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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頭殺

    深秋的上溪清晨露氣凍得人鼻子疼,深藍(lán)天空啟明星高懸,尚陽裹緊了外套,低頭迎著寒風(fēng),穿行在依舊亮著路燈的街道上,一路打了三個噴嚏,才到了上溪東區(qū)的菜市場。

    然后他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黎青。

    盡管天才剛麻麻亮點兒,菜市場里已十分熱鬧了。早起晨練順便買把菜的老頭老太太挎著菜籃子,步伐顫顫巍巍,自行車電瓶車?yán)夏曛杰嚭坪茰珳珦踝×艘徽麠l道。

    黎青坐在熱鬧街道邊上,裹著件黑色厚棉服,正伸著腰,給一個老太太耐心地裝菜。一線乍泄的金色朝陽下,他眉眼格外干凈清俊:“奶奶您慢點,小心腳底下。”

    他的農(nóng)用電動三輪車上,零零散散擺著好些蔬菜,冬瓜、毛豆、卷心菜、花椰菜……腳邊小板凳上是一本英語必修三。

    “這孩子太懂事了。自打去年我擺攤在外頭暈了一回后,他說什么都不讓我繼續(xù)做事了,還和我發(fā)了好幾次脾氣。然后自己不聲不響弄了輛車,每天在菜市場賣菜,供家里的吃穿用度和我的醫(yī)藥費。他才剛滿十七啊……”

    “……是我和他爸爸對不住他。”

    黎母清早含著眼淚的話,穿過嘈雜的重重人群,喧鬧的討價還價聲,早起公交的呼嘯,擊中了尚陽耳膜。

    “呼——”深深吐出一口氣,尚陽看了眼手表。

    ——五點五十五。

    賣完這些菜,黎青收攤子回家還要換衣服吃早飯,照顧黎母吃藥,送她去醫(yī)院,再然后還要應(yīng)付一整天高強度的高中學(xué)習(xí)。

    難怪他每天早上都早自習(xí)之后才來。

    難怪他總是請假早退。

    難怪他在天臺上時,背影會那樣疲憊。

    目光在人群里掃過,尚陽一眼就瞥見了對門那耳背的老太太和她孫子。那小蘿卜頭嫌老太太討價還價太啰嗦,正無聊地東張西望呢。

    “小孩?過來。”尚陽朝那小蘿卜頭招招手。

    小蘿卜頭遲疑著過來了。

    尚陽掏出了錢包里所有現(xiàn)金——八千塊錢:“小孩,幫哥哥一個忙,跟你奶奶正賣菜的那攤子的攤主說,今兒個遇上大主顧了,每樣菜……買一百斤唄。完事了,哥哥給你買糖吃。”

    他準(zhǔn)備說包圓的,又怕被黎青看出來傷自尊,硬生生改了口。

    小孫子眨眨眼:“我不要糖……哥哥能給我買一套漢語詞典和成語詞典嗎?”

    尚陽一呆:“啊?”

    小孫子著急解釋道:“就是漢語詞典和成語詞典,新華書店里面可以買到的。我們語文老師要求每個學(xué)生都要買。我姑半個月才過來照顧我奶奶一次,可我們老師明天就要用……我想自己出去買,手頭沒錢。不過,我可以給你打欠條,以后讓我爸媽還給你……”

    一套漢語詞典 成語詞典差不多一百塊。

    “行。”尚陽痛快答應(yīng)了,“好,我給你買。下午你在家等著,我給你送過來。”卻沒提欠條的事。

    小孫子歡快地直樂呵:“哥哥你真是好人,和那個經(jīng)常來買菜的尚叔叔一樣是好人。”

    尚叔叔?

    尚厚德?

    尚陽一愣,剛準(zhǔn)備再問,小孫子已經(jīng)拿著錢,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十分鐘后。

    “哈哈哈,真巧啊,黎青你怎么知道是我啊。”尚陽望著對面的黎青,尷尬撓著腦袋,“我覺得我做得還挺隱蔽的啊?”

    黎青笑容帶了點兒無可奈何的寵溺:“正常人哪兒有在這種零售攤上買上千斤菜回家吃的啊?你知道一千斤菜有多少,一家三口能吃多久嗎?”

    尚陽搖頭。

    別提買菜了,作為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三代,這是他這輩子頭回兒來菜市場。

    趁人不注意,黎青飛快揉了揉尚陽腦袋,轉(zhuǎn)身短暫一笑,然后若無其事咳咳兩聲:“行了,既然想幫忙,就幫我收錢好了。”

    尚陽沒注意這細(xì)節(jié),擼起袖子斗志昂揚:“好嘞,班花你等著看吧。”

    然后黎青就和尚陽細(xì)細(xì)解釋了他的‘事業(yè)’。

    菜市場零售并不是黎青的主要收入來源。

    他的主要在做蔬菜小型批發(fā)。

    上溪附近有一個蔬菜種植基地旁邊,每天都會有大大小小的菜販來批發(fā)蔬菜到城市里各個菜市場中去零售。因為主要面向零售,對菜品品相要求很高。那些長得不好看的蔬菜就會被淘汰下來。

    這些菜以前都是被農(nóng)戶給扔在田里爛肥了。

    黎青就看準(zhǔn)了這商機。

    他每天清早三點半起床,開著一個電動三輪車,騎上四十分鐘,用低于市價三分之二的價格將這些淘汰的蔬菜收購了起來,再轉(zhuǎn)賣給了附近的小餐館和職高的食堂,價格是市價的二分之一。

    黎青賺得是中間的差價,利潤不高,勝在穩(wěn)定。

    “客源穩(wěn)定下來后,一個月能賺個六七千,除了供應(yīng)mama每個月醫(yī)保外的藥錢和化療錢,還能還一點外債。”

    黎青道:“要不是mama今年病情惡化,今年就能開始還尚老師的錢了。”

    尚陽聽得目瞪口呆。

    他覺得自個兒在聽天方夜譚。

    又呼嚕了一下尚陽的腦袋,黎青笑道:“所以別擔(dān)心。”

    尚陽嗯了一聲。

    看尚陽耷拉著腦袋,一頭又軟又卷地頭發(fā)正對著他,黎青正視著前方,又想不著痕跡地出手。

    尚陽一歪頭躲過了黎青的咸豬手,嘿嘿嘿雙手環(huán)抱,鎖住了黎青的脖子:“可一可二不可三啊。班花,你今兒上午都摸了三下了啊。說,是不是早就覬覦我的美色,對我頭發(fā)圖謀不軌呢?”

    黎青立即紅著耳朵尖整理菜攤,不好意思地裝沒聽見了。

    尚陽凝視著黎青線條鋒利而好看的側(cè)臉,寒星般干凈清亮的眸子,心里是說不出的酸與澀。

    長得帥、有志氣、能賺錢、還成績好……這樣的好學(xué)生打著燈籠上哪兒找去。

    他以前肯定是被雞屎糊了眼,才會以為這是個不務(wù)正業(yè)的混混。

    “至于這些零售攤子上的菜,也比市價要便宜一半。”黎青解釋道,“是為了方便附近社區(qū)的貧困的老爺爺老太太。”

    “他們也不容易,每個月就靠著低保的幾百塊錢過活,有些被兒子媳婦趕出來的,因為有兒有女辦不了低保,生活還要艱難些。當(dāng)季蔬菜動輒四五塊錢,他們吃不起,就只能吃腌菜或者不吃……我也算是順手幫了個忙。”

    聽到黎青話之前,尚陽早以為中國已全面邁入了小康社會,根本想象不到世上還會有窮到吃不起菜的人。

    但在看了好幾個拾荒的老太太顫顫巍巍打開錢袋子,里頭全是零鈔,加起來不到三十塊錢后,他就沉默了。

    一趟菜市場之行,他推開了光鮮亮麗的世界的另一面。

    那天中午,他忍不住給外公打了一通電話。

    電話里,外公對黎青嘖嘖稱奇:“你這同學(xué)是個做生意的好手,小小年紀(jì)如此沉穩(wěn),很有天賦。”

    接下來,外公就給尚陽科普了一遍黎青選這個生意的理由。

    “兼職服務(wù)生收入太低,家教受孩子影響太大不穩(wěn)定,你同學(xué)還有病母要照顧,需要的是一份長期穩(wěn)定又高薪的工作。只要肯吃苦,一個生意好的攤位一年能賺三十萬純利潤……”

    “你同學(xué)的主要需求是錢而不是社會地位與職業(yè)尊嚴(yán),那么這就是身處他的環(huán)境,他能做的最好選擇。”

    “孩子行動力很強,避開更有利潤的零售,選擇小型批發(fā),證明他更明白自己劣勢在哪兒,不盲目擴張,說明這孩子沉穩(wěn)……”

    “你外公我當(dāng)年白手起家時,也不過如此了。”

    尚陽聽著自家外公將黎青夸上了天,心里飄飄然的,滿懷希冀地問:“外公,那你看我呢?”

    外公毫不客氣道:“溫室里的花朵,沒見過真實的社會,浮躁、跳脫、空想。今天的大字練了嗎?”

    尚陽:……

    這外公絕對是親的。

    堅持要和黎青一起擺完攤的結(jié)果,就是尚陽今天和黎青一起遲到了整個早自習(xí)。

    黎青還好,張雨霏雷甜甜和程城誠幾人就對尚陽表示了慰問。

    尚陽大喇喇翹著二郎腿:“爺兒今天早上去做好事了。”

    幾人都嗤之以鼻地表示不信。

    學(xué)校的時光平靜又安寧。

    當(dāng)天,尚陽在物理課上戴著耳機,刷完兩節(jié)課化學(xué)卷子外,中午抽空給小蘿卜頭送了一套成語詞典和漢語詞典,外加一套嶄新文具。

    一天又波瀾不驚地過去。

    雖然仍不想回家,但尚陽仍在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九點半到了家。

    外公在電話里親自囑咐,無論如何他也要給外公面子。

    難得尚厚德今天沒加班,正坐在沙發(fā)上等他。

    一瞧見他進門,尚厚德就站了起來,想上前又不敢,像被主人踹了一腳想接近又不敢的大狗。

    “陽陽……”

    尚陽直接當(dāng)沒看見這兒有個人,沒個正經(jīng)兒背著單肩包,戴著耳機,哼著歌,在門口換鞋。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zhuǎn)淡……”

    “陽陽,昨天我不是故意,我已經(jīng)提前兩個小時出發(fā)了。只是路上出了點意外,我遇上了個病人,她年紀(jì)大了情況很危險,要是再耽擱一下,只怕……”尚厚德著急地一連道著歉:“陽陽,真是對不起,我下次絕對不會了。”

    尚陽把這些話都當(dāng)個屁放了,順手在茶幾上拿了個蘋果,邊咬著邊晃蕩到了臥室門口。

    尚厚德趕上前追了兩步:“陽陽?”

    “尚先生。”尚陽拉開了臥室門,扭頭嘴角半翹不翹地沖尚厚德道:“您用不著對我道歉。”

    尚厚德一怔。

    尚陽冷冷勾起唇:“畢竟您只是在十八年前供給我一顆精*子,以及在這幾年成為了我的法定監(jiān)護人而已。我沒什么值得您對不起的。您也用不著對不起我,您真正該對不起的是您那因為您早死在地底下八年,老公卻連忌日都遲到的倒霉妻子。”

    “她當(dāng)年一見鐘情愛上你,才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尚厚德像被人當(dāng)胸打了一拳,站立不穩(wěn)般往后退了兩三步。燈光下,他滿是細(xì)紋的眼里倏忽間似乎閃出了淚光,再一看又干了。

    大抵是光線不好,尚陽竟覺得他像一下蒼老了十歲。

    尚厚德真的老了。

    這份認(rèn)知讓尚陽心底某處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也阻止了他吐出更尖刻的話。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扭頭進了屋,狠狠扇上了門。

    門外靜了許久。

    尚陽不知道尚厚德在門口站了多久又是什么時候出門的。當(dāng)天凌晨兩點,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起床喝冰水時,尚厚德房間的門半掩著,里頭一片黑。

    尚陽只停了一瞬,瞥了一眼就又漠然地進屋睡了。

    他與尚厚德再次陷入了冷戰(zhàn)。

    亦或者說,他與尚厚德長達(dá)八年的冷戰(zhàn)從沒有停止過。

    八年都足夠讓抗戰(zhàn)勝利了,卻不足夠讓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血脈相連的父子相互理解冰釋前嫌。

    生活真是一場最荒誕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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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咳,在菜市場擺攤,我的男主大概是全晉江校園文里最沒牌面的男主了。

    ·

    這個情節(jié)我其實琢磨了很久,想著黎青應(yīng)該怎么賺錢養(yǎng)家。

    起先想了家教,因為黎青的名聲被否了。

    想了服務(wù)生,但收入太低了。

    想了兼職翻譯,但是……且不說黎青的年紀(jì)太小了,別人愿不愿意相信他的能力。這個吧,據(jù)我有限的生活閱歷,翻譯好像是著名的沒錢的職業(yè)。

    雖然累了點兒,擺菜攤兒真弄起來,其實挺賺錢的。

    我鄰居就是干這個的,半年能賺二十萬呢。

    當(dāng)然也有更能賺錢的生意。但在黎青身處的環(huán)境里,這已經(jīng)是他所有能走的路了。面子沒錢重要,所以我狠了狠心,給黎青定了這個職業(yè)。

    希望大家別嫌棄。

    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