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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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厚德背著手,站在一張貼滿了照片的藝術照片墻前,認真打量著一張不起眼黑白集體照。 集體照片下有簽字,198x年于上溪高中,三年九班。 198x年,那是他畢業去上溪任教的第一年。 三年九班是他帶的第一個班級。黎青父親黎長云便是這個班的。 第一年教書的激情使他對那一批學生記憶最深刻。三十年后,他還能回憶起出不少學生的名字。 他奇怪的是這張照片為何會在賈乘風辦公室? 他也是九班的? “合同定下來了。關于那一批返聘老師的資薪待遇,初步暫定為這些。”門被人一下推開,賈乘風走了進來,風度翩翩地將一份文件遞給尚厚德,”尚老師,您想核實確定一遍嗎?” 尚厚德順勢接過文件翻看。 賈乘風聳聳肩:“看來尚老師一向是個嚴謹的人。” “這語氣倒像賈先生認識我許多年似的。”尚厚德仔細翻看文件,隨口道。 賈乘風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笑而不語。 尚厚德未再提這一茬,合上文件:“合同都是按照我們談妥的細節敲定的。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賈先生實在也太小心了些。” 賈乘風笑了笑:“生意人嘛,小心沒大錯的。” 兩人就此談妥。 賈乘風側身送尚厚德出門,邀請他道:“今晚我設宴,在春秋大酒店請人吃飯,不知尚老師是否有時間?” 尚厚德搖頭:“今晚有事。” 賈乘風頗為可惜:“那可真是不太巧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尚厚德便也說了兩句客氣話。 在走廊上走出幾步遠,尚厚德忽然想到什么,扭頭就往回走。 正好賈乘風正低頭,拿著手機,似乎要打電話。 兩人正好撞了個結結實實。 賈乘風的手機被撞飛在地上,尚厚德的文件也散落一地。 尚厚德忙彎腰去撿文件:“抱歉,我剛想起來我打火機落在辦公室里了。” 賈乘風也幫忙撿著文件:“無妨。” 忽然,尚厚德瞥見了賈乘風左手大拇指側面,靠近手腕的地方有大一塊紅褐色的燒傷疤痕,瞧著有些年頭了,連紅痕都淡得發白。 做什么能燙到這地方? 第一眼見賈乘風時若有似無的熟悉感,與墻上那張不起眼的九班畢業照一起涌現在腦海里,似乎有什么深藏于水下的真相呼之欲出。 “尚老師。”賈乘風起身,將一部分文件整理好遞給尚厚德,“東西都在這里了。” 聲音仿佛沖破了時間空間,竄進了二十六年前三年九班教室里,黎長云朝氣蓬勃的面孔后方,一個將自己藏在角落里,低著頭的懦弱小男生的口中。 電光火石中,望著賈乘風的臉,他脫口而出:“你是賈二牛?” 賈乘風一瞬間臉色巨變,目光如刀一樣剜著尚厚德,隨即又露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尚老師你在說什么呢。賈二牛是誰?” 尚厚德面色發白:“不,我不會記錯的。” 二十多年的時光足以讓最深刻的記憶褪色。 當年學校的清北苗子有兩個,一個是才華橫溢、穩上清華的黎長云,一個是模考分數總壓錄取線過的賈二牛。 前者容貌英俊,縱然家境貧寒,衣著簡樸,卻人如其名,性情疏闊如長天蒼云,行動間卻總有一股瀟然之氣,頗受全班男女歡迎。 后者卻總讓人記不得容貌。他甚少抬起頭,分明生得不矮,容貌亦不丑,卻給人一種黑痩矮小感。 更多時候,他都像黎長云背后一個自卑的淺灰色影子。 黎長云的意外缺考后,賈二牛壓著線上了清華。 從此尚厚德再未見過他。 三十年前,那一場大火里再次燒在他記憶里。 他被濃煙和火光驚醒,抱著學生們的準考證,沖出了火海,隱約黑暗里,一道瘦小黑影飛快竄了過去。 再然后他發現那一批準考證與檔案里少了一個人的。 黎長云。 從此,這一幕成了縈繞他三十年的午夜夢魘。 宿命淡漠地冥冥俯視下,兩代人陰差陽錯的悲劇線頭打下第一個結。 而火海前一掠而過的黑影,因為學校費勁全力調查都未能尋到其點滴蹤影,而被當成了他的眼花。 他一度也覺得自己大概是太愧疚而導致出現幻覺。 直到現在…… “當年從辦公室里跑出來的人是你!”尚厚德的手如鉗子般捏著賈乘風的手腕,面色赤紅,胸腔劇烈起伏著,“當年我沒有看錯!辦公室的大火不是化學藥劑泄露自燃,是你!是你!是你放的火!” 賈乘風幾乎蹦不住一貫優雅的笑,聲音陰冷:“尚老師,有些話是不能亂說的。我勸您還是好好想想您在說什么!” 散布的無數疑竇與細節被思緒飛快竄了起來,潛藏在深海下的真相浮出水面。 尚厚德喃喃道:“難怪你一直都對黎青那么關注,難怪你會這么了解上溪高中,難怪你堅持要選擇上溪高中改造,難怪您會這么執著于上溪……” 賈乘風嘆了口氣,知事情已無可挽回,從陷入回憶的尚厚德手中抽出手腕,整了整西裝:“尚老師,與其這么憤怒,不如我們坐下來談談?” 盛怒中的尚厚德氣得手都在顫抖:“怎么談?是談你怎么毀掉了黎長云的一輩子,還是要接下來來毀掉上溪高中這群孩子的一輩子?” 若賈乘風真只是一個普通商人也便罷了。 可尚厚德知道,他也是從農村出來的。當年一貧如洗的瑟縮少年正是通過教育改變的命運。 可他剛過了那千軍萬馬的獨木橋后,卻轉頭砍掉了他人向上的鐵索。 這是無恥。 “尚老師,看來您還是不了解我。”賈乘風聳聳肩道,“我從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對。我只是一個目標導向者,人們實現目標總會有些意外的。但實現了目的就好,這次也一樣,不是嗎?” 尚厚德狠狠啐了一口:“小人!” 賈乘風很惱怒于尚厚德的不識時務,聲音陰冷:“尚老師,那你打算怎么辦?告我?” 尚厚德聲音一頓。 “尚老師,你有什么證據嗎?難道憑記憶就能將人定罪嗎?何況那場大火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年,除了您還愿意去翻那陳芝麻亂谷子的事。” 將尚厚德問住后,他又輕言細語地說:“人還是要往前看的。比如,尚老師您不如想想,現在這群上溪高中的孩子的未來。” 尚厚德腦袋里嗡嗡嗡一片響:“你在威脅我?” 賈乘風攤手:“您愿意這么認為的話。” 尚厚德跌坐在沙發上。今天得知的真相太過震驚,無數記憶片段海嘯般在他腦海里翻滾略過。 巨大的無力感兜頭蓋臉淹沒了他。 正如賈乘風所說,他沒辦法讓賈乘風定罪,也沒辦法保護住上溪的這群孩子。 ‘善惡有報’這四個字被人說得多了,仿佛就成了真似的。可誰還記得,它只是被欺凌弱者喋血的祈愿。 亦只是祈愿而已。 空氣仿若凝固。 賈乘風好整以暇,陰冷地等著尚厚德的妥協。 念念不忘中,或許真有福至心靈這回事。喃喃念叨著賈二牛的名字,尚厚德忽然一個激靈,猛地抬頭:“賈二牛,這個名字是七年前春秋園爛尾樓意外第一責任人的名字!” 賈乘風瞳孔劇烈一縮,這回是真震驚了:“你怎么會知道的?” “是真的!”尚厚德重復著這句話,“……居然是真的!” 他怎么會不知道。 七年前的意外幾乎毀了他的整個人生。 事后,他與岳父講過事情究竟后,外公曾動用所有人脈查過當年的事。該樓盤分明是由賈二牛直接負責的。 但樓盤出事爛尾后,卻是另一個已破產的經理承擔了,現在仍在監獄里服刑。 岳父派人找過此人,賈二牛仿佛就此人間蒸發了。 時隔七年,賈二牛蓋頭換面成了賈乘風,居然兩人居然又狹路相逢。 大概命運這東西,不沾上兜兜轉轉注定的相逢,便不顯得圓滿。 “雖然官方播報只有兩個人。但你我都清楚爛尾樓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尚厚德仿佛看一個劊子手,“害死了這么多人,拍拍屁*股就能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凈。賈乘風,你午夜夢回,沒有害怕過嗎?” 賈乘風忽的一笑:“害怕?我還真害怕過。不過我怕的是再變成以前窮困潦倒,一無所有,被所有人踩在腳底下的賈二牛。” 尚厚德仿佛第一天認識似的,震驚望著他。 賈乘風頓了頓,方笑道:“至于那些人,歷史上的偉人們秦皇漢武成吉思汗,他們為了自己的目標,哪一次不是尸橫遍野,動輒死傷無數?他們可曾害怕過?” 在尚厚德看瘋子般的目光里,他咧唇驕傲一笑。 “害怕那東西只屬于弱者。” “而我不是。” 叮鈴鈴——滿校園里都響起了下課鈴聲。窗外很快傳來學生們熱熱鬧鬧結伴去小賣部與廁所的說笑聲。 室內一片安靜。 已撕破了臉,賈乘風索性露出猙獰本性:“尚老師,不用露出這樣驚訝的表情。您可別假惺惺地說是第一次見到我這樣的人。爭權奪利不就是這樣。您在省一高能穩坐副校長位置這么多年,別告訴我全憑著別人的溫良儉讓謙。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妨成熟一點。這個項目從頭至尾我投資了五個億,你我各退一步,你對此保持沉默。我保上溪這群學生順利畢業,并對尚老師你給出經濟補償,一百萬怎么樣?或者兩百萬?要是你要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尚厚德死死盯著賈乘風,胸腔劇烈起伏起來。 讓他愧疚一生的優秀學生的慘死,失去經濟來源,拿不到賠償款,陷入困頓的黎青母子與其后的悲劇,和與他陰陽兩隔的妻子與女兒,形同陌路的兒子,支離破碎的家庭。 一切一切都源于七年前那場意外。 而始作俑者卻在他面前毫不知恥地勸他以成年人的方式‘成熟’一點。 他忍住了猝然的眼淚,望著賈乘風,一字一頓道:“賈乘風,我不會妥協的。我一定要將這件事曝光給所有人知道,你不可能進入教育業,不能進入上溪。” “就算上天沒有正義在,我也要還那些人還我自己一個公道!” 他轉身朝門外走去。 不能讓他出去!這是賈乘風即刻的反應。他迅速撲住尚厚德,抓住了他的胳膊:“五百萬怎么樣?這足夠你和你兒子舒舒服服過一輩子了。七百萬?一千萬?尚厚德,你別逼我。” “去你特媽的錢。”尚厚德一拳打在賈乘風臉上,“七年前那場意外,我失去了我的妻子和女兒,多少錢都換不回他們!” 尚厚德的妻子和女兒? 賈乘風動作一頓。 尚厚德趁機掙脫他,就要往外沖,雙目通紅:“我是絕不會妥協的。賈乘風,你等著報應吧。” 賈乘風反應了過來,順手抓起手帕,抄起桌上的玻璃鎮紙,朝尚厚德撲去。 尚厚德感覺到了背后的動靜,迅速扭頭,抓住了賈乘風的手筆。 兩個人扭打起來。 賈乘風到底年輕幾歲,比尚厚德一個病人動作利索許多。掙扎間,已將尚厚德徹底摁在地上。尚厚德動彈不得,兇性被激出來了,一眼瞟見被賈乘風嫌不順手扔在地上的玻璃鎮紙。 他一把抓起鎮紙,兇猛地朝賈乘風頭上砸了兩下。 賈乘風吃痛手一松。 聽見張宏圖遠遠而來的聲音,尚厚德不敢多留,扔下鎮紙,急匆匆跑了出去。 咚咚咚—— 聽說賈乘風和尚厚德又在密談,張宏圖怒氣沖沖地沖上樓,一到賈乘風辦公室門口,他就呆住了。 “我的天啦——” 賈乘風只是被砸暈了,在張宏圖叫得救護車來之前,就醒了過來。用毛巾捂著頭上的傷口,他陰沉盯著尚厚德離開的方向。 張禿鷲膽小怕血,一面給賈乘風準備紗布,一面驚恐說:“尚厚德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個老好人嗎?居然還會打人!頭上這么大個口子,還流了這么多血。這是故意傷人!要坐牢的!簡直簡直……” 他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因為他發現對面賈乘風正被提醒了般,恍然大悟盯著他。 他都傻了:“賈、賈、賈先生……” “對。”賈乘風喃喃自語,陰冷瞇起了眼:“這是犯罪,要坐牢的。” 既然不能合作,那么就徹底掃清這個最大的障礙好了。 望著那雙陰冷的眼睛,張宏圖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