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惡俗 五
“哼,一群小混蛋,要不是我想當個好人,你們死定了!”星彧手中拿著一串紅紅的糖葫蘆小聲嘀咕著準備進屋子。 他今天也是倒霉,剛跑到街頭買了一串糖葫蘆,準備吃了再帶一串回去給師父,不想還沒咬上兩口,幾個本地的小孩子就聚在一起撿泥巴扔他。 星彧不是個任人欺負的軟蛋,當年什么招式都不會,他也敢橫著走,現在在葉之凝的教導下修習了劍法,他更沒有縮頭的可能。 當即折下一根樹枝,沒怎么動手就把那群和他同齡的小孩收拾住了。 收拾住一問之下才知,原來是星彧長得好看,被住在此地的幾個小姑娘偷偷喜歡上。 這幾個小姑娘生的不錯,擁護她們的小男孩有很多,她們喜歡星彧,常常偷看星彧練劍讀書,這些事被擁護她們的男孩知道后,大家聚集起來,拋開往日的矛盾一起來找星彧的麻煩。 知道前因后果后,星彧覺得又好笑又好氣。 他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混混,若是從前遇到這種事,指不定會怎么惡整這群小孩,讓他們看到自己就馬不停蹄的自動滾。 可是現在嘛,他記得葉之凝對他說的,做人要大度,做好人更要會忍,便忍下了。 他很喜歡吃糖葫蘆,但是手中的這一串沾了泥巴,實在吃不了了,只好扔掉。 他對這群小孩道:“放心吧,我不會在這里多久,很快我就又要和師父去別處了。” 小孩的頭頭道:“當真?” 他道:“騙你干嘛。” 如此才皆大歡喜了。 等這群小孩跑了很遠后,他才長嘆一聲蹲在扔掉的糖葫蘆邊,很可惜地看著它。 他想,師父也不是很富裕,是看我特別喜歡小零嘴才額外多給我一些錢,讓我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好好開心一下。 誰想,又浪費了…… 葉之凝實在太好了,身上的錢早就不多了,卻還想讓星彧開心,保持住他的笑臉。 星彧雖調皮,是個沒爹沒娘的小混混,可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多了。 他知道葉之凝錢不多,看到什么特別喜歡的小玩具,小零嘴時,寧愿咬緊泛酸的牙根,也不多看一眼,讓葉之凝知道他特別想要。 但即便他能管住自己,卻還是瞞不住葉之凝的眼睛。 就算當時不買,等過一兩天,葉之凝還是想方設法,晚間偷偷做些針線換錢,給他買下那些小東西。 星彧拿到那些東西又高興,又心疼,常常對葉之凝道:“師父你不要買了,我不需要這些東西。” 葉之凝搖搖頭,摸摸他的腦袋,攬著他笑道:“無妨,你是我徒弟,我不寵你,誰寵你啊?好啦,放心吧,別皺著一張小臉啊,大不了等你長大了,成了一位名士,到時候再好好對師父不就行了?” 想著這些,星彧蹲在那串糖葫蘆面前,心中熱熱的。 葉之凝也很喜歡糖葫蘆,在他們手頭實在緊時,她給星彧買,自己卻不吃。 這些星彧都看著,深深地記在心中。 今天他身上還有一些錢,便又買了一串,想帶回去給師父,讓她開心一下。 星彧真的是很慶幸,慶幸剛剛他怕糖化了,只買了一串,要不然現在這串肯定也要沾上泥巴吃不了。 如果吃不了,他肯定會很失望的。 如此一想,他回家的步伐邁得越來越快,慢慢小跑起來。 遠遠看見葉之凝所在的小木屋,他欣喜地喊了一聲師父,噠噠噠地跑到門口,一拉木門:“師父我跟你說,剛剛真是太討厭了,我碰到一群小孩子,他們拿泥巴扔我……” 話還未說完,他手中握著的糖葫蘆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滿屋都是血,從桌子上到地上,再到墻上,全是鮮紅刺眼的血。 這不是星彧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血,他膽子一向很大,向來不懼鬼神,畢竟連尸體堆他都睡過不止一次,只是血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可在哪看到他都不怕,但這里看到,他連呼吸都是顫的。 八年,他從未感受過的顫意,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師父……”微啞的嗓音,輕輕打著顫。 他渾身冰冷,腦海中空白一片,完全不知該做些什么。 直到,床頭邊一片黑暗處,傳出一聲極輕的聲音:“小彧,咳……” 星彧終于回神了,瘋了一般沖到那處,絆倒了桌椅,連滾帶爬去到那里。 葉之凝滿身都是血,雪白的脖子上被殷紅刺眼的血覆蓋著,她靠在墻和床形成的角落里,這樣才勉強支撐著自己不倒。 可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星彧快瘋了,雙眼赤紅,難過和震驚到一種地步竟怎么都哭不出來。 但這樣更難受。 突然,他猛地反應過來:“大夫!我要找一個大夫!!” 剛想跑,葉之凝卻用僅剩的力氣抓住他:“小彧別去……沒用,的……你,你蹲下來。” 星彧趕緊蹲下來,他一向沒把人命放在心上。人是最脆弱的,這一點在他還很小時,他就知道了。 他從不怕死,也不怕別人死,可這一刻,他怕極了,怕得渾身都在發顫,宛如丟了魂般,向來精明機靈的人竟被嚇得呆呆的。 葉之凝勉強將手搭在他的肩上,咽喉微微一動,安慰道:“咳,小彧……別,別怕……你別抖,咳咳咳……聽我,聽我說,人總有那么一天……” 她的聲音也是顫抖著的,很小很小:“你聽著,我,我后面……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必須記住!第一……第一,不許,為我報仇……這件事,與你,與你無關……” 似是咽了一口血,她頓了頓,繼續道:“第二,師父……師父走后,你一個人……”說到這,她眼睛也紅了,縱使滿眼都閃著淚光,兩眼中不停的有淚水往下墜,卻也掩飾不住她眼中的不舍,“你一個人……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師父沒有什么,能給你……只希望你能笑著,笑著過完一生……我希望,你能開心……”說到這里,她似乎已經到了極限,方才全憑一口氣支撐到現在。 “你聽著!”她一把抓緊了他的肩頭,滿眼都是淚光,聲音微微大了一點:“小彧,師父絕不是你這輩子碰到的唯一一個好人。若是今后,今后有人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為你撐傘,你,你一定,一定要珍惜他!” 說完這話,她噎了很長一段時間,許久過后,她才道:“小彧,你再笑一次,師父,想最后再看一次你笑的模樣……” 星彧完全不知自己是克服著何種困難,只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傀儡,一邊紅著眼,一邊還要百般困難地牽動著臉上的肌rou,才翹起兩邊的嘴角,露出一個最困難的笑容。 星彧是個很愛笑的孩子,這還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笑也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 葉之凝此時此刻,必定比他更難受,顫抖著一手想最后再摸一次他的笑臉:“小彧……對不起,師父對不起你,不能陪你到最后,不能親眼看到你成為一個名士……對不起,小彧,你要好好的,一定要笑著活下去……” 那只手還沒觸碰到他帶笑的臉,便突地沒了下文,猛地墜下。 終于,他的眼淚從眼眶中墜落,狠狠砸在葉之凝的手背上。 這是他此生第二次哭,比第一次還兇,怎么都停不下,撕心裂肺,痛苦不堪。 當夜,街坊鄰居過來幫忙,將葉之凝的尸體下葬。 白日酷熱難耐,夜里卻下起淅瀝小雨。 星彧瘋了般,在雨中奔跑著,找到白日他扔掉的那串糖葫蘆,抓起來就往嘴里塞。 不管上面有無泥巴,不管還能不能吃,他都吃下去了。 這是師父在世時,最后的一串,最后的一串啊! 吃完這一串,另一串他放在了葉之凝墳前。 他跪著,在雨中用雙手捧著臉,放聲大哭:“師父……我要我師父!我要我的師父啊……” 哭聲凄厲,無比哀傷。 這一次,他終于再次露出孩童的樣子,脆弱得不堪一擊。 仿佛是一個夢一樣,突然間他有了一個家,有一個愛他疼他的人。 又突然間,這個人沒了,家也沒了。 這夜后,惜瓊城的人發現那個剛死了師父的孩子,才到了第二日就滿面笑意。 仿佛昨日哭的人不是他,昨日所有的悲痛都一掃而空。 這讓許多人難以接受: “小孩就是小孩,那么沒良心,這么快就一點都不傷心了。” “是啊,是啊,真是難以置信,太沒良心了……” 在如此多的流言蜚語中,星彧依舊笑著。只有他自己知道,葉之凝舍不得他哭,只希望他笑,他笑得越開心,葉之凝就越放心。 既然她希望他能笑著活下去,那他便聽她的,今后再也不哭。 哪怕再痛,再苦,也要笑著。 …… 一年后,星云派招新。 負責此次招新的弟子看一眼面前的青衣小孩,這小孩滿臉笑意,脖子上掛著一個用銀環穿著的黑色石塤。 招新弟子:“你是哪里的人?” 小孩:“哪里人都不是,一個流浪者。” 招新弟子愣了愣:“可有爹娘或師父?” 小孩:“無爹無娘無師。” 招新弟子:“你叫什么?” 小孩微微一笑:“葉青幽。” …… 星云派中,每個內門弟子都有師父,唯獨這個葉青幽,他怎么都不肯拜師。 聽說過師父不收徒弟的,卻沒聽說過徒弟不要師父的,這在星云派中可成了一樁奇事。 不少弟子只要一提到葉青幽,便會和同伴笑道:“葉青幽?哦,就是那個傻小子啊,哈哈,他真是夠輕狂的,不拜師那他進星云派做什么,須知拜一個師父,可是至少要少走上百年的彎路,還有數不盡的好處,他真是蠢得一言難盡!” 不久后,葉青幽成了筑基期的修士。 成為筑基期修士的第一個月,他得到人生中的第一把劍。 此劍異常鋒利,劍鞘和劍柄都是暗紅色,與他本人十分搭配。 鑄劍長老問他:“修真者一生只有一把劍,此劍絕不會叛主,人在劍在,人亡劍斷。你可想清楚此劍要叫何名?要好好想,一旦確認,想要改名字那可就要重鑄了。” 葉青幽笑道:“我早就想好了,就取一個成語的前兩個字作為名字吧。” 長老似乎還從沒見過這樣為劍取名的,不由微微睜大眼睛:“哦?哪個成語?” 葉青幽:“這個成語叫‘濟世救人’,劍的名字就叫‘濟世’吧。” …… 往事不堪回首。 葉青幽沉著臉跪在暴雨中,背上是法鞭抽出來的傷痕,又像當年一樣,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傷害同門,必罰的重罪。 可他絕不悔,傷害算什么,要不是人太多攔了他一下,那小子肯定要被他一劍劈了! 就在前日沈玄英剛走,葉青幽就悄悄和另外七個少年溜出了九華仙府。 偌大一個星云派,除了葉青幽狂,也有仗著身后勢力狂的人。 這人叫鄭樺桉,叔叔就是星云派的一位金丹期長老,他早就看不慣葉青幽。若讓他評價,葉青幽這種人,沒爹沒娘的小雜種,小混混,憑什么能位列閣主,憑什么修為能到筑基期,簡直就是老天沒長眼,對他太眷顧了! 這不剛從叔叔那出來,就看到了溜出來的葉青幽一行人。 他以為到了九華仙府,葉青幽肯定會收斂一點,本來不管他收不收斂,他都會來找麻煩。 誰知葉青幽狂得很,簡直坐實小雜種、小流氓的名號,絲毫不知收斂,冷嘲熱諷幾句,雙方就動起手來,混亂中,鄭樺桉一不小心一劍挑落他頸間掛著的小石塤。 小石塤砸在地上,磕破了一個角,葉青幽突地紅了眼睛,發了狂。 竟不似方才小打小鬧,一劍刺入他的胸中。 好在陪著葉青幽的七個弟子聰明,在千鈞一發之際攔了一把,否則葉青幽這一劍刺下去的就會是他的心臟。 惡意傷害同門,這在星云派中是大罪。 在場弟子馬上抬走鄭樺桉,便有長老叫人帶走葉青幽。 這種事,不管沈玄英在不在,他都得被罰。 星云派中除了逐出門派,亦或是其余刑法外,最令諸弟子懼怕的就是法鞭,只有犯了大錯的弟子,如殘害同門,惡意殺人之類的大錯,才會被法鞭鞭打,為的就是告訴這些弟子,叫他們知法懂法。 葉青幽一共被抽了四十鞭,滿背是血。 即便是懲罰結束,也得在法場跪滿三個時辰,才可回屋,等待后面的審判結果。 出來時,日陽高照,如今天黑了,雨也下了。 葉青幽一個人跪在法場中心,即便是跪著他也跪的非常有骨氣,半點都不似有錯的樣子。 他將腰背挺得筆直,罵道:“狗日的東西,好啊,咱們走著瞧,走著瞧,今后不弄死你們,我他媽就是畜生。” 罵完人,他又罵天:“叫老子重生,重生便重生。但你他媽敢不敢再往前一點,叫我見到我師父啊,每次我一倒霉,你就下雨,下下下,下你媽啊下……” 話未說完,一把白色的傘慢慢移到他的頭頂,為他擋去冰涼的雨水。 一如當年一樣。 葉青幽雙眼漸漸睜大,睫毛顫抖著,半晌后猛地回頭,叫道:“師父!” 回頭一看,入目的,是一件雪白色的衣裳,這人很高,長長的發如瀑布般傾瀉而下。 他也如葉之凝一樣,微微彎下腰,不顧自己站在雨中淋著雨,哪怕渾身濕透,也要拼命為跪著的人擋住風雨。 葉青幽楞楞地眨眨眼,耳畔突然響起葉之凝的一句話: ——若是今后,有人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為你撐傘,你一定要珍惜他…… 雙目對視,久久無語。 很久很久以后,那人被雨水淋得濕透,葉青幽才勉強舔舔自己的嘴唇,找回聲音:“仙盟大會即將開始,你不是很忙嗎,怎么回來了?” ※※※※※※※※※※※※※※※※※※※※ 好啦好啦,甜回來了!!! 看到沒,我說過了,我是個好人,不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