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德拿著劇本逐字逐句地翻看。剛剛金恩和那句不會完全絕望, 讓他腦海里靈光一閃, 對自己的劇本重新審視起來。正當他看得投入的時候, 前臺告訴他，金恩和去而復返。

    金基德先是詫異了幾秒，然后笑著回復：“請金恩和小姐進來吧。”

    金恩和一走進他的辦公室, 金基德就感覺到她的心態(tài)變化了。如果說第一次金恩和來見他的時候, 還帶著見偶像的忐忑不安，現(xiàn)在的她自信滿滿。唔，更準確點說, 是斗志昂揚。

    “雖然已經(jīng)被您拒絕了，我還是覺得應該回來, 盡我最大的努力爭取一次機會。”金恩和在金基德對面坐下，目光誠懇地請求：“您沒有看過我表演，為什么直接判定我不行呢？是因為我的外型？還是因為我沒有足夠的表演經(jīng)驗？這樣說可能有點過于自滿, 但是在我這個年齡，您不一定能找到比我還有經(jīng)驗的女演員。”

    “沒有與金恩和xi交談之前, 我確實覺得你過于美麗。”金基德微笑著解釋：“金恩和xi應該知道, 太漂亮對一個電影演員來說，并不是件好事。不過, 與金恩和xi聊過之后，我已經(jīng)打消了對你外型方面的偏見。”

    金恩和坐正了身體，等著金基德說出真正的原因。她有種預感, 這個原因不僅對她能否演好這部戲至關(guān)重要, 對她以后的演藝道路同樣影響重大。

    金基德沉吟了一下, 才慎重地開口：“金恩和xi沒有發(fā)現(xiàn)嗎。你，不夠普通。就像現(xiàn)在，你明明剛被我拒絕，明明知道這部戲題材敏感會帶來爭議，還是大膽地回頭爭取。這種勇氣和自信，你認為有多少女孩擁有？”

    金恩和覺得有點難以接受：“就因為我太有勇氣，所以不能演好您的角色？”

    “我只想舉例告訴你，你和大部分女孩子的區(qū)別。”金基德對金恩和的反應在預料之中，他繼續(xù)說：“我對金恩和xi的履歷有所了解。雖然不知道你出生于什么家庭。但從你的言行舉止中也能感覺的出來，不會太差。出身、美貌、智慧，你一樣不少。而現(xiàn)在的你，名利雙收，前程似錦，眾星捧月。短短十幾年的人生里，恐怕從來不知道失敗和畏懼是什么滋味。所以你做事，一往直前，不知膽怯為何物。但我的女主角，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您不能因為我不夠普通就判定我演不了。一個專業(yè)的演員，并不需要和他扮演的角色有過相似經(jīng)歷才能演好啊。”金恩和急切地反駁。

    “是，一個專業(yè)的演員在擁有了足夠的人生智慧后，是可以自如地展現(xiàn)出與自己本性截然不同的表演的。但是啊，金恩和xi，你還太年輕。”金基德耐心地指點她：“你當然擁有解讀角色的能力。可理解不代表你真的從心底認同了角色的行為。如果讓你扮演一個懦弱又自卑的女孩，我相信金恩和xi完全可以深刻剖析出這個女孩的內(nèi)心世界。但像你這樣驕傲的人，真的不會從心里瞧不起她嗎？”

    金恩和沉默。

    金基德停了一會兒，給金恩和消化的時間。然后他嚴肅地說：“演員必須從心底認同角色的行為，才能真正演活這個人。也許有的導演要求不高。但在我這里，絕不會降低標準。”

    金恩和很受震動。類似的話，其實蘇志燮前輩已經(jīng)跟她提過一次。但絕沒有金基德導演這樣直指人心。承認自己的心靈存在丑陋的一面，并想辦法戰(zhàn)勝它，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辦公室一下安靜下來，只剩鐘表走動的聲音。

    良久，金恩和抬起頭，她正視金基德的眼睛，目光堅定地說：“我理解您的意思了。但我還是堅持，希望您能給我一個嘗試的機會。如果我以前沒有做到，就讓我從這個角色開始轉(zhuǎn)變吧。”

    如此倔強而堅持的后輩，讓金基德一下回想到十幾年前，他決絕地拋下在韓國的生活，掏光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張飛往巴黎的機票的時候。每個把藝術(shù)當做理想的人，都是寂寞的，所以任何同類都顯得格外珍貴。那種感覺就像獨自一人跋涉在沙漠時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道人影。不需要那個人做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種力量。

    金基德嘆了口氣，把手邊的劇本遞給金恩和：“本來劇本是應該保密的，但如果是金恩和xi的話，看看也無妨。”

    金恩和眼睛一下亮了。她居然可以看到偶像的劇本！當她畢恭畢敬地接過翻開后，心情更激動了！還是她家偶像的手寫版！她甚至可以看到偶像修改的痕跡，就好像親眼看到了偶像的創(chuàng)作過程一樣。

    她立刻如癡如醉地讀起劇本來。

    倚雋和潔蓉是一對至親姐妹花。她們的夢想是去歐洲旅游。為了攢夠旅費，潔蓉決定出賣rou體。而倚雋則為她打理一切。倚雋討厭那些來找潔蓉的男人，潔蓉告訴她：在印度，有個叫婆須蜜多的神女，任何和她睡過覺的男人都會變成虔誠的佛教徒。

    而在潔蓉的心里，她在做著和婆須蜜多一樣的事情。

    接客，攢錢。本來倚雋以為日子就這么重復下去，直到她們攢到足夠的錢。潔蓉卻愛上了其中一個男人。倚雋阻止了潔蓉繼續(xù)見那個男人。潔蓉為了不讓倚雋擔心，離開了那個男人，卻在一次警察搜查中跳下了窗戶。倚雋為了瀕死的潔蓉去找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卻要求倚雋和他上床，才肯去見潔蓉一面。

    倚雋為了潔蓉答應了。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潔蓉已經(jīng)帶著笑容離開人世。

    潔蓉的死讓倚雋痛苦內(nèi)疚。她找來潔蓉曾接待過的男人，和他們上床，并把錢還給他們。倚雋做偵探的父親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他跟蹤女兒，并毆打恐嚇那些男人，有男人為此死去。警方開始介入。倚雋成了嫌疑犯。

    父親把倚雋帶到鄉(xiāng)下祭奠死去的妻子。他掐死倚雋，洗去女兒身上的污穢，捧起泥土掩埋了女兒。自己則向警方自首。

    劇本并不長，金恩和很快讀完。卻沒有辦法用簡單的幾句話表達自己的心情。倚雋用出賣身體來捍衛(wèi)潔蓉的純潔，聽起來多么瘋狂，可金基德寫出來的感覺竟然很唯美。

    她把劇本還給金基德：“請原諒我不能輕易開口評價，我需要回去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劇本。”

    從金基德那里告辭出來，金恩和沒有回宿舍，而是回了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金教授和金夫人都多看了她幾眼：自家女兒這是怎么了，好像有心事啊。

    金恩和是在想劇情。她覺得，要體會這部戲的關(guān)鍵，還在于理解潔蓉提到的婆須蜜多這一宗教概念。于是她在晚餐結(jié)束后，跟著金教授進了書房：“阿爸，能給我講講婆須蜜多嗎？”

    金教授奇怪地看了女兒一眼：“怎么突然對佛教有興趣了？”

    “今天看了一個劇本，提到這個詞，所以想弄清楚。”

    “婆須蜜多，是佛教中的一個菩薩。能讓人銷魂之至，觸發(fā)他們內(nèi)心里的愛，從而拯救他們骯臟、貪婪的靈魂。雖然佛教很重色戒，但婆須蜜多是以純潔的女體渡人成佛，感召罪人的靈魂，并使人從rou/欲中如浴母愛。在她的身上，佛性、母性和rou/欲，這三性是融為一體的。”金教授說著說著，突然覺得不對。這是什么劇本，怎么還涉及到這么晦澀的宗教概念。

    金恩和忽然想起劇本里面有這樣一段對話。倚雋好奇地問：“很難想象性對佛教徒有什么用。”潔蓉回答她：“可能它會喚起一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母性？你知道，男人做/愛的時候都像小孩。”

    所以呢，電影的主題到底是什么？金恩和明白了倚雋與潔蓉的行為背后的含義。但這之后她糊涂了。她知道父親殺死女兒，代表著把女兒從罪孽中拯救出來。可當這兩個部分結(jié)合在一起，主題是什么？是救贖嗎？只有死才能洗清罪孽？

    金恩和覺得有點失望。她覺得前半段少女的純潔對比出男人骯臟貪婪的靈魂，看上去還有點意義。還可以說是對現(xiàn)實的諷刺。后半段父親殺死女兒，完全觸動不了她啊。

    “是什么劇本，講給我聽聽。”金教授看著女兒聽著聽著突然悶悶不樂，關(guān)心地詢問。

    金恩和把故事復述了一遍。金教授抽出一支煙點上，和女兒一起陷入思考中。過了好一會兒，他搖頭說：“父親的形象有問題。不管是在文學作品里，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父親都是子女人生道路的引導者。這點在劇本里完全沒有體現(xiàn)。退一萬步講，即使金基德導演不想表達這個意思，但父親這個形象總要有某種象征。可這個劇里，父親除了做了次強權(quán)的裁判者，沒有任何意義。”

    金教授下了判語：“恩和啊，這個劇本是個失敗的劇本。我不希望你去演。”

    好不容易爭取到和偶像合作的機會，卻被阿爸當頭一盆冷水潑下。金恩和心里涼透了。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這個劇本，試圖體會金基德的創(chuàng)作意圖。她作為金基德的腦殘粉，有點不愿意相信自家偶像也會寫出失敗的劇本。

    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金恩和居然夢到劇本里描寫的場景。她看到父親清洗女兒的身體，為她整理遺容。而她站在一邊旁觀，對父親大喊：“不是這樣，你不應該這樣做。”突然畫面一轉(zhuǎn)，倚雋和她的父親消失，夢境的主角變成了她自己。

    她似乎變小了，緊張地用雙腳支撐著腳踏車，害怕地回頭：“阿爸我怕。”然后她看到她的阿爸正站在她身后，溫柔地鼓勵她：“不要怕摔倒，大膽地筆直地向前騎，阿爸會一直在你身后扶著你的。wuli恩和總有一天要學會自己騎車的啊，不可能一輩子都讓阿爸和哥哥載著你。你要獨立，要堅強起來。”

    “嗯！阿爸，恩和會學會的。”她開心地對阿爸笑著，然后用力地蹬著踏板，努力控制住龍頭的方向，歪歪扭扭地向前騎著。然后越騎越快，越騎越穩(wěn)，直到她忽然意識到，已經(jīng)感受不到來自后面阿爸的力量，她才驚慌失措地回頭看。發(fā)現(xiàn)阿爸遠遠站在后面，默默注視著自己。

    因為她的回頭，腳踏車一下失去了平衡。金恩和驚呼一聲，狠狠摔倒在地上。

    然后金恩和猛地從夢中驚醒，滿身是汗地坐起來。

    她知道哪里不對了！

    第二天清晨，金恩和早早爬起來，勤快地煮了牛奶給oma，又泡了綠茶給aba。習慣晨起鍛煉的金教授一回到家，就看到女兒殷勤地跑到門口親了自己臉頰一下：“阿爸，早啊，我愛你哦阿爸。”

    金教授詫異地看著女兒跟自己打過招呼后，高高興興換鞋出門，有些搞不清楚狀況：這是怎么了？不過他們家寶貝就是乖巧可愛啊，還會說“我愛aba”呢~呵呵呵呵呵呵。金教授心花怒放。

    金恩和直奔金基德的公司。前臺小姐短短兩天內(nèi)見到她三次，已經(jīng)見怪不怪，直接把人帶去見boss。金基德一臉疲憊。實際上昨天他也在思考自己的劇本，折騰了一晚上沒睡好。

    “金基德導演！”金恩和一見到偶像就興奮地撲過去，噼里啪啦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我覺得父親不應該殺死倚雋！那并不是真正的救贖，也不是一個父親應該做的。一個真正的父親，是該教會孩子駕馭生活的能力，并在這之后放手，讓孩子自己去走自己的路。不管將來孩子是會摔倒，還是走上了歧路，都由孩子自己主導自己的人生。”

    “這才是真正的救贖！”

    金基德詫異地抬頭，看著一臉激動的金恩和。完全看不出昨天展現(xiàn)的早熟穩(wěn)重。認真又專注地講著她的理解，完全沉浸在劇本的世界里。

    或許，他應該大膽一次？

    金基德等金恩和說完，笑著站起來伸出手：“金恩和xi，雖然現(xiàn)在我也不覺得你是最理想的扮演者。但是，我想冒險試一次。也許能創(chuàng)造奇跡也不一定。你愿意加入我的劇組，扮演倚雋這個角色嗎？”

    金恩和瞪大眼睛，看看金基德的臉，又看看他伸出的手。然后她笑了，居然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膽大包天地提出要求：“那么您愿意修改結(jié)局嗎？”

    金基德失笑，他覺得他好像給自己找了個大麻煩。但是，

    “你可以向我提任何建議，只要能讓電影拍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