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靈魂
望著尚陽呆滯的樣子,黎青眼里滿是笑意。 那自眉梢眼角綻放的春雪初融般的輕松風采,肆意翹著的微紅唇線,簡直漂亮好看得令人倒吸一口冷氣。 尚陽看得喉嚨有些干。 鬼使神差地,他湊到了黎青耳邊道:“那,黎小青,要我幫忙嗎?” 一直到晚上,尚陽臉上的熱意都沒下來。雖然他自稱理論經驗豐富,這次又是他主動的,但實打實上手,仍舊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次。 寫作業時,他時不時偷著聞一下手,老覺得手里有味道。 不過黎小青也沒好哪兒去。 尚陽偷瞥了眼旁邊的黎小青。 他拿著一支黑色水性筆,正襟危坐在書桌前,低頭盯著面前一張寫了一半物理試卷,,嚴肅地板著小臉,皺著眉頭。 除了耳朵尖燒著了似的紅,任誰看了都覺得他在冥思苦想。 可尚陽注意到半個小時過去了,黎青還在盯同一道題。 時鐘已經邁向下午五點,尚陽估摸著刑期差不多了,咳了兩聲,“黎小青?!?/br> 黎青被驚醒,余光瞥見尚陽,臉上又有些發熱:“怎么了?” 尚陽戲謔看向黎青:“看你這張化學試卷什么時候做完。” 黎青嚴肅道:“這道題有點難,我在尋找一個新的解題思路?!?/br> 瞥著那一道被化學老師稱為‘送分題’的化學大題,尚陽拉長聲音:“哦——” 黎青敲了敲桌面:“尚哥,你英語筆記看了多少了?” 尚陽的‘哦——’卡殼了。 “黎小青……”尚陽跟化成了一張貼紙似的趴在桌上,哀怨道,“我不想看英語筆記了,咱能換點別的嗎?” 黎青無奈道:“你英語應試能力太差了。小傅老師的筆記挺有條理的,把這些應試技巧記住,你英語應該能再提十分左右?!?/br> “可朕不想要那十分啊……”尚陽憤憤控訴,“黎小青,你這是在虐待親夫,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去婦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你搞家庭暴力!” 黎青哭笑不得,敲了一下他腦袋:“快去寫作業?!?/br> 和大多數高考生頭疼的只會寫不會說的啞巴英語不同,尚陽的英語是尚父尚母從幼兒園起用純英語磁帶廣播熏陶語言環境,以及省一高拿外教,外公用一年一次國外長期度假練口語,鍛煉出來的。 他口語流利地能和老外自由對話,但為人懶筋賊長,特不愛記考點和背語法單詞,做題全憑人品和語感。 結果就跟老外做英語四級試卷一樣,慘不忍睹。 這么些年,他英語最高都沒上過130。 黎青分析過他情況后,決定專門訓練一下他的語法和應試技巧。 于是,前段時間在家,他就借口需要英語筆記,托尚陽幫忙抄了不少小傅老師的課堂筆記。 誰知道這家伙懶得連自己筆記都不想看。 黎青只得來硬的了。 兩人是面對面坐著的。 尚陽見黎小青不為所動,心生一計,探起腳,順著黎青的小腿上去,伸到大腿上面的位置,威脅性地道,“黎小青!朕不想看英語了?!?/br> 黎青聲音發啞:“尚哥,別鬧!” 尚陽戲謔裝傻:“咦,我鬧什么了?” 黎青忽然反手一抓,拽住了尚陽的腳,然后迅速站起來,朝尚陽壓了過去。眼神兇狠得像一只剛到發情期,面對配偶羞澀但難掩迫人欲望的年輕雄獸。 尚陽眼神飄忽:“黎小青,你還差半個月才滿十八?!?/br> 黎青:…… 最后黎青只淺嘗輒止地啃了尚陽唇角一口:“尚哥,今天家里買了辣子雞丁的原材……” 尚陽雙眼迸光,立刻坐正身體:“阿彌陀佛,小僧我突然發現了英語的千般美麗,對其充滿了熱情,別攔著我,我愛它。” 黎青敲了敲桌面,看了眼手表:“再看二十分鐘,把你手上那個單元看完就吃飯。” 尚陽吸著口水:“好好好!” 黎青無奈搖頭,起身去廚房做飯。 “未來完成時態的虛擬時態……”尚陽讀著筆記,目光往黎青身下一掃,嘿嘿笑了起來,“黎施主,小僧有一言不知該說不該說?” “嗯?” “大悲咒了解一下?清心節欲效果杠杠的?!?/br> “辣子雞……” “咳咳,虛擬時態的語法規則……” 二十分鐘后,尚陽看完了英語筆記,黎青也做好了飯。 因為只有兩個人,菜式很簡單,除了一道辣子雞丁外,只有一道番茄炒蛋。 吃完飯,尚陽吃了藥,做了一套數學模擬試卷。 十點,黎青準時熄了大燈,準備睡覺。 尚陽沾上枕頭沒多久就睡著了。 黎青靠在床頭,就著臺燈光看《魯迅全集》。 一個小時里,黎青探了兩回額頭,瞥了好幾眼,確定藥物已起作用,尚陽今晚睡眠質量還不錯,半夜應該不會做噩夢發燒,才放下書,摟著尚陽的被子,閉上了眼。 半夢半醒間,他習慣性轉身一摸床畔,摟了一把。 空的。 他用胳膊擋著眼睛,才適應了臺燈的微光,往旁邊一瞥。 沙發床另一邊,被子被掀開一角,原本應在里面的人卻不知去哪兒了。 正常人起夜有很多種可能,喝水、上廁所、或者單純失眠,起來看一會兒書,出去散個步看會兒月亮。 但黎青內心卻忽然騰起一股悶水般冰涼沉啞的不詳感。 “尚陽?” 沒等他喊出第二聲,衛生間傳出輕微的水流聲,然后是人壓抑的泣音。 黎青翻身下床,輕手輕腳過去,順著那條縫看過去。 衛生間磨砂玻璃門沒關嚴,漏出一條細小光縫。 從這角度正好能看見尚陽,他正脫力般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著馬桶邊緣,一只手捂著嘴,無聲壓抑地大吐著。 從吐出的干凈酸水來看,他應該是吐過好幾次,將胃里的東西都掏空了,但仍忍不住生理性地反胃。 黎青想到了什么,撲到了窗前,抓起一個藥瓶,仔細查看著說明書上密密麻麻小字。 不*良反應:惡心、困乏、疲倦。 看尚陽的動作,他應該早就料到過,或者說習慣這種藥物的不良反應了。 那樣子應該是很難受的,黎青能清楚看見尚陽盡管竭力克制,那肩膀和毫無血色的唇仍在劇烈的顫抖。 但他自始至終都不肯示弱,未呻*吟或痛呼過一個顫音。 忽然,尚陽抬起了頭,譏誚嘲諷的極端自我厭惡地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輕吐出了兩個字:“廢物?!?/br> 眼神兇惡而桀驁。 那一瞬,黎青只覺得腦袋被炸彈無聲轟炸開,無數淬著心疼劇毒的毒針扎在了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他口鼻仿佛被黑暗的水堵住,胸腔溺水窒息般銳疼。 從病發到現在,尚陽都表現得如以前一樣陽光和張揚。 只是,這是一個生活在恐懼與痛苦的少年的本來面目嗎? 黎青無聲收緊握著門框的手,強迫自己凝視著這一幕。 浴室雪白燈光在純白地磚映射下有種實驗室般的冰冷,尚陽拉弓般繃緊背脊線條,大了一號的白體恤將使他看起來更加伶仃。 短短一個星期,他已瘦得單薄了。 死死地咬著唇,沒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黎青沒有出聲喊尚陽,無聲無息的,他重新躺回了床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十分鐘或許更久后,黎青旁邊床忽然一沉,尚陽重新爬了上來。 緊接著,他感覺到自己唇上被落下一個輕輕的吻。 帶著冰冷體溫的吻。 已經凌晨三點了。出來烤串的人們也三三兩兩回家。城市徹底陷入了酣然長眠中,除卻颯颯風聲音與深夜垃圾車出沒發動機的嗡鳴聲與空調嗡鳴聲外,空氣闕然長靜。 他聽見頭頂傳來尚陽的聲音。 “黎小青,對不起。”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顫抖和沙啞,“還有,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 · 醫生給尚陽的醫囑是按時服藥、定期做心理疏導,在家屬幫助下建立安全感,盡量避免刺激,適當與人群接觸,以盡力恢復工作生活狀態。 于是在家呆了兩天后,第二天一大早,尚陽堅持要回到學校上學。 “黎小青,你準備把我當豌豆公主藏一輩子嗎?”尚陽摸著下巴,“聽起來挺誘人的,我也不是不能滿足一下你的童心,不過……” 黎青正在給他準備養胃的豆漿和面條:“誰家豌豆公主一米八?” “黎青,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尚陽認真道,“但我不能一直不上學。我只是病了,我可以正常生活。” 似是在強調,他重復道:“黎青,我可以的?!?/br> 沉默許久,黎青道:“好?!?/br> 任何一個學校高三年級重點班的教室里都是一如既往的擁擠雜亂。鋪天蓋地的試卷、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筆記,教室后頭時刻不停的掛鐘,與每日一新的高考倒計時。 高三學子們如孜孜不倦,起早貪黑的工蟻們,在知識的海洋中撲騰。 黎青與尚陽兩只工蟻回歸時,收到其他工蟻們的熱烈歡迎及潮水般的問候。 程城誠興奮地亮著眼睛:“二陽,聽說你那天以一挑八,與歹徒惡斗了兩個小時,雖敗猶榮?” 尚陽:?! 雷甜甜:“二陽,給姐看看,嗯小臉跟紅蘋果似的,一看就健康得很,應該沒問題?!?/br> 尚陽:“雷姐,我告你性*sao*擾了啊?!?/br> 忽然,后門被砰地一聲推開。 “二陽,你丫的也知道回來了?”陳正非狂奔著跑過來,裂聲哀嚎,“我的小說全都看完了,就等著你的新貨了!”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令尚陽應激似的一抖,面色慘白。待看到進來的是陳正非后,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后背肌rou仍繃得僵直。 班長嚇得呆?。骸霸趺戳??” 黎青握緊了尚陽的手,起身去關上了門,淡淡道:“沒事,下回別從后門進來了。太吵?!?/br> 尚陽也擠出一個笑“朕這是提醒你走后門不是一個好習慣。” 班長眨眨眼:“哦?!?/br> 盡管有些奇怪,但黎青掩飾得很快。眾人也便都沒放在心上,繼續和尚陽說笑。 尚陽慢慢放松下來,趁黎青不注意,給了他一個wink。 黎青莞爾。 很快打了上課鈴。大家紛紛回座位準備上課。尚陽也拿出英語書,打了一個哈欠。 黎青知道是藥物反應:“困了就睡會兒,筆記我幫你記著?!?/br> 尚陽搖搖頭:“現在還不是太困,我撐一會兒吧?!?/br> 第一節課是英語。 胡老師已經從張宏圖處知道尚陽出事,張人杰被黎青教訓,張宏圖被賈乘風教訓的事了。 張宏圖都暫避鋒芒,她自然不愿意頂風作案。 瞥見尚陽安靜坐在最后一排看書,她渾然當沒看見。 但習慣這玩意是有慣性的。 看著沉悶走神的課堂,和當著她的面寫其他科作業的學生,胡老師心里被激起了火,巡視著全班學生,準備喊一個倒霉蛋來殺雞儆猴。 瞄準了第四排一個戴眼鏡的寫化學作業的男生,她卻一時忘了這男生叫什么名了。 熟悉名字脫口而出。 “尚陽,你來回答一下這道題?!?/br> 因藥物作用,尚陽困得上下眼皮打下眼皮,快撐不住睡著了。驟然被叫名字,尚陽下意識站起來時,還長長打了個哈欠。 黎青按住了他的肩膀,將校服披在他身上:“尚哥,你睡著就行,我來?!?/br> 被有著熟悉味道的校服外套往頭上一蓋,溫暖的安全感由外至內升騰起,尚陽本來就困得發蒙的腦袋徹底咕嚕嚕地冒起小泡泡,迷迷糊糊地就被黎青摁得坐下了。 “哦……那黎小青,你小心一點……” “呼……” 黎青看向胡老師,笑容禮貌卻冷寒:“老師,我同桌身體不方便,我來幫他回答這道問題?!?/br> 在喊出尚陽名字時,胡老師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頭。 但黎青如此自然而然地挑戰她權威的語氣,仍讓她有些氣悶。 她生硬地道:“不用了。這道題我找其他同學回答。你坐下吧?!?/br> 黎青卻沒坐:“謝謝老師,但是我不想坐?!?/br> 早在從火車站回學校,在體育器材室找到尚陽那天,他就查過尚陽在班上情況。 他知道胡老師為什么叫尚陽。 胡老師不知怎么有些慌:“黎青,我讓你坐下。” “胡老師,您不用著急。”黎青白到透明的膚色顯得疏冷,眼皮淡淡一掀,勾出一個薄涼冷漠的微笑,聲音咄然如刀:“聽說老師最近喜歡給學生提問。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習慣。正好今天我最近挺喜歡被人提問,什么問題都能招架得住?!?/br> “要是您沒有問倒我的問題,今天這講臺您就別站了?!?/br> “您說呢?” 班上眾人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無形的緊張氣氛如拉緊的弓弦般緊繃著,空氣中仿佛透著凜凜刀刃般的雪色鋒芒。 一個是學生,一個是老師,一個站在講臺高處,一個站在最后一排,權威與地位并未給胡老師加成多少底氣,反而讓她眼皮劇烈跳動起來。 她赫然驚醒。 ——面前這一位一班最品學兼優的天才皮囊下,是十四歲為母持刀屠龍,從底層黑暗中涅槃重生,會為在乎人的瘋狂桀驁的雪白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