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惡俗 三
“你的名字不好,不管是你娘取的,還是你自己取的,都是大兇。這樣吧,我幫你重取一個,你現在既然跟了我,便跟我姓吧?!?/br> 她笑了笑:“我姓葉,叫葉之凝。昨日我翻遍了書,給你想了一個,叫葉青幽。青指‘青天’,意思是你抬頭就能看到天,這一輩子都不會被人冤枉,幽指‘沉靜安閑’,師父希望你改一改現在的脾氣,能成為一個沉靜的皎皎君子,這一生都不要遇上什么大事,能安全、閑寧的過完一生?!?/br> 她眨了一下左眼,對抱手而坐的孩子道:“怎么樣?” 星彧冷冷哼了一聲:“不怎么樣,難聽死了。你休想我叫這個名字,誰理你!” “還有,”他指著右手邊的一塊尖石,道:“我就是一頭碰死在那塊石頭上,也絕不會叫你這個妖女一聲師父。” 這個妖女,確實厲害的很。 她腰間有一把二指寬的長劍,劍的名字叫惜嘆。只要星彧一跑,這把劍就會自己從劍鞘中出來,追著他把他趕回來。 星彧從沒聽說過劍會自己動,還能飛,怕到不怕,只是惱得很。 他一惱便會罵:“妖女!放我走,要不然總有一日我定叫你知道后悔!” 葉之凝總道:“后不后悔,今后再說吧。不過,總有一日,你定會心服口服地叫我師父。” 有時他不聽話,葉之凝便會嚇他:“你要是再不聽我的,等這個月的月圓之夜,師父就一口吃了你!拿你做補品,怕不怕?” 想星彧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怕鬼的。 可星彧哪里都是個例外,葉之凝嚇他,他不怕反而嗤道:“要吃便吃,扒皮抽筋都可以,啰哩啰嗦像個老太婆!” 星彧確實是個極難管教的孩子。 每天都在做錯事,時時刻刻都是個小流氓。 你好好和他說,他不會聽你的。你要打他,他隨你打,仿佛不會疼一樣。 軟硬不吃,難以管教。 他偷了東西,被葉之凝親手抓到。好說歹說不聽,葉之凝一氣之下,叫他伸出手,拿著戒尺在他兩只掌心上狠狠打了三十下。 打完,一雙小手也腫了,人卻還是那副樣子。 他斜著眼睛看葉之凝,罵她道:“妖女。咱們走著瞧?!?/br> 葉之凝可能真是他命里的克星,總有各式各樣的手段讓他破功,令他屈服。 他生氣不理人,葉之凝就撓他,讓他笑。 他討厭背書,葉之凝就施些妖法將他困在書桌前,不抄完背完就走不了。 星彧天天被她逼得哇哇亂叫,她卻無動于衷。 這妖女還親手做了把小木劍,每天天不亮就提他起來,叫他練劍,夜間逼著他打坐。 她是這么說的:“只要有一天你能打敗為師,為師就放你走?!?/br> 星彧:“呸!” 管教之余,葉之凝也沒忘小孩子天性.愛玩。 別的小孩愛玩,星彧這樣的小孩更愛玩。 “要吃糖葫蘆就跟我說,你何必搶?咱們又不是給不起那幾個錢?” 星彧道:“我從小到大,吃東西就從來不給錢……”話未說完,手中就被塞了一個青顏色的小錢袋。 葉之凝:“從今天起你不管買什么,都要付錢,聽到沒?要是不聽話,再被我抓到一次,就罰你將劍譜抄一百遍!” 星彧怒道:“你!你……妖女,遲早我要弄死你!” 多數時候都是葉之凝氣得星彧亂叫,亂吼,但少數時候,星彧也能讓她氣的發瘋。 星彧這種小混混,衣裳動不動就會變得破破爛爛,時常要修修補補。 葉之凝也不是非常有錢,他故意把衣服弄破,氣歸氣,罰歸罰,卻還是幫他把衣裳補起來。 有一次,葉之凝給他縫了一件青色的新衣。 結果剛穿一天,他就和隔壁的小孩打架,袖子被扯出好大一個口子。葉之凝將他臭罵一頓,他一臉笑嘻嘻的,都快讓葉之凝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當夜,星彧夜起上茅房,路過葉之凝的屋子時,他見那么晚了,她屋里還燈火通明,便扒著石階支起身子向屋里看。 沒想到這一看,卻是一愣。 只見一盞油燈下,葉之凝正在引線穿針,為他縫補白日打架撕破的衣裳。 從前的六年中,從沒有一個人為他縫補過衣裳。吃靠搶,穿靠搶,夜間不像現在能在一間小木屋中蓋上溫暖柔軟的被子,只能睡在角落里亦或是山洞里。 木屋很小,也只是暫時住住。不像瓦房,大且漂亮,更不像有錢人家的宅院,還有下人伺候。 可是足夠了,已經足矣了。 星彧感覺自己心中突然溢滿了某種東西,感覺很奇妙,卻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出來。 他趴在窗邊,哪能逃過葉之凝的耳目。 葉之凝笑著用針穿過衣裳:“要進來便進來,躲在窗邊有意思嗎?” 沒聽到窗外人的回答,倒聽到一聲冷哼。 星彧動作干脆地躍下去,他拍拍手,本想直接走人。眼睛卻是一轉,鬼使神差地進了葉之凝的屋子。 他走過去,坐在葉之凝對面。暖橘色的光映在兩人臉上,忽明忽暗,正是寂靜間,突聽星彧道:“哎。你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如果只是因為他摔了她的石塤,這不太可能。 葉之凝手上的動作沒停,用眼睛看了他一眼:“你這個小流氓倒是挺聰明,那么點小年紀,比一般的男人有擔當多了,你要是性格能再好點,只怕比某些仙門大門派精心培養的小少爺還要優秀?!?/br> 星彧太小了,又常?;燠E在俗世街頭,哪聽說過什么仙門世家。 小孩子都對神神鬼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感興趣。星彧當然也不列外,他歪著頭,坐在凳子上蕩著腿上下搖晃:“什么仙門,什么大門派?” 葉之凝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極有耐心:“不要搖,不要晃,好好坐正。另外,要叫我師父,不是‘哎’?!?/br> 星彧偏不如她的愿,張口依舊是:“哎,什么是仙門,什么是大門派?” 葉之凝放下手中的小衣服,將油燈推開一點點:“仙門也就是修真界,修真界里的人可騰云駕霧,也可千變萬化,凡人只有一百年的壽命,而修真者們卻有千余年的壽命,甚至更多。若有造化,還能飛升為仙,與世長存?!?/br> 星彧:“真的?” 葉之凝:“當然。為師我就是一個修真者,如今是筑基中期的修為,很快就要突破后期了?!?/br> 她看看星彧的臉色,小心翼翼道:“你爹娘……一定也是位修士,并且靈根修為絕對不低,說不定還是某個大門派,大世家的掌門或家主?!?/br> 提到自己生身父母,星彧并沒有多少感覺。說難過并不難過,說恨也不恨。 他只笑笑:“為什么這么說?” 葉之凝說的很小心:“仙門中分六等靈根,第一等人稱逆靈根,這類算上天的寵兒,突破每個境界時完全不會有任何瓶頸,修煉的速度也是最快的。第二等叫天靈根,和逆靈根一樣,修煉不會遇到任何瓶頸。” “第三等叫雙靈根,第四等叫三靈根,這兩種靈根算中品靈根,如今大部分門派里的天才和長老都是這兩種。最后兩等,就是下品靈根,四靈根和五靈根。屬于人最多,也是最不好的?!?/br> 星彧并不在乎自己的父母,他只關心自己:“你跟我說這個,是不是意味著我也是有靈根的人,而靈根這種東西,如果我猜的不錯,肯定不是人人都有?!?/br> 葉之凝早說過他聰明,很贊賞道:“是的,是這樣的。” 星彧道:“那我呢,我是什么靈根?” 葉之凝:“我這樣跟你說吧,如果一千個修士中出一個三靈根,一萬個修士中出一個雙靈根,十萬個修士中出一個天靈根……而一百萬個修士中,才能出一個逆靈根,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星彧想一想:“知道。你是在說我是逆靈根的天才,當今世上僅此一個,獨一無二。” 葉之凝:“不錯。”她右手指向一個方向,“當代最強的門派,最強的人,是星云派的掌門,沈玄英。就連他也只是天靈根而已,也許有一天你會超越他?!?/br> 她又問:“你懂這意味著什么嗎?” 星彧盤著一條腿坐在椅子上:“我懂。這意味著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他,代替他成為星云派的掌門。又或者我會推翻星云派,再重建一個,自己當掌門……哎喲!嘶……妖女你打我做什么!!” 葉之凝的拳頭還放在他頭上,她憤憤道:“你這個小流氓,為師教了你那么久,你還是那么壞。沈掌門可是個好人,你要是把他殺了,師父會被你氣死的,到時候你可別說我是你師父,你也不要來見我!” 星彧扳著她的手,邊吸氣邊呲牙:“拿開!妖女,誰說你是我師父?誰承認了?你原來收我是有目的的啊,你占我便宜!” “好啊,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還不知道師父的厲害!看我不撓死你!” 她一手摸上星彧的腰,輕輕一捏,星彧就樂得左搖右晃:“哈!走開!離我遠一點,妖女……哈哈,哈哈哈……” 二人打鬧結束,星彧整個人趴在桌上,累得口吐煙魂。 他歇了一會,突然督見葉之凝脖子上的黑色石塤。 這個石塤她天天都帶著,有時一天會擦拭好幾遍,似乎是個不得了的寶貝。 “哎,”他依舊趴著,抬起一只手指向她的頸間:“你天天帶著這個,這是什么東西?” 葉之凝拿起小石塤,輕輕一笑:“這叫石塤,是一種樂器。” 星彧:“能奪人性命或是魂魄嗎?” 葉之凝:“不能?!?/br> 星彧:“能用聲音治療傷處嗎?” 葉之凝:“不能。” 星彧:“那它能做什么?” 葉之凝:“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個樂器而已,和凡界的石塤沒有任何特別之處?!?/br> 星彧:“你那么珍惜它,是誰送你的呢?” 孩童的話語有時候真是挺扎心的,葉之凝表情一怔,卻也不想騙他:“一個心上人所贈。” 星彧差點又要笑了,要不是剛剛笑的太厲害,他肯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狠狠將這個妖女嘲笑一陣。 這是什么?這不就是那種話劇里演的,癡男癡女? 星彧可真是完全沒想到,這種懶到大街的劇情,竟會發生在妖女身上。 他道:“既然是心上人所贈,也就是說你喜歡他咯,那他呢,他喜不喜歡你?” 葉之凝淡淡一笑,笑容中略帶苦楚: “肯定是不喜歡的?!?/br> 又過幾天,星彧犯錯,葉之凝要罰他,他不服管教和葉之凝大吵了一架,半夜翻墻跑了。 第二天他偷了東西,被十幾個會功夫的人勉強抓到,對方沒討到一點好處,他也被馬鞭抽得整個背部鮮血淋漓。 “今天真是倒霉透頂?!贝醵镜赝缕鹦∮甑奶炜?,他半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在無人的街道淋著冰冷的雨水。 他命硬,傷得再重都能活下去。 現在只不過是血流了半個身子,滿背皮開rou綻有些累而已。 曾經受過比這還要重的傷,他都一個人挺下來了。 疼什么的,對于別的人來說,還能喊喊,可他不同,習慣了,麻木了。 哪怕更小的時候,被人捅了一刀,也能麻木的嘻嘻哈哈,不會掉一滴眼淚。 況且,喊也沒用。 人人都說他活該,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是活該。 可有什么辦法呢,混混本色,不偷不搶,他早就死了。 在雨中跌倒了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回頭望去,走過的路上滿地都是血。 再一次重重砸在泥潭中,這次他是真的累了,反正爬起來還要摔下去,倒不如在這趴著,等著天晴。 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再不習慣也早就習慣了。 雨水滴滴答答下個不停,他保持著摔下去的姿勢,趴在泥水中。 正是困倦疲憊之際,卻聽頭頂傳出雨滴砸在油紙傘上的聲音,勉強抬頭一看,用沾滿泥水的袖子擦一把臉。 不奇怪,一張小臉越擦越臟,眼睛更是被泥水侵得看不清東西。 但是,朦朧中,他看到一把白色的傘停在自己上方,為他擋去所有冰冷到刺骨的雨滴。 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就在自己身后,彎著腰,盡管是她自己淋著暴雨,也要將手中的傘從自己頭頂移開,為趴在地上的孩子遮住風雨。 剎那間,一向麻木的感知,從不知疼痛為何物的身體,暴發出難以忍耐的疼痛感。 從背部,到手腳,再蔓延進皮rou里,骨子里…… 最終,抵達到內心深處,連幼小的靈魂都疼得發顫。 “你呀,”葉之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哽咽,很小很小,“怎么那么讓人擔心,果然是小流氓一個,一點都不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