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冬日清晨。 黎青晨跑回來,戴著耳機,穿著運動服,卷著一身寒氣開了門。 將兩碗紅油抄手放在桌上,順手摁了蹦到地上的鬧鐘,進臥室將尚陽蓋住頭的被子拉下來:“尚哥,起床了?!?/br> 尚陽捂著耳朵,往被子里鉆,嘟嚕著:“不聽不聽,龜雖壽念經?!?/br> 黎青繼續扯被子。 尚陽堅強地手腳并用,八爪魚似的纏住被子,滾了一圈,繼續裝死:“……我要和我的床結婚,黎小青,你被拋棄了?!?/br> 黎小青揉了一把尚陽的腦袋,無奈:“胡說八道。”看了眼手表,他宣布道:“最多十分鐘啊?!比缓髶u頭進了浴室洗澡了。 等他洗完澡,某人的賴床時間也差不多了。 黎青洗完澡出來,換上了灰色連帽衛衣,拿著白毛巾擦頭發,就看見客廳里,尚陽已換好了米白毛衣,穿著牛仔褲,反坐在椅子上,正和玻璃缸里龜雖壽說話。 那又長又瘦的一雙大腿要從椅子上支棱出來似的。 “小烏龜,說,你昨天晚上十二點到十二點半在做什么?跑到哪里去了?有沒有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嗯?” “不說話?” “小烏龜,你有權保持緘默,但你所說的話都會變成呈堂證供,請注意你的態度?!?/br> 玻璃魚缸里,龜雖壽懶洋洋地啃著火腿腸,沒有多給尚陽一個眼神。 “偷聽的老流氓!”尚陽用手指戳了一下龜雖壽的殼,漫不經心一抬頭,看見了黎青。 剛洗完澡的他,因熱氣霧氣的蒸騰,往常生白的面龐顯得有些紅,眼里仿佛汪著清透的水,烏發愈發顯得黑亮,仿佛沐浴過夏日暴雨的一棵慵懶的芭蕉樹。 氣質清新潮濕。 尚陽歪歪撐著腦袋,溜了聲口哨:“美人兒,約不?本人活好腰軟,什么姿勢都可以的哦?!?/br> 黎青無奈搖頭:“別鬧,快遲到了,” “用的時候喊人家尚哥尚哥的,用完就成別鬧了?!鄙嘘柲抗馑翢o忌憚地掃著黎青,半懶不懶地翹著二郎腿,“黎小青,你昨天晚上在床上的語氣可沒這么冷淡啊。那時候明明一口一個都可以都可以的……” 想起昨天晚上的某些畫面,黎青雖然極力克制地板著臉,耳朵尖兒卻慢慢慢慢地紅了。 “尚哥?。?!” “對,我得保護其他生物的心靈健康?!鄙嘘柵ゎ^將龜雖壽耳朵塞上,拍著龜雖壽的龜殼嚴肅道,“作為一只小烏龜,你不應該知道這些哦?!?/br> 龜雖壽慢吞吞吃著香腸。 冷漠jpg.。 黎青無奈扶額:“尚哥!龜雖壽今年都快三十了?!?/br> 尚陽震驚地望著黎青。 黎青更加無可奈何了:“尚哥,你當時買東西的時候,都沒問過賣家的嗎?” 尚陽:“哦呵呵呵呵呵……” 他能說他買的時候,是直接沖到店里,抱起最大的一個就跑的嗎? 當當當—— 墻上的掛鐘敲了六下。 聲音在寂靜的室內回檔,尾音振蕩起波瀾,如雪白的小浪花,打著卷后消失在時間蒼茫又遼闊的無邊無際海里。 此時房間里已無一人在。 樓下。 黎青將摩托車推出來,戴著頭盔。 尚陽坐在摩托車后座,已經系好頭盔,正仰頭幫黎青系頭盔帶子,嘴上還不消停。 “黎小青,你說龜雖壽都三十歲了,算不算老龜了?人家都說老龜是有靈的,咱們今天要月考,考完了下午尚厚德還要做手術。出門前是不是該拜一拜龜雖壽的?” 黎青:…… “天天喂它吃這么多東西,又是生rou又是火腿又是泥鰍的,比我吃的還好,那家伙還成天逃跑,要是沒用,咱們就把他燉了吧……” 黎青:…… “黎小青,你說怎么樣?” 黎青發動了摩托車:……“尚哥抓緊了啊,咱們出發了。” 冬日天亮得晚,清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晚歸醉漢們的隱約大吼聲中,長長的蒼茫一條街上,黑暗如長龍般蜿蜒著,偶爾能見幾個早點攤的昏黃燈火。 兩道雪白燈光如刺刀穿行破黑暗。 黎青戴著頭盔,騎著摩托,朝著前方破空行去。尚陽抱著他的腰,同樣戴著頭盔。迎面而來的寒風卷起二人頭發,極其冰冷提神。 望著深藍天穹深處的一絲晨光,尚陽輕輕瞇起了眼睛,聲音被風卷走般輕而短。 “又是一天開始了?!?/br> 高三學生,亦是城市的喚醒者之一。 · 高三,是一個神奇的時期。 許多人竭盡全力在度過它時,又恨又哭,稱其為人生最大的噩夢,仿佛在黑暗中赤足淌行;再離開它數年,或工作、或為人父人母時又會懷念它的單純青澀。 懷念校園永遠熙熙攘攘的cao場,懷念林蔭道旁一排一排開著碗大白花的玉蘭樹,懷念柔和明亮的陽光,懷念空調的微微嗡鳴聲,懷念成摞成摞的試卷練習冊輔導書,懷念午睡醒后黏在頭上的頭發,懷念教室里曾經讓人留戀過的男孩女孩…… 懷念曾經朝氣又青澀的自己。 這一切,身處其中的人是不會懂的。 教室里。 十二月模擬考到了。 或許是心態已經平和,或許是懂得了學習不是一日之功,又或者明白盡力了就足夠了,又或者是對自己已問心無愧。 這一場考試前,大家狀態已足夠平和。 叮鈴鈴—— 早自習結束鈴響。 走廊上教室里讀書的學生紛紛收起了書,往教室里走,拿上筆袋書包,朝各自的考場走去。擁擠地人潮如一場龐然洪流,面龐卻都年輕的。 徐成才拿起桌上的青蘋果,凝視一瞬后,悵然又晦澀一笑,將其輕輕收進了包里,起身出發。 步履坦然平靜。 與父母斷聯的第二個月,心態愈發平和。 龐大的星空下,他,坦然接受了自己。 雷甜甜合上了一本《張愛玲合集》,將插在《金鎖記》那一頁的書簽放好,然后想起了那個如五月霏霏細雨如梔子花的女孩,曾經說過的:“這是我最喜歡的書,送給你了?!?/br>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抓緊了筆袋與書包帶子,背脊挺得筆直。 仿佛出征的女戰士。 因為她知道自己身上不止寄托著一個人的命運。 錯身而過間,二人對視一眼,笑著打了個招呼。 “模擬考加油啊,徐大俠。” “你也加油,雷姐。” 陳正非從背后飛快竄過來,一人一邊拍了一下肩膀,嘚瑟地高聲道:“加油居然都不喊我,忒不夠意思了。來跟我念,班長大人,模擬考加油,人品爆發,全校第一還行,全市第一最好?!?/br> 徐成才認真補了一句:“班長也模擬考加油?!?/br> 雷甜甜卻揮著筆袋朝陳正非砸過去,怒地大叫:“陳正非,今天老娘是勵志要沖擊第三名的!你給我把你的臭手拿開?。?!” 陳正非抱頭如鼠竄,走廊里遠遠傳來他的聲音。 “都說了我不是臭手,我還中過五塊錢的?。。 ?/br> 徐成才笑得彎了眼睛。 “尚哥?” 程城誠背著一個黑色雙肩書包,大步追了上來。 尚陽懶洋洋摘下一個耳機,用胳膊肘架在程城誠肩膀上,瞥了眼手表,一雙大長腿不正經地交疊著:“還有十分鐘開考,化肥橙,給你一分鐘時間,坦白從寬。” 程城誠氣勢一下就弱了:“這個東西給你填?!?/br> 尚陽接過來一看,是一個精致的同學錄。 這玩意,在尚陽初中畢業時也填過。不過他不是拖泥帶水的多情的性格,上面只草草寫了幾行天天開心之類的字就罷了。 12月底了,按照六月份畢業算,也不算太早。 尚陽上下瞥程城誠一眼。 只是他沒想到,一班最先弄這個的居然是程城誠。 這個曾經一米五出頭,和班上同學似乎都差著輩兒,滿教室竄來竄去當小喇叭的稚嫩男孩,如今已經喂了化肥似的,竄到了一米八一。 背脊清瘦,有了幾分少年的模樣。 唯獨不變的是骨里的干凈與熱忱。 尚陽隨手揮了揮道:“明天給你。” “對了?!币娚嘘柎饝?,程城誠顯然很開心,又忙找出一張來,“剛才是我忘了。這一份是給青哥的,二陽,你幫我一起帶給他吧。” 尚陽順手就接了。朝程城誠擺了擺手。 忽然尚陽瞥見了程城誠包露出了一份未寄出的快遞包裹的一角,仔仔細細用牛皮紙袋包裹,花紋與尚陽手里的一模一樣。 包裹地址寫得是廣州。 注意到尚陽的目光,程城誠捏了捏那包裹,聲音有些低沉:“我找雷姐問過張雨霏的地址了。這是給她寄的……” 尚陽心頭一嘆。 縱然從解除了封印,從i號暴漲到i號,身形有了少年的影子。 程城誠內心里依舊住著那個在班級許愿卡上寫著“友情天長地久”的小男孩。 “把地址給我抄一份吧?!鄙嘘柍坛钦\揚了揚下巴,伸了個懶腰,“好歹也做了這么久的前后桌,幫我輔導了那么久語文,怎么著也得留點紀念吧。” 程城誠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尚陽拿手機照了地址,又看了眼手表,揮了揮手道:“行了,去考試吧?!?/br> 程城誠嗯了一聲:“我等你?!?/br> 兩人各自離開。 十二月的金色燦陽下,二人大步前行間,仿佛腳下踏上了金光,背著槍扛著甲燃燒著青春的燃料,無忌無畏地走向了一個勇氣與汗水的戰場。 · 醫院里。 手術室里空氣似乎總比外頭低一些,給人森寒的感覺。但這其實是沒道理的,醫院是統一恒溫系統,寒來暑往都是人體最適宜的溫度。 或許,森寒的只是等待生死審判的氛圍。 大手術層外。 一條藍色金屬長椅,尚陽與黎青并肩坐在最里頭的位置。 旁邊還有一個宇飛。 他穿著一件煙灰色長呢子,沒系扣子,二郎腿微微翹著,瀟灑又落拓的感覺,仿佛電視里隨時能抽身而去的浪子。 一張一張手術平床被推了出來,家屬們一齊涌了上去,得到醫生們的審判,或劫后余生或難以自禁地發出聲音。 人群來來往往。 尚陽、黎青與宇飛平靜得仿佛被人遺忘了。 呆坐了許久,骨頭都仿佛僵了。正當宇飛覺得手術層冷氣凍到了骨縫里時,黎青起身買了杯三瓶水過來,遞給了他一瓶:“宇哥?” 宇飛接了:“謝了。” 黎青直到坐在了尚陽身邊,才將那瓶水遞了過去:“尚哥,喝口水緩緩吧?!?/br> 尚陽手肘擱在膝蓋上,微微垂著頭,用手抓著頭發。在這個姿勢下,他最近瘦削了許多,以至于顯得消瘦的肩胛骨格外突出。 聽到黎青的聲音,他抬起頭接過水,卻手一滑險些沒抓住。 自嘲一笑,他這才發現他渾身肌rou已繃得如石頭,手指牙齒都在無意識地抖。 黎青心里一痛,旋即收回了那瓶水,轉手換了一瓶水遞了過去。 這一次,他特地將瓶蓋擰開了:“剛才那瓶水太冰了不好拿。這瓶是常溫的,尚哥你喝這瓶吧。” 尚陽朝黎青勉強笑了一下,喝了口水,打濕了干涸的嘴唇。 宇飛平生最見不得這一幕。 盡量克制著不看尚陽二人,摸了一把褲兜,他匆匆起身道:“我去樓道里吸口煙?!?/br> 到了樓道,宇飛才發現了此處已被人捷足先登了。 滿地煙頭中間,一個三十七八的中年男人頹然坐著,夾著一根煙拼命抽著。煙霧繚繞得仿佛開了干冰滅火器。 那架勢不像是抽煙,更像是無意識地發泄式地重復著一個動作。 宇飛猶豫了一會兒,才坐到了那人身邊。 中年男人吸完了一根煙,一摸口袋,才發現煙已經沒有了。 宇飛遞了一根過去。 在無法控制的困境面前,人傾向于向陌生人釋放壓力。中年男人接了過去,哆嗦著手點燃了煙,再次抽了起來:“你爸爸做手術?” 宇飛猶豫一下沒否認:“大哥,你呢?” 中年男人喃喃道:“我老婆生孩子,剖腹產,羊水栓塞。本來我是在里頭陪產的。后來出血量太多,就被趕出來了?!?/br> 宇飛一時沉默。 中年男人扭頭問道:“小伙子,你信奇跡嗎?” 宇飛猶豫片刻,語氣堅定了起來:“信?!?/br> 中年男人竟似從宇飛這一句話里得到了虛妄的安慰似的,扯出一個似哭似笑的笑:“謝謝你小伙子謝謝你小伙子。大夫說出現了這種情況,除非奇跡才能活下來?!?/br> “我父母小時候就車禍死了。十年前弟弟也病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在世上活了這么久,總覺得是和這世界隔著一層膜。好容易孩子和她媽來了,我總算在世間生了根定下了。” “我、我不敢她們離開,我會怎么樣……” “我只有靠這個奇跡了?!?/br> “我、只有它了……” 當人陷入絕望時,明知求助于神明與奇跡是一場虛妄,卻無人會愿意放開這一根虛無的稻草。 宇飛沉默聽著,給自己也點了一根煙。 煙點燃著,他卻夾著沒抽,只自言自語地小聲道:“我出生了十八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前十七年都是作為另一個人的影子活著,我甚至屬于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去年奶奶死了,我連當別人影子的資格都沒有了?!?/br> “手術室里躺著的人,是這世界上為數不多真心待我好的人?!?/br> “還有一個,去了廣州……” “這一輩子我得到的實在太少了。所以,我無法接受哪怕一丁點的失去?!?/br> “所以,我也信一場奇跡?!?/br> “我信老天會給我一場奇跡。” 中年男人拍了拍宇飛肩膀,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默默對著抽煙。 時間在這種場景下似乎是龐大無垠的,以至于讓人覺得恐懼的。 于每一個人生都公平到殘酷而冷漠的時間,此刻如宇宙般是漫長的無邊無際幽藍的海,一個波瀾壯闊的大時代,亦不過只不過是其中微末的一個小白浪花。 個人的喜怒哀樂掙扎努力,渺小到近乎虛無。 一包煙抽完后,宇飛再次坐回到藍色長椅上。 三個人等了許久,等到一點一點將一瓶水喝了干凈,等到黎青又去買了一瓶也喝得差不多了,等到等手術層的人幾乎走干凈了。 四周陷入了夜晚來臨前的虛無與沉靜中。 手術室的門終于被推開了。 兩輛手術平床一前一后被推了出來,護士冷靜疲倦地喊著。 “尚厚德的家屬在哪里?” “燕青蝶的家屬在哪里?” 宇飛最先抬起了頭,捅了一下尚陽。 “我在,我是尚厚德的家屬?!鄙嘘栮柭艘慌牟耪玖似饋恚榷际擒浀摹@枨嗖恢圹E支起了他,不讓他顯得狼狽。 中年男人手抖得煙都拿不住了,希冀又不敢接受地望著醫生:“我,我是燕青蝶的老公。我老婆孩子怎么樣了?” 兩隊醫生們動作不一地摘下口罩,露出了同樣的笑。 “手術非常成功。接下來要去icu留觀幾天,度過了危險期,預后良好的話生存期會很高,屬于比較幸運的一種情況?!?/br> “大人小孩都保住了,母女均安。” 新生兒保溫箱里,一聲嬰兒的啼叫聲應聲傳來。 是新生的天籟聲。 ※※※※※※※※※※※※※※※※※※※※ 本章靈感來自《老譚交警》(?是叫這個名字吧?我忘了。)有一篇里頭的一個小人物。 父母早亡,老婆和孩子難產而亡,只剩一個智障弟弟相依為命,現實版‘活著’,很令人震動的人生。 大家有興趣可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