“前面就是淡粉樓了,請讓我在此下去就行。”

    馬車慢慢停在了路邊,相思潦潦草草地朝江懷越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地跳下了馬車。車門還沒關(guān)上,半開半掩間,江懷越不動聲色看著她,她被這目光盯得有些發(fā)毛,尷尬地后退一步:“大人,又怎么了?”

    他仍舊不說話,光影斜照間,眉峰眼睫愈顯幽黑,神色中隱約有些落落寡合之意。這馬車就停在人來人往的街邊,喧鬧嘈雜聲中,相思茫茫然站在樹影下,而江懷越則坐在車內(nèi)不動。車夫等了片刻不見相思離去,不由轉(zhuǎn)身向車內(nèi)問:“大人,咱們還走不走?”

    “走。”

    江懷越這才冷峻開口。相思聞聲,斂容行禮,于寂靜中看著他關(guān)上了門。車夫一揚(yáng)鞭子,馬車再度緩緩起行。

    *

    車輛徐行于鬧市,明時坊內(nèi)歌樓舞肆林立,江懷越閉上眼,不去聽外面飄揚(yáng)流轉(zhuǎn)的靡靡之音。

    回想之前那一段同車時間,又有些后悔。他很少會懊悔、遺憾,做事之前總追求完美無紕漏,事成之后也不糾纏回顧,然而此刻心中卻覺得今日的舉動,分明是多余的。

    尤其是在相思出了孫府之后,為何還要載著她同行了一程?

    沒來由你一言我一語,盡是些沒用的閑談,且又不歡而散,何必、何苦?

    ……

    馬車駛離明時坊后,在城中繞了一圈,朝著城西靈濟(jì)宮方向而去。最后在距離西緝事廠不太遠(yuǎn)的僻靜胡同里停了下來,江懷越則下了車,獨(dú)自悶悶不樂地步行回去。

    才穿過正堂,便見楊明順一邊哼唱著曲子,一邊手捧烏木小盒往后院去。見江懷越回來,他忙不迭迎上前笑問:“督公今日去孫太傅府上喝酒,可還高興……”

    這問話一出口,楊明順就有些后悔了。仔細(xì)看著督公這含霜的眼神,怎么也不像高興的樣子啊。果然,江懷越冷冰冰地盯著他,毫無感情地問:“近日的密報為何還沒送上來?”

    “這,這就是……”楊明順打了個哆嗦,指指懷中盒子,“本來想今天一早給您送去,可知道您要去赴宴就……”

    “送書房去。”

    他繃著臉,轉(zhuǎn)身就走。楊明順愣了愣,連忙追上討好:“那小的先替督公整理一下,把那些沒用的處理了?”

    “不用。”

    楊明順摸不著頭腦,只得一路小跑跟著他回了后院書房。早有番子望到江懷越身影,端來了凈水手巾,他一邊洗手,一邊交待楊明順把密報按照天干地支順序排列整齊。待等楊明順忙完之后,江懷越背著手踱到了桌邊,雙指拈起其中幾張瀏覽一遍,便丟進(jìn)了熏香爐。

    楊明順是個嘴巴閑不住的主,雖看著督公回來后心情不好不敢多話,可憋了一會兒實(shí)在難受,見江懷越又挑出一張細(xì)細(xì)審視,終于忍不住問道:“督公可曾發(fā)現(xiàn)什么有用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