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二十五)
祁瀾歲輕輕撈了一下程朝的胳膊, 將他拉回來, 問道:“我跟容慕誰長得更丑?” 這是道送命題, 程朝表示自己得好好想想。 “不必想了,”祁瀾歲已經自顧自笑開了, “一定是容慕對吧。容慕他人老珠黃,不及我年輕鮮嫩,是不是?” 是吧是吧,祁師兄你說什么都對。 得到程朝敷衍的答復,祁瀾歲笑得眼睛彎成一道月牙, 喊孫稚起床時的聲音都是溫溫柔柔的。 孫稚看見祁瀾歲的臉后, 跟程朝反應差不多,也很驚恐就是了, 不過他也很禮貌地沒有問出來。 令人詫異的是,洛子衣早上又折返回來了,羞澀地表示能不能加入程朝的隊伍。 很明顯,他是被平江洛氏的弟子們排擠了,無奈之下,只能來尋找曳青山的庇護。 孫稚熱心腸,一口答應。 雨太大了,不適合走路,程朝重新點燃篝火, 突然看見一只小千紙鶴從遠方翩然飛來, 即使是在雨中, 翅膀也沒有被淋濕。 是容慕送來的信。 程朝蹦起來去接它, 還未碰到,一道屏障突然落下來,隔絕出山洞的路。 幾個平江洛氏的弟子出現山洞外,神色陰郁地盯著洛子衣,而后冷笑一聲,一齊離去。 洛子衣神色一變:“是鎖神境!這是連小叔也無法輕松擊破的結界,家中的長輩借給他們用來保護自己的,沒想到……”竟然用在排擠爭斗上。 他口中的小叔,自然是修真界唯一能與容慕達成敵手的玄垣大師。 在場修為最高的孫稚,也只有筑基期修為,程朝身上的寶物大多都是凌迎和容慕所贈,全都是防御類法寶,一點作用也沒有。 幾人輪流用身上的法寶攻擊結界,結界卻依舊穩若金湯,不動如山。 祁瀾歲擰眉,看向洛子衣:“這世上只有鳳凰血可以燃燒世間萬物,小子,你是鳳凰血?” 言下之意,是想用洛子衣來獻祭,將結界破開。 洛子衣抿著唇,一言不發地看著程朝。 哪怕是程朝,也有些接受不了,微微蹙眉:“又不是他讓我們被困,不必如此。” 祁瀾歲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你不忍心。” 不,程朝不是不忍心。 只是以洛子衣的龍傲天屬性,祁瀾歲身上惡毒炮灰的氣質,可能事情發展到最后,洛子衣一下子就能反擊,然后換成祁瀾歲被獻祭。 程朝不喜歡祁瀾歲這么黏糊的動手動腳,撥開他。 孫稚也接受不了祁瀾歲的提議,主動提出與程朝洛子衣一起進山洞內部看看,留祁瀾歲一人在結界這里守著,尋找方法出去。 然而,三人走了三天,終于走到山洞的盡頭。盡頭處仍然是一道結界,仔細排查石壁上是否有機關暗道后仍是一無所獲。 不對,按照居云安所說,這個秘境里不應該有危險到他們如今的修為不足以應對的情況。 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錯。 “沒想到我們會死在這里。”程朝開玩笑,他并不像孫稚與洛子衣那樣沉重,畢竟他知曉自己并不會真正的死亡 聲音因為巖石反射,有些變形,在空空蕩蕩的山洞里顯得有些詭異。 “交代一下遺言吧。”洛子衣跟著笑。 “來生,我要家財萬貫,做一個舒適的咸魚。”程朝道。他挺喜歡這個人設的,打算下一個任務世界就選擇這么一個身份。 洛子衣抿唇笑,“那,我想下輩子,早點遇見我的一個前輩,他對我很好,是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孫稚對兩個人沒有志向的發言表示唾棄,然后道:“我要當一方霸主,跟四……不對,比四師叔還厲害的存在。” 知曉容慕只是表面風光實際可憐的程朝不做評價。 幾人離開了三天,祁瀾歲估計早就等急了, 程朝走了幾步,發現孫稚沒跟上,回頭疑惑地問:“孫稚……孫稚?” 孫稚踩在一條細細的絲線上,苦笑一聲:“我恐怕不能和你們一起回去了。” “說什么瞎話。”程朝將目光從絲線上移開,勾了勾唇角。 “我從一個很窮的山溝溝來的,沒有見識,你是我就見過最好看的人,所以第一次見面時我才會主動接近你,”孫稚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很認真地說,“但接觸久了,我發現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完全不像你自己以為的那么不堪。我想和你做一輩子朋友。” 程朝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好rou麻,還幼稚,像八歲小孩。” 孫稚跟著笑,絲線終于不堪重負,裂開了。 無數道絲線憑空出現,將他的身體撕裂開。 孫稚的血濺到程朝臉上的那一瞬間,程朝感覺自己的腦子都是懵的。 程朝那一刻的情緒是真的如話本上所言,大腦一片空白,失去了反應與思考的能力,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孫稚的頭與脖子分離,滾落到地上。 他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看見空氣中交叉的絲線染上了紅色,他的眼珠子也跟著一點點紅了。 只是一個任務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小炮灰角色,死了就死了,沒什么好在意的。可他的心臟卻仿佛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連呼吸都是痛的。 眼前這一幕熟悉到就像是經歷過很多次,然而仍是讓他痛徹心扉。程朝眨了眨睫毛,一滴很小的淚珠從他通紅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前輩,這里有危險,我們快走吧,前輩?”洛子衣看到孫稚慘死的樣子,連眉頭都沒皺,他站在程朝背后,看不見程朝的表情,卻敏銳地感覺到不對勁,連忙繞到他身前。 程朝下巴上還殘留著水痕,洛子衣見了,心疼得快碎了,恨不得自己去代替孫稚死亡,伸手擁住程朝的肩膀,一遍遍無助地哄“您別哭了。” 事實上,繼這次眼淚后,程朝再沒有落過淚,連一個很難過的表情也沒露出來。 他將孫稚的尸體收進乾坤袋,吸了吸鼻子,道:“繼續走吧,祁師兄在前面等我們。” 回去時兩人加快速度,只用了一天,祁瀾歲如洛子衣的反應一樣,得知孫稚的死訊,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 前方的屏障還在,洛子衣伸手碰上結界:“還沒有辦法嗎?” 容慕寄來的小紙鶴歪著頭看他們,可惜仍然無法穿過結界接近程朝,紙質的小翅膀扇呀扇。 困了這么多天,孫稚還死了,程朝此刻是真的對出去這件事不再抱有希望了,有些疲倦地抱著膝蓋坐在地上。 反正就算失敗,他也會回到原來的世界里,不是像孫稚那般,徹底魂消身滅。只可惜,他還沒有在洛子衣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來傷害他,而現在這個情況顯然不適合。 身體與精神上的疲倦同時襲來,程朝一合上眼,就睡著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看見洛子衣正在看自己。 “前輩,平江的春天到了。”洛子衣吐了一口濁氣,輕輕按住程朝的肩膀,語氣有些難過。 小少年今年剛成年,臉上的青澀還未完全褪盡,唇角抿起時,臉頰的梨渦會露出來,還透露著幾分稚氣。 “花也開了。以往我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就常常帶我去看花,春天的平江到處都能見著五顏六色的花,那是我記憶里少有的彩色。可惜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跟您一起去看。” 程朝抬眼看他,“所以?你將我當作母親?” “不,是更重要的存在,是前輩將我,從深淵里拉出來的,”洛子衣搖頭,“可惜永遠沒機會了,前輩如果有時間的話,替我去看平江明年的花吧。” “你認出我了?”程朝心頭一震,開始細思自己哪里出了差錯。 “是在您阻攔祁師兄用我燃燒結界時。畢竟,只有前輩會在意我。”洛子衣道。 在死前,他決定最后一次撒一個小謊,其實他早就認出程朝了,早在程朝當時忘了切斷與戒指的聯系之時。可是他不敢說,怕前輩覺得自己心思低賤。 洛子衣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的衣服突然像是被點著,肌骨盡都燃燒成烈焰,成了一個火人。 就像是站在太陽里面一樣。 洛子衣在燃燒自己的鳳凰血,破開這道結界。 “你在干什么?”程朝又急又氣,恨不得撲入火光里制止對方。 倒不是有多關心洛子衣,畢竟洛子衣有男主光環,不可能死的。 見到洛子衣主動自焚,祁瀾歲心情很好,甚至唇角含笑地拉著程朝往后退,“這個小崽子用了秘術,你就算制止成功,他也會死去。” 程朝心急如焚,頓時明白祁瀾歲趁自己睡著,跟洛子衣說了些什么,設計洛子衣主動獻祭。 火光完全淹沒洛子衣的身形,結界與此同時破開,小紙鶴飛了進來,程朝腦海里響起一道機械音: 【檢測到該世界男主死亡,任務失敗,正在抽離世界。10……】 草!!! 程朝回頭看祁瀾歲,發現自己身上也燃燒起如同洛子衣一般的火,不燙,也不疼。 【檢測到該世界男主死亡,任務失敗,正在抽離世界。8……】 祁瀾歲眼睛變紅,不知道是火光映照的,還是本身如此。 【7……】 “你……”程朝歪頭,看見祁瀾歲瘋狂想靠近自己,可惜他的對手不再是剛成年又蠢又傻的洛子衣,而是凌駕于世界規則之上的系統。 【6……】 祁瀾歲拼盡全力,也無法進入籠罩程朝的火光里分毫。 【5……】 遙遠的極北之地,躺在冰棺里臉色蒼白的青年睜開眼,他正在割開自己的手腕,血染紅了冰層,滴答落下。 【4……】 那只小千紙鶴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一次次撞到火光上,紙疊成的小翅膀被燒成焦灰。 機械音數到最后一秒時,程朝有些遺憾地想: 他永遠無法知道容慕給自己的信上面寫什么了。 —————————— —————————— “你醒了?”大白湯圓拍了拍程朝的側臉,“沒關系,不要在意,任務失敗很正常。” 程朝坐起來,花費了十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聲音沙啞,“現在是什么時候?” 明明這一個世界比前兩個世界耗費的時間都要少,他卻覺得度過了千年之久,艱難地適應轉換世界的感覺。 因為男主死亡,自然不存在查看傷害值的事情。大白湯圓直接送他上了情感負荷清理機——這次的數字意外的高,比上一個世界的五倍還多,58。 ……但是對平均情感負荷3000的反派系統來說還是很低了! 程朝盯著這個數字,道:“我朋友死了。” “誰?”大白湯圓沒反應過來。 程朝吸了吸鼻子。 大白湯圓心疼地繞著他飛了兩三圈,“你別急啊,我幫你查查,他叫什么名字?” “叫孫稚。” 大白湯圓用電腦搜了搜,把結果展示給程朝看:“這個人沒死啊,至少在你脫離世界時,他沒有死。” 程朝想了想,頓時明白了。 孫稚來曳青山前可是一個天地為家的散修,性格還那么熱情好騙,怎么可能連一個防身的法寶也沒有。說不準身體裂開時,靈魂就逃了出去,換了一個新殼子。 大白湯圓輕輕地捏了捏程朝通紅的鼻尖,“回去休息一下吧。” 等程朝一走,大白湯圓就從反派系統的后門鉆出去,到達地府官方會客廳,開門見山地道:“我懷疑阮楚白也在反派系統里。” 會客廳正中坐著的男人抬起頭,如果程朝在這里,能認出他便是這一屆地府的冥君——聞人欽。 聞人欽聽到這個名字,眉毛跳了跳。 引導者不可以跟隨任務者進入任務世界,也不能窺視任務者的日常生活,但是當任務者情緒激動時,能觀看一兩個小片段。 大白湯圓拿出自己的電腦,上面播放著一個小片段。 正是任務世界里,程朝喝醉酒被執刑司長老叫去責問的片段,屏幕正播放到容慕問程朝為何要寫下“荒唐”二字,程朝擲地有聲地回答:“有過惡行的人,無論做出多少好事,在無法彌補自己所犯惡行的情況下,都不應該被原諒。” 大白湯圓道:“程朝說這句話時,他旁邊的那個青年,眼神……像阮楚白。” 聞人欽隔著屏幕碰了碰程朝的肩膀:“阮楚白倒是其次,原來程朝他,一直是這么想的。” ……怪不得他一直認為自己有罪,到死也不肯原諒自己。 大白湯圓沉默下來。 聞人欽問:“他這次任務結束,情感負荷有多少?” “58。” 大白湯圓喪喪地說:“我雖然智商不高,但也知道,死亡時的痛苦也會帶給人極大的情感負荷。” 大多數反派的下場都很凄慘,大白湯圓之前還調了程朝的情感負荷數據表。 人的情緒復雜多樣,難以用詳細的詞匯去概括,只能用句子描述個大概。 三個世界里,程朝的情感負荷分布還挺平均,50%的情緒是“什么時候結束這個任務世界啊”,30%的情緒是“他們都好煩”,10%是“啊這個jiejie對我笑了”,5%是生活中瑣碎的身上受了輕傷今天的飯很好吃/很難吃,死亡的痛苦只占0.01%,還有極大概率是因為怕疼。 正常數據是,死亡的痛苦能占50%以上。 死亡的痛苦包括了身體上的疼痛,人生目標未完成的不甘,生命太短的感慨,仇人未死未向恩人報恩的遺憾等等,這就是為何要任務者消除情感負荷的原因,若是保存下來,會影響一生。 而這些情緒,程朝都沒有。 聞人欽點了重播。 屏幕上的程朝跪在地上,語氣淡淡,“他就算拯救全世界,也該為自己犯過的錯,下跪道歉。” 聞人欽出神地聽著程朝的話,合上屏幕,“他眼睛里再次出現了光,這就足夠了。阮楚白的事……先放下吧,下一個任務世界,別讓他去冒險了,找個休閑世界休息一下。” 大白湯圓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當年將程朝從沉淵的棺材里救出來時,程朝的眼里一片死寂,一絲光都找不到。或許,永遠失去記憶對他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 ———————— 十天后,程朝來上班,被告知這次的任務世界是度假世界。 “你工作這么久,總得休息休息,去玩一玩。”大白湯圓掐了掐程朝的臉。 關于度假世界,大白湯圓挑挑選選半天,最終決定找戀愛體驗系統租借任務世界。 程朝問起來,大白湯圓眼神飄忽,“哎,戀愛體驗系統的任務世界肯定比反派系統的容易,更適合你度假。” 程朝懷疑地看它:“真的?” 大白湯圓中氣不足地吼了聲沒錯。 真實情況是,反派系統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或者是因為員工能力太強,或者是因為任務世界出了bug,近幾百年來每一個任務世界,本該在一起的男女主,無論員工有沒有插手,最后都沒有在一起。 連愛情的小苗苗都沒有,每個任務世界的男主都一心事業,身心禁/欲,最后孤獨終老,實在太不適合談戀愛了。 所以每次程朝對大白湯圓說:“哎呀女主肯定不會喜歡我,我就是跟她做好閨蜜,讓男主吃醋而已。”大白湯圓都會莫名心虛,不敢告訴程朝真相。 大白湯圓挑了半天,找到一個綜合評價9.7的任務世界,按照程朝的性格,生成了一個專屬的任務世界。 它大致掃了一下設定,一堆奇奇怪怪的英文字母看得它頭疼,索性跳過不看,找到這個世界擇偶最重要的條件。 “信息素是什么?”大白湯圓含著自己的小觸手,為了不在程朝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沒有去問程朝。 不過這個叫信息素的東西,在這個任務世界里,對談戀愛很重要。據說一個人遇到信息素100%契合的人,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會化身為癡/漢。被吸引、著迷、變成一條任后者驅使的癡情舔/狗。 大白湯圓想了想,在程朝的度假世界設定里,加了一條:擁有完美的信息素。 它戳了一下程朝:“我給你開了一項對談戀愛有利的金手指。” 程朝:“你別說了,我是不會在任務世界里談戀愛的,對那個女孩子多不負責啊。” 大白湯圓呸了一聲:“我看你平時挺渣男的,現在怎么又義正言辭起來了?這個任務世界人類平均年齡500歲,任務世界的500年等于現實2天,你們能廝守到一起白頭。還嫌不夠的話,你可以花錢撕裂時空,把你對象帶來地府。” 程朝心里一動,裝作勉為其難的樣子,同意了。 經過一番斗嘴,大白湯圓將他送到度假世界,特意囑咐了一句:“一定要談戀愛啊,不談戀愛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程朝敷衍地應了一聲,然后轉送到度假世界里。 再然后,罵了聲草。 這個度假世界里,全是男性。 ※※※※※※※※※※※※※※※※※※※※ 結束的還是很突然,放心,會重來的。 關于小千紙鶴上的內容,我最開始寫了一千多字,最后刪刪減減,只保存下來一小段。 “我路過了平江,不同于曳青山只有漫長的冬季,平江已經入春了。 新芽初生,枝椏抽出嫩紅的花苞,融化的冰水匯聚成河流,晴雪洗盡山峰,猶若劍光出鞘,很好看。 兩輩子加在一起,我活過的年歲足有七百多年,人世間悲歡離合都見慣了,本該不會再為一時的悸動而落淚。可是一想到你,我還是忍不住會心動。 …… …… 下個世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