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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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陽不知道的是,在除夕夜煙火炸開時,書房同樣進行了一場對話。 嘭嘭嘭—— 煙火炸開。 外公與尚厚德同時扭頭,望向窗外的煙火。濃黑如幕布般的天空上,五彩絢爛的煙火星點炸開,四散落下,消失在層樓大廈間,落入無數仰頭孩童璀璨的眼里。 凝視著煙火燃盡,外公忽然回頭問:“這么多年,當初對我說的話,你還在堅持嗎? 尚厚德說:“我還在堅持。” 外公問:“哪怕路長且阻?” 尚厚德答:“路長且阻,行則將至。” 高中時代的假期總是短得稍縱即逝。 在家被外公拎著給生意場上的叔叔伯伯,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婆,他自己的親朋好友都拜過年后,這個春節假就結束了。 終于不用應酬了! 如獲大赦的尚陽當天就快樂地收拾了行李,奔赴了上溪高中。屁股還沒挨著板凳,他被一個消息當頭砸暈了。 ——宇飛受傷了。 他和附近職高的混混動真格地干了一架,就進了醫院。 · 尚陽陪黎青到醫院看宇飛時,在走廊上就聽見了病房里傳出了電影臺詞聲。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飛累了就睡在風里,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 黎青駐足聽了一會兒:“《阿飛正傳》,宇哥最喜歡的片子。” 推門一看,宇飛果然拿著一個舊mp4看電影。病房里只住了他一個人,沒開燈黑黢黢的,王家衛電影特有潮濕昏暗光線將宇飛的眉宇鼻梁照的光暗不定,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山。 黎青等那句經典臺詞說完,才開了燈:“宇哥。” 宇飛收了mp4:“你們來了。” 加上奶奶去世時,尚陽是第二次看見宇飛如此狼狽了。手臂上綁著繃帶,臉上也有一道擦傷,大概是流了些血的,唇舌還很白。 望著黎青冷肅的神色,宇飛咧嘴一笑:“別擔心,沒多大事。” 黎青面色絲毫不見緩和。 尚陽到現在還是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宇飛吐了一口唾沫:“就是以前職高的在我手底下吃了不少虧。現在聽說我不出面了,就來找我們底下人的麻煩。他們怎么鬧,我沒意見,但不能打著我的名號。” 聽完了這些,黎青一言不發,扭頭就往外走。 “站住!”宇飛高聲喝道,“黎青,說你呢,你給我回來!” 黎青站在門口,腳步是停了,卻沒扭頭看宇飛。 宇飛沖尚陽使了個眼神:“那誰誰,去把你的人拉回來。” 尚陽被這句話弄得心頭一跳,拉住了黎青肩膀:“別沖動。” 病房里空氣仍有些僵硬。宇飛嘆了口氣道:“黎青,這事和你沒關系。快高三了,你給我好好上學讀書照顧好阿姨就行了。別忘了,你是要考清華的。” 黎青仍沒有動。 宇飛繼續道:“當初我把你從那群人里拉出來,可不是讓你現在繼續趟這趟渾水的。” 尚陽能夠感受到,掌心下黎青肩膀肌rou繃得如石頭,牙齒都是壓抑地緊咬著的。 最后宇飛輕輕說出了這句話:“黎青,你和我不一樣。” 時光斗轉,尚陽仿佛回到了與黎青在墓園相遇的當天。在深秋寒風里,黎青平靜地也是對他說出了這句話。 “尚陽,可是我們不一樣。” 當時他只覺得黎青在自貶。 可身份轉換后,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宇飛,他反而品出了這話里的復雜滋味。 隱忍。 認命。 自棄。 坦然。 黎青顯然也接收到這份情緒了,捏緊了拳頭,手上青筋凸起:“宇哥……” “黎青!”尚陽更緊抓住了黎青的胳膊。這一抓,他就發現了,黎青全身肌rou幾乎緊繃到了極點,呼吸都扯著一股勁,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發。 這讓他更緊地抓住了黎青,提高音量再喊了一聲:“黎青!” 宇飛又大笑起來,沖黎青打趣。這家伙的無所謂仿佛是天生的,無論落到什么境地都笑得出來:“看見沒,現在有的是人在擔心你呢。” 被這么再三點破,饒是尚陽臉皮厚,也有些猝然地臉紅。 他看向黎青。黎青卻只顧著抬頭望著宇飛,眼圈都紅了。 “他們在逼你。” “放心,你我多少年了,你知道我吃不了虧的。”宇飛笑得咳嗽了兩聲,才嘆了口氣,“可惜了,咱們的補課要暫停一段時間了。” 尚陽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說什么。 補課……只是暫停一段時間嗎? 宇飛說得輕松,但哪怕只聽方才的只言片語,尚陽都知道這事不簡單。 上溪這地方太窮太小,有能耐的早舉家搬走了,剩下的要么是老得走不動的,要么是沒本事出去的,要么就是留守兒童,和留守兒童長大后變成的混混。 從小在上溪這塊巴掌大的地方長大,這群職高混混的就認為天地就頭頂這一片大了,又都處在意氣野蠻的青春期,內心時時刻刻都有一腔發泄不出的逆反,愚昧沖動又坐井觀天。 他們叛逆地將自己與世界畫了個界限,一邊是他們篤信的與世界對抗的頹廢小江湖,一邊是正常人讀書工作上進的社會。 宇飛的‘改邪歸正’在他們看來是一種背叛。 大家都是一個泥地里打滾的,說好一起混江湖頹廢到底的,憑什么你就能有機會當正常人? 于是他們就展開了報復。 宇飛在上溪高中時,他們不敢碰上溪高中的人。等宇飛忙著學習去了,他們就把七班的,和宇飛玩得好的,或上溪高中的女生都給sao擾了一遍。 用sao擾這詞算是給他們面子,其實更準確算是接近犯罪邊緣的霸凌。 因為他們都知道宇飛照顧兄弟,從不讓人欺負女生,還護著好學習的人。 他們在逼宇飛出來,宇飛要么徹底不管,真一心向學,任由那些人被sao擾欺負。反正他們不滿十八,警察都管不了。要么,宇飛出手,以后就休想再回去當好學生。 事情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 大家一起在泥地里頹廢,世界末日了大家一起玩完,這樣才公平。 這也是黎青如此憤怒的原因! 這一次職高混混逼出了宇飛,宇飛以后就沒時間和機會好好學習向上了。 黎青剛才是想替宇飛出手。只要他出手震住了那些混混。宇飛自然能從這件事里摘出去。但那時困在這事里的,就變成了黎青。 所以宇飛不讓黎青露面。 黎青沉默很久后開口,聲音沙啞得如抹了沙子:“宇哥……”只喊了一聲,他便偏過頭,說不下去了。 遇見宇飛時,他才剛出來沒多久,正是覺得命運不公,憤世嫉俗,每天都懷著一腔仇恨世界的惡意,一腔戾氣無處發泄的時候。 憑什么他和母親什么都沒做錯,卻要遭到這噩運。憑什么惡人還活得好好的,他只是反抗保護自己,卻要遭到所有人排斥? 憑什么? 無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懷揣著一腔憤怒,他不想再當那個任人欺負的好學生,每天出外晃蕩,混跡于一群不*良少年間,抽煙酗酒和一群人打架。打架也不知道為什么打,只要跟著人去了,開始打架他就瘋了似的。 當時他的心態是很簡單的。 我都已經這樣了,再壞還能怎么樣? 他的赫赫兇名就是在那種渾噩又毫無顧忌的情況下混出來的。 如果沒有mama和宇飛,或許他這輩子就那樣了。 他至今記得,那天是個陰雨天。他和人打了架,腦袋被磕破了,沒錢也不想去醫院,隨意差了點碘酒,也不想回學校回家,就隨便找了個墻,坐在墻角抽煙。 打火機沒油了,點不燃火,他心里煩悶,一把將打火機摜在了墻上。道了聲晦氣,正準備起身去買打火機,他面前忽然被遞了一個打火機:“要火嗎?” 他抬頭就看見一個附近很出名的大混混。 宇飛。 他用宇飛的打火機點燃了煙。宇飛坐在了他的旁邊:“我聽過你的事,你和我們不一樣,以后我罩著你,別混了。你重新去學習。” 他記得他當時的回答是,將打火機扔到了宇飛懷里。 “神經病!” 但之后,他發現真的沒有人敢惹他了。每一個惹他的人都被宇飛教訓了。也沒人和他玩了,大家都被宇飛警告過,不準帶壞他。 “神經病!” 這是他第二次罵宇飛。 宇飛也沒生氣,只是被他罵了以后,嘖了一聲,給他送了一整套初中的課本和筆記。 “找咱們班第一名借的,將就著看吧。” 黎青原來的課本早在他某次醉酒后被吐了個一塌糊涂,轉投了垃圾桶。 “神經病!” 這是他第三次罵宇飛。 也是最后一次。 半年后,在宇飛持之以恒的sao擾下,他和宇飛成了最好的兄弟。 也是在那時,他重新走入了校門,參加了中考,用宇飛給他的那套課本,考出了全區第一名。 在他最混沌頹廢時,是宇飛拉他出泥潭的。眼看著宇飛向學的路被人打斷,他比宇飛更憤怒。 宇飛伸手把他拉起來了。 宇飛要被人拉下去時,他卻只能旁觀。 他無法原諒自己! 相對于黎青,宇飛的反應要淡太多。他大馬金刀坐床上,悠然一嘆:“你們也別把我想得那么高尚無私,為了別人就犧牲了自己。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覺著吧,當了兩個月好學生,也就那個樣。混著過也是過,好好學習不也那個樣,都是一樣的活。說到底,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真是搞不懂……” 黎青眉宇沉沉壓著,心里壓抑著一個將要噴發的陰郁火山,死死握著拳頭。 尚陽搭著他肩膀,守在他身邊。 “黎青。”宇飛輕笑著喊了他的名字,語氣卻很鄭重,“我和你認真的。要是敢淌這一趟渾水,咱們兄弟就沒得做了。” 黎青抬頭望著他,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鋒利如刀。 宇飛一字一頓道:“黎青,我認真的。” 黎青張了張口,嘗到了滿腔的苦澀,卻什么都說不出口。他清楚宇飛性格,他看似瀟灑無所謂,實際性情決絕。 這話出口就是宣判。 眼見氣氛緩和下來了,宇飛又恢復了輕快:“既然你們來了,正好幫我個忙。幫我把東西搬回去,我就不耐煩醫院這個味。” 三人一起沉默回家。 江城新來了一陣寒潮,冬夜下起了雨。南方的夜雨似乎總是這樣,鋪墊大于動作,冷風颼颼的刮,寒氣侵入骨頭縫里,雨聲卻只是淅淅瀝瀝。 打著傘,三人走到了家門口時,宇飛忽然停住了。 門口站著一個女孩。 “宇飛,開門!我知道你在這里,我聽人說你受傷了!” “宇飛,讓我進去!我有很重要的話對你說。” “讓我……看看你……” 尚陽扭頭看了眼黎青,又看向宇飛:“是張雨霏。” 張雨霏喜歡宇飛的事在同學間并不算秘密。 尚陽也偶有耳聞,但宇飛一直都未曾有過回應。 宇飛面上笑意收起,臉色鄭重起來,不自覺握起了拳。 黎青看向宇飛:“她之前還來過嗎?” 宇飛苦笑:“……我不知道……” 黎青頓了頓:“不見她?” 宇飛手下意識在兜里摸了一下,沒有摸到煙,煩躁地搓了下手:“……不見。” 三人站在另一棟樓的側面暗處,任憑著寒風卷走熱氣,看著雨夜里的那女孩。 宇飛家是一個八十年代舊小區。一樓被改成了一個二十四小時藥店。藥店牌子上亮著紅色的十字形燈,光落在地面上,被雨打濕了,一下一下撲閃出凄涼璀璨的碎片。 那一汪雨幕里,張雨霏堅定站著,白色毛線帽被打濕,雨水順著眼睛淌了下來,白色羽絨服被打濕。 龐大灰暗的建筑前,她那么渺小那么孤單,卻又那么勇敢那么堅定。 大抵是藥店有店員出來勸她了。她抹了一下眼淚,和護士哀求了什么,卻沒有成功。 她只能站在樓下,朝著一片遮天蔽日的黑暗中喊道:“宇飛,我喜歡你。” “我有話和你說,我有很重要的話和你說……” “宇飛,我真的……喜歡你。你讓我看一看你……” 沒有回音。 那小小的脆弱影子蹲了下來,捂住了腦袋,在地上抽泣了許久。 宇飛始終沉默地一言不發。 張雨霏在地上哭了許久后,被人勸著,終于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自始至終,宇飛都只定定看著那個女孩,手捏著拳,一動不動。 黎青看了他一眼:“走了。” 宇飛嗯了一聲:“你們也走吧。都到家門口了,不用送了。” 黎青看著宇飛,卻不肯走。 宇飛拍了拍黎青肩膀,輕聲道:“想想你*mama。” 黎青眸光一黯,終于緩緩垂下了眸子。 后來無數次,尚陽都曾記得自己當時是回頭看了一眼。看到瀟風凄雨的夜幕下,宇飛走到了張雨霏剛剛站過的地方,撿起了什么東西。 他定定望著那東西很久,收到了手心里,然后進了屋。 背影被雨淋得落寞。 第二天,張雨霏感冒請了假沒來上課。 第二天,宇飛沒有跟著他們一起晚自習補習。 第二天,職高和上溪高中的人又打了一架,再沒人敢在路上攔上溪高中的女生。 ※※※※※※※※※※※※※※※※※※※※ 不知道怎么形容這種落后又狹隘的地方,青春期中二少年古怪又愚昧的思維。 但真的會有這種人,沒有經過社會的毒打,極端崇拜小江湖。 · 關于宇飛這個人,后面會有揭露,他的性格形成是有原因的。 · 感冒了幾天,遲到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