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重笙扶著慕容醒走出白先生的院子，自己腿肚子還有點(diǎn)打顫，眼睛卻只顧著往里面瞟，想著晉重華還在白先生身邊，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試煉后放五日學(xué)？先生是料定了咱們都得在里頭掛彩嗎？”

    “不受傷不太可能。”慕容醒指著自己，無奈道：“每次試煉，毫發(fā)無損的都寥寥無幾。慘的就比如我，得養(yǎng)陣子。”

    他順便補(bǔ)充了一句：“賀少主在釋尤小師父那里。”

    阮重笙波及的可不僅僅是慕容醒和高枕風(fēng)，彼時(shí)離得極近的釋尤小和尚也跟著傷得不輕。

    當(dāng)然，最倒霉的永遠(yuǎn)是鐵打的慕容少主。

    阮重笙樂了，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們不怪我？”

    “有什么怪的。”慕容醒看著他，認(rèn)真道：“你本來也可以全身而退，為了護(hù)我拔的扈月，我怪你是什么道理？”

    阮重笙原本是不愿意動用扈月的。

    可正當(dāng)廝殺之際，眼角瞥見慕容醒身后的偷襲，下意識就拔劍了。

    高枕風(fēng)撇嘴：“阿醒都不怪你，我有什么怪的。”

    阮重笙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慕容醒的傷。

    “嘶——”

    “果然是疼的。”阮重笙嘆口氣，開始渡靈，“我渡靈術(shù)不太好，你湊合一下——抱歉。”

    慕容醒抽空開口：“你的渡靈術(shù)……覺來倒是很像引陽上君啊。”

    阮重笙：“有嗎？嗯……可能吧，他是我?guī)熜致铩！?/br>
    慕容醒看了一眼高枕風(fēng)，高少主正在旁邊發(fā)呆，不知道魂兒飛何處去了，于是壓低聲音開口：“阮重笙，你知道‘東儀印’嗎？”

    阮重笙收回手，沉氣運(yùn)行周天，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慕容醒抬眸盯著他眼睛，忽然伸出手，握住了阮重笙的手腕，然后阮重笙就感受到一股自己的力量反過來渡進(jìn)了自己身體。但僅是一縷。

    “這世上，只有引陽上君是這樣的靈氣。獨(dú)一無二的靈氣。”他攤開手掌，“我的祖父是天祖昔年的外徒，曾經(jīng)受天祖諸多照拂，與天祖門下淵源頗深。是故這些年來，我也有幸得引陽上君諸多照拂。引陽上君的靈氣，我應(yīng)該是整個天九荒最了解的了。”

    慕容醒有個倒霉體質(zhì)，就是倒霉。

    人背起來，通常倒霉事兒都是一連串來的，受得傷也一次比一次重，加上這身份特殊，引陽上君的渡靈術(shù)對他用的，應(yīng)該也是最多的。于是乎這一來二去，他竟然成了九荒里頭最了解那位引陽上君渡靈術(shù)的人之一。

    幾句話后，阮重笙心道：“那我倒得去一趟蒼茫了。”

    想著他就勾過高枕風(fēng)脖子，“鳳鳳啊……”

    “你叫誰呢！”高枕風(fēng)漲紅著臉呵斥。

    慕容醒笑瞇瞇地問他：“想躲賀少主？”

    “切，我什么時(shí)候怕他……”

    后面的話沒說出口。

    “——哦？”

    身后，賀少主看著他，甚至笑了笑。

    阮重笙深吸一口氣。

    慢慢抬手。

    落在劍柄。

    然后——拔腿就跑。

    “救命啊！！”

    最后自稱不怕賀搖花的阮三頂著一身破爛樣的衣服，神情萎靡，動作遲滯地出現(xiàn)在慕容醒面前。

    高少主已經(jīng)不客氣地捧腹大笑幸災(zāi)樂禍，慕容少主以袖掩面，沉吟片刻，關(guān)懷了一句：“可還好？”

    “……還有口氣。”

    坐在花期上翹著腿的賀搖花冷笑：“你還有口氣啊？南華那和尚只剩半口氣了。”

    原是他拔扈月那會，不留神波及了不遠(yuǎn)處尋來的釋尤小和尚。南陽修的正陽功夫，極懼魔氣侵?jǐn)_，扈月至陰，恐怕要折好一番道行。

    賀搖花自個傷還沒好就去渡靈，如今也是元?dú)獯髠粗钪伢暇透酉脒w怒，“你真是好本事！”

    阮重笙悲憤：“他不是好端端的嗎！你要送我跟他殉情嗎這是！”

    賀搖花遞去一眼，阮重笙立刻一個激靈，果斷轉(zhuǎn)移話題：“那個什么，這次……是誰奪魁啊？”

    落瀟瀟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來：“——當(dāng)然是落星河！”

    她手里拎著一個食盒，阮重笙動動鼻子，聞到了rou的芬芳。

    他撲上去便要打開，賀搖花斥了一句“出息”也被置若罔聞，結(jié)果折騰好一會都沒能弄開，驚奇道：“什么玩意兒？”

    落瀟瀟笑笑，輕巧撥弄幾下，食盒立刻如盛夏水蓮一般緩緩綻開，露出另一番洞天。

    五片蓮花瓣上三三兩兩擱著幾盤精致的點(diǎn)心，中間又是三層小塔，阮重笙嘗試著用食指在樓頂輕觸，塔身“啪嗒”一聲升起彈入尖角，內(nèi)容一覽無余。

    “東坡肘子？！”阮重笙既驚又喜，取出來嗅了好一番，“好師姐，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寶貝？”

    落瀟瀟挑眉，“放下，說了是給你吃的嗎？”

    阮重笙委屈狀，“落師姐，咱們同窗一場……”

    “欸，說得好，我偌大一個時(shí)天府，個個都與我有同窗之誼，我這就拿去分與諸位同門。”

    阮重笙又來一計(jì)：“這般濃油赤醬的東西，忒折煞諸位仙風(fēng)。還是由我這俗人承這三分煙火，替同窗道友免去一劫吧。”

    落瀟瀟更奇道：“辟谷歸辟谷，可又不是絕食。想吃便吃，自在快活，哪來諸多忌諱？”

    她舉著肘子繞著他轉(zhuǎn)了一圈，“不過你想要的話……也不是不行。”

    阮重笙眼冒綠光，“快說快說！”

    “你先答應(yīng)我件事。”

    阮重笙眼珠子一轉(zhuǎn)，“不違背原則道義。”

    “我是那樣的人？”

    阮重笙想了想，默默道：“你不是但我可以是啊”。

    落瀟瀟催他：“就說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成！”

    高枕風(fēng)目瞪口呆，“他為了一盤肘子就、就……”把自己給賣了？

    慕容醒拍拍他的肩膀，指指翻著白眼的賀搖花，語重心長：“習(xí)慣就好。”

    阮重笙這個人，平日里吊兒郎當(dāng)不成樣，該正經(jīng)的時(shí)候正經(jīng)非常，間歇性裝傻充愣，常年見美食忘姓名。

    幾個人尋了石桌坐下，阮重笙已經(jīng)抓著肘子啃得滿嘴流油，還不忘提提落瀟瀟討的承諾：“落師姐想讓我做什么呀？”

    落瀟瀟托著腮幫子盯著他看，笑吟吟道：“不急，你先吃。”

    “這糕點(diǎn)不錯。”慕容醒也跟著拿起一塊晶瑩剔透的點(diǎn)心，在征得同意后放入口中，贊道：“落師姐好手藝。”

    慕容家這位少主為人素來隨和，對著阮重笙撕下來喂自己嘴邊的一塊肘子rou也是來者不拒，興致盎然，“原來凡界竟有如此多美味珍饈。”

    “人間煙火不比九荒清凈，可各色風(fēng)味流派，也可教人不羨仙啦。”

    慕容醒琢磨了一會，也樂了，“這倒是，上次金陵青樓里……”

    “誒誒，舊事莫提舊事莫提。”

    落星河也捻起一塊糕點(diǎn)，看了眼他。

    阮重笙：“你們看，這美食當(dāng)前，提那些做什么，真想白先生把我們幾個都罰了啊？別忘了，逛青樓這事兒咱們?nèi)巳擞蟹荩l都跑不脫！”

    “什么人人有份？”

    “引陽上君。”

    “上君。”

    阮重笙眼睛一亮，肘子一扔就往他旁邊湊，“師兄逛青樓這事兒啊！”

    高枕風(fēng)一口酒嗆在了喉嚨，慕容醒忍著笑給他順氣，當(dāng)做什么都沒聽見。

    “攛掇仙門子弟逛青樓，確然也是本事。“引陽上君遞去一方白帕給阮重笙凈手，順帶提他擦了嘴邊油光，面上含笑，”看來你是沒罰夠。“

    “夠了夠了！”阮重笙立刻投降，“好師兄，你可饒了我吧！你師弟我重傷初愈呢！”

    晉重華看著那幾乎只剩骨頭的肘子，問：“吃夠了？”

    呃……其實(shí)他還能再來兩個。

    阮重笙權(quán)衡一下，最終矜持道：“夠了。”

    “那便隨我來。”

    晉重華帶著他去了上回池邊。

    梨花仍開得爛漫，幾片花瓣蕩起圈圈漣漪。

    阮重笙看著扈月劍柄上新刻的符咒，知道這是眼前這位引陽上君又替他加了一層禁制，不由抬著下巴問：“師兄這是怕我亂砍人”

    晉重華只一笑：“唯恐你傷了手。”

    阮重笙低頭一看，果然毫發(fā)無損。

    “一個小傷，又不疼，犯得著用渡靈嗎？”

    “我與你一樣。”晉重華說：“為人處世，只圖樂意。”

    “師兄，你待我真好。”

    晉重華起身，揭開香爐，不知往里頭添了什么東西，一邊cao持一邊淡淡應(yīng)道：“知道就好。”

    阮重笙看著他的動作，覺得自己大概今生都不會他這般風(fēng)雅，鬼使神差地問：“師兄為什么會想與我雙修？”

    “合適。”

    “……哦。”

    “資質(zhì)合適，人也合適。”晉重華合上香爐，拂袖間，另一股艷香徐徐彌漫。

    阮重笙一愣，鼻頭嗡動幾下，“這是什么香？”

    “朱砂海棠。”

    他重回原處，又從玉盤里撥出幾顆松子攏在掌心，細(xì)細(xì)分殼，“這些時(shí)日一直未能帶你去南華。”

    “……師兄，除了師父和姑姑，你是對我最好的人了。”

    “不必用這樣的眼神看我，我也圖回報(bào)。”

    阮重笙哂笑：“若是雙修……”

    “笙笙，我從未涉凡塵情愛，也不太懂那些風(fēng)花雪月。只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

    “我”阮重笙想了想，“師兄，你這若都算不通風(fēng)月，這世上可真都是榆木腦袋了。”

    別的不說，他這長在秦淮燈影，混慣煙花之地的人，都有過剎那心動。

    晉重華本就是照著他愛的模樣長出來的人。

    只是……

    他垂眸，“師兄，我隨性慣了，無關(guān)身份，也不拘男女，可如今的我，只是阮重笙個人，確然承不起師兄如此深情。”

    “無妨。”他自取帕凈手，又將方才一疊松子仁往對面一推，抬眸時(shí)笑意漸濃，“我所求所愿，從無一失。”

    “——師兄不怕我是你命里注定的那個求不得”

    “若到那時(shí)，”素絲白帕輕飄飄落水中，“也與人無尤。”

    沉默片刻后，阮重笙低聲道：“師兄，你別逼我。”

    “你有顧慮。”晉重華卻道。

    “師兄，我確實(shí)目的不純。”他抬頭，笑得頗為自嘲：“可也絕無害人之心，更不想拉著你。”

    沒有人會不想要一份無所顧忌、明目張膽的偏愛。

    晉重華這個人無一不好，偶爾窮講究也讓他看著歡喜，覺得引陽上君就該是這樣驕矜的人，他合該被捧在云端上。

    ——這份偏愛，來自這樣的人。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晉重華對他說：“有我在。”

    這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莫名記了很多年。

    “師兄可還有什么想說的么？”他腦子里轉(zhuǎn)了很多東西，卻只低聲問了這一句。

    對面的人遞來一杯酒，帶著從容的笑：“小心扈月。”

    “扈月確實(shí)是個隱患。”阮重笙接過來把玩，垂著眼睛，帶著玩笑的意味開口：“如若我真因這扈月闖下大禍，蓬萊和引陽府是保我不保？”

    “于蓬萊，你既是門下子弟，便斷沒有不保的理由。”引陽上君道：“于引陽，你是我的志在必得，旁人自然也動不得。”

    后來這幾句話他再沒能忘記。

    如今的阮重笙帶著笑，起身提劍，飲盡杯中酒，隨手一拋，墜入素潭。

    漣漪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