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羅到了后山，熟悉的樹林空空蕩蕩的，那塊立在樹蔭下的石頭邊沒坐著人。

    他略感意外，因為每次郁華總是比他先到，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他來了沒見到對方的情況。

    賽羅掃了眼終端時間，邁著長腿走到石頭邊，手一撐就坐了上去。他翻了翻手里的筆記，百科全書似的厚厚一本，被兩個人共同翻了將近一月，書頁仍是干凈整齊，看得出是被精心愛護的。

    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進入夏季，樹林頂上的太陽爐火般發(fā)著熱。厚厚的云層層疊堆在太陽下，有時風一吹，云半遮了太陽，陽光暗下來；再過一會兒，云層又不知不覺飄開，林中的光線就又亮了。

    賽羅在變換的光線中看完了今天上午新摘的資料，樹林靜悄悄的，只有他翻動筆記的聲音。

    他抬頭，環(huán)顧四周，目光最后停在樹林的入口處。賽羅等了半晌，再度看了看終端顯示的時間，距離他到這里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小時，郁華仍沒有要來的跡象。

    郁華總是很守時，對借筆記這件事是相當看重的。

    賽羅蹙起眉頭，思索片刻，合上筆記本起身。

    他懷疑對方來的時候又受欺負，被人堵在路上。畢竟一起呆了這么久，賽羅雖然不覺得一個beta需要人替他出頭是什么好事，但自認也不能在對方鼻青臉腫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做到不聞不問。

    基于這種可能性，賽羅打算先去郁華的教室看一看。

    他和郁華彼此都沒有做過正式的自我介紹，只在平時的只言片語里聽郁華提過他比自己小一屆，正在讀高一三班。

    賽羅去了高一的教學樓，邁開長腿走上樓梯，徑直到了三班門口。

    他停在門前，沒有拷問自己的記憶，也沒有抬頭看門上印著班級號的門牌，因為不用做這些事賽羅也能確定自己沒找錯地方——教室的前門大開著，放眼望去整個教室空無一人，除了坐在講臺桌上的郁華。

    上午放學前的最后一節(jié)課大概是生物，教室里全息投影還開著，人體內(nèi)部構(gòu)造的平面圖展示在光屏上，解剖人體的各個要點化作流程圖在投影中陳列。

    郁華就坐在投影里，他雙手撐著講臺，頭高高仰起，帶動上半身后傾。鮮紅的人體組織圖片環(huán)繞在他周身，在賽羅的視野里，各色解剖圖和郁華的身體層疊交錯，投影映上對方的皮膚，好像一并看清了郁華肌rou下蜿蜒的血管。

    他屈指敲了兩下門，然后踏步走了進去。

    投影被動過，最初還未被剖開的人體安靜地浮在半空，面對面懸在郁華的頭頂。

    beta的側(cè)臉被設(shè)備的光線映出一點淺藍，他眼睛一眨不眨，灰藍色的眼睛直視上方的投影。這一刻他仿佛融進了周遭的圖片，身體被數(shù)據(jù)同化，一并變成待解剖的尸體。

    直到腳步聲由遠及近，響在講臺旁邊，賽羅在他身側(cè)停下，高大的身軀也穿進了圍聚在講臺的圖片里。

    郁華按在講臺上的手指動了一下，像終于從某種情緒中脫離似的，長長的睫毛一顫，緩緩低下了頭。

    “你今天沒來。”賽羅開口。

    alpha清冷的聲音傳進耳朵，郁華的神情在熟悉的聲音里變得怔忡，又逐漸在怔忡中生動起來。

    他轉(zhuǎn)過頭，有點呆地看著賽羅。

    過了幾秒，郁華的小腿微微晃了晃，小聲說：“對不起。”

    “所以你今天還要看嗎？”賽羅和他對視，揚了揚手里的筆記本。

    郁華的目光從賽羅臉上轉(zhuǎn)到了他手里的筆記本，這回回答的快了一點。

    “要。”

    他開口，但坐著沒動。

    賽羅聽見他的回答，站著等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郁華仍坐在講臺上，沒有下來的意思。

    “……你想在這里看？”賽羅不太確定地問，他看了看神情中仍透著細微恍惚的郁華，還是把手里的筆記本遞了過去。

    郁華抬手捏住了筆記本的一角。

    賽羅準備松手，手上的力道剛剛減輕，就感覺到拿在他們手里的筆記本有往下掉的趨勢，只能再次合上想要松開的手指。

    郁華手依舊捏著他那側(cè)的筆記一角，眼神迷惘無辜。

    賽羅的眉毛慢慢蹙了起來，他弄不清郁華想法，直覺對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奇怪，和郁華一人握著筆記本的一邊僵持片刻后，決定把本子收回來。

    手上用力，賽羅將筆記本往自己的方向抽。

    然而，原本一動不動保持那個姿勢的郁華隨著他的動作，很配合地下了講臺，順著他透過筆記本傳來的力道抬步走到他身前。

    賽羅怔住了。

    他垂眼，看著有著一頭卷發(fā)，此刻乖的像個娃娃，或者木偶的郁華，眼中顯出思索，握著筆記本側(cè)身朝門口走了一步。

    郁華果然跟著走，脫離了投影光線的映照，他的臉頰恢復了正常的顏色。身體從光屏中穿過，跟隨著賽羅的腳步跨出了人體解剖圖的重重包圍。

    以握在兩人手里的筆記本為紐帶，賽羅帶著郁華一步步走出教室，將懸浮在半空的那具人體、各色濃艷猩紅的圖片都拋在身后。

    郁華腦中的畫面混雜，視線定格在眼前賽羅的背影，一步又一步，紛亂的思緒倒流重新蜷縮回記憶的一角。

    最后一步，他踏出教室，迎面是落進走廊的大片日光。賽羅在明亮的光線下轉(zhuǎn)身，終于成功抽出郁華手里的筆記本，順手給這個不省心的beta來了一下。

    筆記本拍上腦門，不輕不重的一下，郁華渾身一抖，好似從泥沼脫離，整個霎時“活”了過來。

    “對不起，我……”

    理智回籠，郁華自覺添了麻煩。他聽了賽羅一句簡單的點撥，就真的再沒逃課，老實坐在教室里等著午休去后山報道。

    這節(jié)上的是生物，高一的生物課程大多是書面知識，下一年才會上解剖的實cao課。沒成想導師今天來時出了意外遺失課件，干脆聯(lián)網(wǎng)提前給他們上解剖課的理論基礎(chǔ)。

    全班同學或惡心或好奇或驚嘆，只有他，一個人坐在教室的角落同眾人隔離開。頭冒冷汗，渾身發(fā)抖，伊文給他準備的實驗室里什么都有，唯獨沒有解剖臺和手術(shù)刀。

    他沉溺回憶，在漩渦中度過了一整節(jié)課，窒息感扼住咽喉，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

    賽羅卻沒心思聽他道歉，敲完人手下移一松，筆記本落進郁華懷里。他看一眼郁華身后的教室，大開的門內(nèi)投影未關(guān)，賽羅再度進門，郁華抱著筆記扭頭，看見alpha利落地關(guān)閉設(shè)備。

    一張張圖片在空中消散，郁華微怔，望著賽羅走回身前。

    “等了你很久。”賽羅開口，神色帶著走形式的不滿，“沒有下次。”

    郁華揣摩著他的表情，一時分不出他是否生氣，立刻接口。

    “我知道了，對不起，今天是個意外。”

    他想了想，“以后就算有事也會和你說的。”

    賽羅揚了揚眉，心想這個beta并不理解，他呆在藍海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了，很快就會走。

    郁華再不抓緊時間看他的筆記，就真的沒有下次了。

    賽羅不欲解釋太多，郁華今天雖沒同他猜想的一樣被欺負，但狀態(tài)看著也不怎么妙。他確定一遍“你現(xiàn)在要看筆記嗎？”，在得到對方肯定的答復后抬腕看了眼終端。

    時間不早，再來回一趟后山顯得多余。賽羅目光掃過郁華蒼白的臉和敞著門的教室，開口決定。

    “不去后山了，你跟著我去班里。”

    他說著已經(jīng)邁開長腿，“今天在教室看吧。”

    郁華反應(yīng)幾秒，等賽羅走出幾步了才慢半拍拿著筆記跟上。他追到alpha身側(cè)，看著對方冷淡的側(cè)臉有點想問，“那為什么不在我的教室看呢？”。話到嘴邊又咽下，覺得太過得寸進尺，最后只在臉上露出一個克制不住的笑容。

    一路穿行，下了樓梯，走過回廊，繞到高二的教學樓進了賽羅班級的大門。

    他班里倒還有幾個人留著，看見賽羅帶人進來不約而同投去視線。賽羅視而不見，在位置上落座后拉開身側(cè)齊安的椅子，以眼神示意郁華坐下。

    郁華頂著旁觀者打量的目光，面色平靜，心中雀躍，坦然坐在賽羅身側(cè)。

    一個月來整時整點的午休固定了賽羅的生物鐘，alpha指腹一按眉心，臉上泄出些微困乏。

    “你自己看，回去的時候不用和我說。”

    賽羅俯身伏在桌上，頭枕著胳膊，面對郁華閉上眼睛，“我睡一會兒。”

    郁華輕輕應(yīng)聲，看著賽羅陷在臂彎里的腦袋，微微升出懊惱。

    糟糕，忘記從教室里帶抱枕出來了。

    雖然姿勢和在樹林里有差異，教室里還多了碎雜的人聲，但賽羅還是睡著了。

    他自我感覺只睡了一會兒，睜開眼卻正聽見響到尾巴的上課鈴，郁華已經(jīng)走了，身邊的人換成了齊安。

    筆記本好好放在桌角，賽羅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直起身時眼神已經(jīng)恢復了清明。

    難得來上課的齊安聽到動靜，挨過來，先寒暄一句。

    “兄弟，醒啦？”

    賽羅懶得回這句廢話，下巴一抬，反問，“今天有空來學校了？”

    “哎，其實我一直在學校，跟別人玩呢……”齊安交朋友的本事是天生的，來藍海聽了一周課后深覺學這些玩意兒不如挖掘拓展一下人脈。

    他想到從自己位置上離開的人，憋著等賽羅睡醒的話終于問出了口。

    “那人你認識啊？”

    賽羅眼皮都不動一下，“誰？”

    “就……”齊安一下卡了殼，他隱約摸到藍海有這么一號人，但竟忘了打聽名字！只能道，“剛剛坐你旁邊的。”

    那個beta。

    賽羅了悟，點點頭回一句。

    “算認識吧，怎么了？”

    “你們怎么認識的？”齊安鍥而不舍，追根究底。

    “他被人欺負，我?guī)土怂！辟惲_不知道同桌的好奇心是從哪兒來的，隨便做了個總結(jié)。“到底怎么了？”

    “——被人欺負？”

    齊安答非所問，揚聲喊了一句。臉上的神情震驚和迷茫混雜，“可是我聽說他……”

    “你別說了，我先和你說。”

    賽羅敲了敲桌面。

    “啊？”齊安看著賽羅略帶不耐煩的臉，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預(yù)感。

    “導師看了你很久了，現(xiàn)在還在看。”賽羅平靜道，“我勸你現(xiàn)在把腦袋轉(zhuǎn)回去。”

    齊安的動作頓住了，干巴巴轉(zhuǎn)頭，正好和講臺前的導師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