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先看前一章結尾,補了一點) 郁華覺得賽羅這兩天有些不對。 alpha變得寡言,面對他時總是沉默,兩個人一天說話的頻率幾乎變回了他們在w區(qū)的時候。 郁華有深深的焦慮感,被揭穿身份的恐慌在他心頭蔓延,他不斷詰問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出了錯。賽羅的變化是從在樂園碰見伊利亞開始的,他當時就站在賽羅身邊,明知伊利亞沒說什么對自己不利的話,卻不可制止地一遍又一遍去追問對方那天的細節(jié),問他到底做了什么。 伊利亞煩不勝煩,在家里鬧了個底朝天,他們甚至還動了手,直到伊文一人給了一巴掌才勉強消停。 被賽羅逃課帶出去玩得到的輕松和快活短暫的就像一場夢,頃刻就消失了。郁華的后頸越來越疼,他勒緊了脖頸的繃帶,只有必須換藥的時候才摘下。 四處蔓延的紅疹已經干癟收縮,變成一塊塊褐色的硬痂分布在他脖子上,凝結出枯枝般的線條,或者是一只獸類的爪。 白皙的皮膚把頸上的痂痕襯得更為猙獰,郁華有時候按著自己腺體的位置,會覺得這個人造的小東西已經徹底的失去了它應有的生命力,它發(fā)出警告,讓他在劇烈的疼痛中明白他很快就要被打回原形。 郁華不愿意。 他不顧醫(yī)生的告誡和逐日遞增的痛感,日復一日纏著繃帶粉飾太平。賽羅盡管不怎么說話,但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沒有減少,alpha對他仍然是溫和的,無聲的陪伴讓郁華一頭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汲取alpha的溫柔,用來維持自己岌岌可危的烏托邦。 “你別下去了。”賽羅皺著眉,站在郁華桌前。 后頸的疼痛在今天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郁華伏在桌上,已經無法保持平靜的表象。 馬上就要上體育課,郁華雖然身體很差,但為了賽羅從來沒缺過一節(jié)體育課。他勉強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想要去夠賽羅的手,小聲地說。 “可是我想去。” 賽羅讓他牽住了,看著郁華用一只手掌撐著桌面讓自己站起來。 郁華在小幅度地搖晃,他太疼了,脆弱的脖頸里好似埋著一柄尖刀。 賽羅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終于抬起一只手:“別勉強。” 他的手壓上了郁華的肩膀,輕而易舉地將人按回了座位上。郁華仰頭看他,灰藍色的眼睛霧氣蒙蒙,好像很不愿意,也很不甘心。 “只是一節(jié)課。”賽羅說,語調放慢了,“沒什么好上的,我下課就會回來。” 放緩的語速總會顯得溫和,郁華心中無時無刻不在膨脹的焦慮在他的聲音里被抑制一些,他毫不猶豫地側臉去貼賽羅的手,守家的小動物一樣,很可憐地求。 “那你摸一摸我吧,摸摸我再去上課。” 世界上沒有再比這更真心的話了:“一個人留在這里,我覺得很難過。” 此刻的郁華如此柔弱,他的眼神也軟,聲音也軟,這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纏繞上站在他身前的賽羅,用盡全力地勾起alpha的惻隱。 賽羅的眼中短暫地流露出不忍,這股情緒很快就沉入如墨的瞳孔。但他應和了郁華的要求,從柔軟的發(fā)頂、到臉頰,再到肩頸,賽羅發(fā)散著熱度的掌心撫摩過郁華的皮膚,好似摸一只小動物。郁華因不安而炸起的毛都在他的安撫中平息。 他陪著郁華直到上課鈴響,才離開了教室。 教室里只剩下郁華一個人。 他一直望著賽羅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閉了閉眼睛轉過頭,攥緊拳頭用力地砸了一下桌子。 桌面在碰撞間發(fā)出一聲巨響,跟不上對方的無力感,對自己陷入這種境地的憤恨,種種飽漲的情緒都隨著這一拳的力道泄出,郁華垂下頭,用力地捂住了眼睛。 寂靜的教室里,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任由心底的情緒傾泄。 直到深埋在后頸的腺體不甘寂寞,勾勾扯扯著神經,傳遞出一陣強過一陣的疼痛和刺人的癢意,郁華才動了動手指,抬手拽上了頸上的繃帶。 他不明白。 為什么是他?為什么是他要遭受這些? 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他明明已經拼盡了一切!他為了這個東西躺上了手術臺,讓麻藥進入自己的身體,他像死了一樣被人在手術臺上翻過身,按著脖頸挨刀。 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了,忍受了所有自己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但是為什么?為什么現在又要這樣? 為什么他不能幸運一次,為什么他不能順順利利地擁有一個自己的腺體。為什么他不能沒有顧慮地陪在喜歡的人身邊,他曾經妄想過的,他現在已經得到的,為什么他不能緊緊捏在手里? 憑什么! 郁華死死咬著牙,渾身因疼痛和不甘劇烈地顫抖。硬痂下的腺體透出的逼人的麻癢刺激著瀕臨崩潰的神經,郁華牙關打顫,單薄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硬生生扯斷了繃帶。 雪白的繃帶斷成幾截,隨著郁華的力道從脖頸上滑落,內里幾層已經染上紅色,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郁華的指尖伸展又蜷曲,在空中緊繃出隱忍的弧度。在皮rou下潰爛的腺體卻仍在叫囂,無法形容癢意爬滿了每一根神經。 僵在半空的手指終于落下,郁華瘋狂地抓上腺體的位置。屈起的指尖在脖頸上用力地抓撓,硬痂在他的動作里脫落,原本就在滲血的皮膚輕而易舉地被撕破裂開,早已聚集在皮層下的鮮血大股大股地涌出—— 就像是成長到飽滿爛熟的桃子,被蟲蛀出一個小口后,整個果桃就迅速地潰敗腐爛了。 “賽羅!”齊安提高聲音叫了一句。 半堂課結束,體育導師放他們自由活動。賽羅轉身,看見站在場地邊緣的齊安。 齊安也在上體育課,但現在,上課時用到的運動器材已經收了起來,他手上只拿著一份看不清內容的文件。 賽羅的眼神在看見他手里的東西的時候,輕微地顫了顫。 他停在原地,直到齊安又叫他一聲,賽羅才抹了把臉,大步走到齊安面前。 “你要的東西。”剛被托付這件事時的震驚已經在這兩日的調查里平復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得知真相后的難以置信。 齊安心情復雜,不知道該怎么表述才合適,干脆什么都不多說,只是把文件遞給賽羅,讓他自己看。 郁華的名字,身份,在w區(qū)的藍海高中都不是秘密。 知道他有背景的人不少,齊安在做交換生期間就有簡單聽聞,還曾和賽羅分享過,只是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 白底黑字,真相在面前攤開,一句句話映入賽羅眼底,將他腦海中兩個有著幾乎一模一樣臉孔的omega和beta縫合成一個人。同樣的名字,同樣的身世,怯懦和可愛、軟弱和固執(zhí),截然不同的兩種印象交織,被真相扣在同一個人身上。 他是郁華。 他們早就見過、認識, ……他是個beta。 賽羅曾經和賽西爾說過:這已經是最好的可能。 郁華是個腺體發(fā)育殘疾的omega,這已經是最好了。 他在夜燈下翻開一個又一個病例,當然不止是看到了omega的腺體手術。 還有被他隱瞞的,他不愿意去深思的,和郁華身上的種種細節(jié)都更符合的——關于無腺體者的人造腺體移植。 賽羅忽視所有疑點,強迫自己去相信他想要的那種可能。 ……也許郁華也是一樣的,他有機會做得更好,但他沒有選擇抹去自己的名字、改頭換臉,或許也只是想賭一個自己想要的可能。 一個他喜歡的alpha,在知道他是beta后還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一聲沉悶的聲響,翻開的文件被重重合上。 “你……” 齊安擔心地看著賽羅,賽羅卻沒有再聽他說什么,攥著文件大步離開了cao場。 紙張被捏皺變形,賽羅無意識地收緊手掌。從體育館到教學樓,他穿過一條條走廊,踏上一層層階梯,終于站到教室門前。 “砰!” 重重的一聲,門被推開了,朝里撞在了墻上。 余音在空氣里震動,一眼望去,教室里卻沒有看到人。 賽羅動作一頓,心中沸騰的情緒有一瞬間的靜止。他走進門內,朝著郁華座位的方向。 單調沉悶的腳步聲中終于響起另一種動靜,很細微,窸窣著。賽羅轉眼,入目所及處先是一大片血跡,腥紅的,扎眼地分布在桌椅和地面上。再接著,就是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的郁華。 染血的繃帶被壓在椅子下面,滿是灰塵。郁華的右手捂著后頸,粘稠的血液沾上他的手掌,再順著小臂淌下,浸濕了長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他的脖頸被鮮血染紅,連同臉頰、下巴和胸膛都沾染了血跡。他左手撐地,跪坐著,艱難地支起自己的身體——郁華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站著的賽羅。 四目相對,郁華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播放器的方向,確認下課鈴還沒響起。隨即像是不懂賽羅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似的,惶惶然收回目光。他的視線像獵人傷口下的小鹿,慌亂地奔逃著,觸及賽羅的身體就是一陣強烈的驚懼。 “……”郁華張開嘴,想要發(fā)聲,在這一刻卻像是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他被恐懼的猛獸掐住了咽喉,狼狽地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那樣的一種凄慘,竟讓賽羅也失去了開口的能力。 不愿意相信的真相被揭露的不堪,被愚弄的憤怒,心底摸不清的情緒帶來的焦躁……這一切的一切本來掌控了賽羅的整顆心,將他包圍的密不透風,急需一個發(fā)泄口。 可他現在竟然無法說話。 教室里一陣長久的死寂,幾乎能聽到血液在地面流動的聲音。 眼前這一幕帶來的沖擊逐漸緩解,一再被抑制的情緒讓他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憤怒,理智回籠,賽羅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手里的文件扔在了郁華面前。 “你看看……” 紙張砸在地上,啪的一聲,郁華的身體rou眼可見地抖了抖。 映進眼中的畫面讓賽羅的話一頓,他停了兩秒,才咬著牙繼續(xù)道:“……你看看這個。” 他開口明明艱難,用力的咬字和生硬的語氣卻讓這句話顯出憤怒和指責的意味。 雪白的紙張被地面的鮮血滲透,郁華躬著身體,用左手翻開它,在上面留下一個小小的、血紅的指印。 賽羅別開了頭。 教室里再度安靜下來。 空氣里像灌滿了水銀,從人頭頂上壓下,氣氛沉墜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郁華垂著頭,他的身體逐漸停止了顫抖,過了一會兒,忽然低低地笑起來。 這笑聲如此突兀,撕破了寂靜的空氣,賽羅下意識擰起眉心,把頭轉了回來。 “你笑什么?”他啞聲發(fā)問。 郁華卻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輕輕的,仿佛自語般喃喃道:“……為什么要生氣?” 賽羅心底的怒火被這句話勾起,他沉臉望著面前的郁華,眼底暗色浮動。 “我不該生氣嗎?” 賽羅上前一步,逼近了,鞋底踏進了地面聚集的血泊。聲音冰冷,直指核心:“你是個beta,你早就認識我,你騙了我!” 郁華慢慢抬起了頭,笑容在臉上揚起,一雙灰藍的眼睛卻涌動著水光。 “我還是我啊……賽羅,我騙了你,但是我還是我啊。” 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下,郁華收起了笑容,低低地說:“我沒有變。” 賽羅沉默地看著他。 “不管我怎么做,你總是看不見。只要我是個beta,就無法靠近你。” “無論多長時間,你都不會記得我的名字、我的臉。無論我多努力,隨便一個omega就能分去你的目光。” 郁華直勾勾地看向賽羅。 “為什么……為什么必須是omega?” 他一字一頓,強烈的不甘幾乎撕開肺腑,“為什么beta就不可以?!” “賽羅,我沒有變。如果我是omega,你是喜歡我的。”鮮血不斷地從脖頸上淌下,郁華只盯著賽羅,執(zhí)拗地重復:“是你答應我的告白的,是你說喜歡我的。” “——是你說會一直喜歡我,永遠和我在一起的!” 他的聲音猛地拔高了,尖銳到近乎凄厲。這聲音透進賽羅的耳朵,竟讓他心神一顫。 “賽羅,我愛你啊。” 郁華的臉色蒼白,他面孔瘦削,身體單薄像一張紙。眼睛里卻跳動著火苗,幽幽的,讓毫無血色的臉上多出一抹異樣的神采。 他放開徒勞地捂著后頸的右手,身體前傾,朝著賽羅伸出手。 鮮血染紅了他的手掌,從指縫中滴落,郁華癡癡的,哀切地懇求。 “別離開我。” 他的手舉在半空,固執(zhí)地堅持著:“賽羅,別不要我。” 血色映紅了賽羅的眼睛,他看著郁華的眼神,對方眼中包涵的感情毫無保留地席卷了他。那種感情太過強烈,像海潮或者是漩渦,頃刻打碎了他的憤怒,賽羅忽然有點無法呼吸。 鮮血落到地上的聲音在這一刻放大了,他和郁華在無人的教室里四目相對,脊背竟然隱隱發(fā)寒。 賽羅下意識后退一步。 郁華伸出的手掌僵在半空,微微顫抖著。 賽羅緩緩后退,他深深呼吸,用力閉了閉眼睛。在郁華期冀的眼神里轉過身,狼狽的,幾乎是逃一般的大步離開了教室。 郁華的手頹喪地垂下,指尖觸到地面,留下紅色的圓點。 他眼里偏執(zhí)著持續(xù)燃燒的火焰在這一刻脆弱地晃動,搖搖曳曳,終于……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