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何歡 六
謝顧朗此次的來意除了代表師門, 詢問星云派準備何時動手外, 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聽說星云派是掌握那名修士消息最全的, 想知道此次被他掠去的修士有幾人, 被關押在什么地方。 沈玄英一一答復了他,作為星云派掌門, 他的耳目比謝顧朗多很多。 這些日子他實在是聽了很多閑話,本來這些話他是不會刻意提醒一個素未相識的人的,但內心有一個聲音驅使著他說下去。 他道:“我曾聽你師尊提到過, 你為人勤勉刻苦,是個心懷坦蕩之人。二十多年前你既因一個姑娘的畫像跳下懸崖才有此一劫, 如今既然回來便盡早去尋她, 早些斷了某些無稽之談,以免再生事端。” 沈掌門忽然對他說了這番話,謝顧朗雖很錯愕,卻還是彎腰恭敬道:“是。” 提醒過他, 沈玄英再沒什么要說的, 輕聲道:“退下吧。” 謝顧朗低垂著眉眼恭恭敬敬退下。 在他退出星云派,因沈玄英的話四處打聽了一番, 才得知在他東奔西走、忙得焦頭爛額的這些日子中, 仙門中竟傳起了他的一些艷聞。 二十一年前他因葉之凝的畫像墜崖, 作為驚嵐谷中的新秀之輩,他在世人眼中一直是惹眼的人物。 仙門之人只知他早已鐘情于一名女子, 因這名女子的畫像墜崖, 又因這名女子而吃盡千辛萬苦重新回來, 但這女子究竟是誰,除了驚嵐谷中與他交好的修士外,甚少有人知道。 仙門眾人早就在猜測這女子是誰,結果猜來猜去,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猜到了林瑩的頭上。 現在的言論已經發展到難以制止的情況,大家不但在傳是林瑩,更是連謝顧朗在萬歸宗養傷、林瑩陪護了二十一年這些事都查了出來,仙門如今人人在贊郎情妾意,佳偶天成。 聚眾下注這二人必定不出一月就會結婚。 這些還算言論能夠入耳的,某些不能入耳的,全是什么他與林瑩已經有過肌膚之親,說他當年受難非得行云雨之事才可保命,林大小姐含淚解衣救了他的命。 還說這二十一年兩人舉案齊眉,孤男寡女呆在一個屋檐下…… 總之傳的是有模有樣,神乎其神。 連謝顧朗本人都驚呆了。 他不知,出這個主意的人,就是他連月馬不停蹄四處奔走,想要救出的一對至親。 謝顧朗雖然固執無比,但他是個極重感情之人。 因為孤僻,每一段感情對他而言都是來之不易的,他會非常珍惜。 讓他舍棄一手將他帶大的生身父母,與葉之凝雙宿雙飛,他無法做到。 至少在不知雙親都干了什么的情況下,他是做不到的。 而謝父謝母,深知他的弱點。 以他們的性命作為要挾,讓地位尚未穩固的謝顧朗無暇顧及葉之凝,只得為爹娘奔走,這第一步他們做成了。 自古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讓世人誤解他喜歡的是林瑩,一旦傳出并被世人以訛傳訛,他忙于爹娘的事等他知道也晚了。第二步他們同樣成功了。 即便此時他找到萬歸宗質問林瑩,但因為有某些無法入耳的言論,林瑩同樣是一名受害者,且在這種非議中女子受到的傷害遠遠比男子大得多,林瑩只需將責任推到一名侍從身上,指責是侍從走漏消息,謝顧朗就根本無法指責她半句。 對她甚至還會有愧疚。 這就是滴水不漏的第三步。 愛侶之間無論關系多好,一旦有了猜忌,那么這段感情便會岌岌可危。 而葉之凝,不知她聽到這些消息,又一直等不到謝顧朗回來解釋,會做何感想。 接下來謝顧朗必定要去尋找葉之凝和她說清楚,這就是林瑩等待的一個時機。無論他是先去找葉之凝還是先到萬歸宗質問,結果都沒有什么不同。 他直接去找葉之凝,林瑩便半路攔住,一面拖住他派人告知葉之凝,謝顧朗喜歡的是她,今日便要和你來個了斷,讓她且去林瑩事先準備好的地方等著。另一面則向謝顧朗哭訴解釋,說自己愿意與他一同邀約之凝出來說個清楚,解除他們之間的誤會。而邀約的地點由謝顧朗選擇。 先到萬歸宗質問,步驟也一樣。 按照謝顧朗對葉之凝的重視,他必然會選直接找葉之凝。 到了這一步,葉之凝和謝顧朗便要算陌路人了。 因為接下來,葉之凝將要面臨的就是那個瘋了魔的元嬰期修士。 不出意外謝顧朗和林瑩會晚一步到達,他們來的時候,謝顧朗會親眼看到葉之凝是如何在他親自選的地點,被那名元嬰期修士廢去修為。 而這時萬歸宗修士出面救下命懸一線的葉之凝,失手放走那名元嬰期修士,整個計劃就大功告成。 林瑩不殺葉之凝,是因為她對萬歸宗而言還有用,不能死。 謝顧朗三次重創葉之凝,一次是因為執著于一幅畫,讓她苦等二十一年。 第二次是她終于等到他回來了,卻得知他心中另有其人。 第三次是解釋不成,叫她命懸一線,修為盡散。 試問,謝顧朗還有什么顏面去見她? 即便有也見不到了。 …… 最終,所有的事態都確如林瑩所想的一般發展。 從頭到尾,毫無錯漏。 葉之凝被那名元嬰期修士攻擊,修為跌至筑基期,謝顧朗為了救她身受重傷,但他去救葉之凝的那一幕,葉之凝不曾看到。 她已經暈厥,看不到謝顧朗為她擋去致命一擊,聽不到謝顧朗撕心裂肺的聲音。 她的意識只停留在親眼目睹,林瑩與謝顧朗一同前來的地方。 謝顧朗比葉之凝先醒,醒時他在驚嵐谷,而葉之凝在萬歸宗。謝顧朗醒后,最后一層壓力降臨到他的身上,險些將他壓得窒息。 ——仙門中關于他和林瑩的言論已經到讓林瑩無地自容,羞得林瑩尋死尋活的地步,林宗主容顏大怒,幾次令人上驚嵐谷找謝顧朗討要說法,勢必要他娶林瑩還女兒在仙門中的清譽才肯罷休。 另一邊,爹娘的生死攸關,也叫他疲憊不堪。 他想見葉之凝一面,但林宗主不準。 除非他松口答應迎娶林瑩。林宗主給他開出的條件甚至很優越,一旦他愿意迎娶林瑩,萬歸宗必定會幫他救出爹娘。 而他從此仙途坦蕩,一舉多得。 否則別說前途坦蕩和見葉之凝,他今后的日子也難安了。 半月后,謝顧朗松口了。 驚嵐谷修士都驚訝于他的態度轉變,在他不見了的那二十一年中,替他常去探望葉之凝的人前去找他,準備給葉之凝打抱不平,原本一肚子的火卻在看到他的剎那,熄滅了。 謝顧朗比半月前更冷漠了,如果說曾經的他還是一團雪,雖冷卻是捂得化的。 那么現在的他就是一塊巨大的冰,堅硬而寒冷,誰來一碰都會被凍住。 來為葉之凝打抱不平的人見到他時,他帶著傷在向他的師尊辭行:“徒兒這一去不知何時才會回來,也不知還能不能回來。” 他師尊和其他幾位元嬰期師叔都一言不發,對他接下來的所作所為都心中有數。 半晌,他師尊長嘆一聲:“去吧。去吧。” 謝顧朗以萬歸宗大小姐夫婿的身份踏進萬歸宗的門。 他進來時萬歸宗上下一派喜慶,有弟子正在掛大紅色的燈籠,為小姐出嫁做準備。 謝顧朗尋著曾經的路來到葉之凝的閨閣前。 臘梅開得正好,朵朵霜雪落在花瓣上,花卻迎寒不懼仍舊開得燦爛。 他跪下。 深一叩首,未語眼眶便紅透了,待開口時聲音嘶啞而帶著顫意:“驚嵐谷謝顧朗,求見,葉姑娘。” 閨閣內有一道黑影行至窗邊,他認識,這正是葉之凝的影子。 里內的女音冷冷道:“滾。” 只此一字,便可證明已是言盡于此。 謝顧朗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這一刻被她擊得破碎無比,再難一片片撿起、拼好。 窗內的倩影消失。 但謝顧朗并未離去。 他是沒了再次開口的勇氣,卻固執地一定要見她一面。 可惜。 沒人告訴他,葉之凝并不在這里。里內那個與葉之凝身影相似、音色相似的女子,是林瑩在無數筑基期女修中千挑細選選中的,目的就是打碎他最后的固執和堅持。 讓他和葉之凝再無可能。 真正的葉之凝在萬歸宗的一個角落,每日坐在窗邊靜靜地等待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他送的石塤。 沒人告訴她,謝顧朗來了,但跪錯了地方。 直至訂婚宴當晚,兩人才終于放棄。 一人得知他要娶他人為妻,在窗前輕輕一笑,帶上黑色的石塤,一步步走出萬歸宗的大門,遠離這個歡聲笑語的地方。 一人得知她已離去不會回來,于雪地中深一叩首,在頭接觸到冰涼的白雪時,輕聲道:“我不會娶她的。” 事實證明謝顧朗真的是個固執的人。 他見到爹娘,雖說沒能見到葉之凝一面,可也算如愿知道葉之凝對自己的態度,便別無所求。竟敢在婚宴之上當眾悔婚,還以自己的方式向眾人還了林瑩的清白,表明畫中女子另有其人,自己從不曾喜歡林瑩,是世人誤會。 隨后在眾人的驚訝聲中,在林宗主和謝父謝母的大怒之下,御劍離去。 自此閉關不出。 林瑩和萬歸宗千算萬算,沒仔細想過,一個能隨著一張畫像就跳下懸崖的人,到底有多固執、多瘋魔。 …… 十年后。 祟嵐城中,一個六歲的灰衣小童叼著蘭草,在街頭與一名鵝黃色衣裳的女子擦身而過。 小童天生一雙笑眼,瞅到她身上的黑色石塤后,清澈的兩眼一彎,囂張而慵懶地歪頭道:“這個東西,我要了!” ※※※※※※※※※※※※※※※※※※※※ 回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