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報復
當晚,尚楚給宋堯打了個電話,聽著宋堯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地把他臭罵一通,連聲應和道“是是是我錯了”,“我他媽不是人”,“嗯嗯我就是個驚天大傻|逼”...... 宋堯“撲哧”一聲,尚楚聽他笑了,終于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阿堯,對不住啊,沒和你說聲就走了。” “得了吧你,”宋堯說,“你最對不住的可不是我,是白——” 好像生怕這個名字觸碰了什么禁忌似的,宋堯的話音戛然而止。 尚楚垂眸,走到窗邊往外看,公寓樓背后就是一條特色小吃街,到了夜晚尤其熱鬧,什么火鍋冰淇淋、土耳其烤rou、印度飛餅啊這些噱頭足得很,路上擺滿了矮桌和塑料板凳,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空酒瓶和燒烤竹簽扔了一地,很真實的煙火氣。 “你那兒怎么樣啊?”宋堯轉移話題問,“我長這么大還沒去過南邊呢,和首都差多不多啊?” “這邊很熱鬧。”尚楚拉開插銷推開窗,外頭夾雜著油煙的熱氣撲面而來,他被嗆了個正著,邊咳嗽了兩聲邊說,“街上挺亂的,路不怎么寬,人也多,不過好在有人氣兒。” 宋堯嗤了一聲:“你這話說的,就和咱大首都沒人氣兒似的。” 尚楚說:“那不一樣。” “得了吧你個叛徒!”宋堯說,“還說什么要回報家鄉的父老鄉親,我靠老子聽這話差點兒沒吐出三里地!” “滾你|媽的蛋!”尚楚笑著罵他一句,“老子就他媽的是品格高尚胸懷大志出淤泥而不染,你這種道德水準低下的壓根兒理解不了,無知的很。” 宋堯氣得跳腳,又是一通嘰里咕嚕亂罵懟上來。 兩個人閑聊了小半個鐘頭,大概人都是需要陪伴的,尚楚呼吸著窗外飄進來的烤rou香氣,覺得心里疏朗了不少。 “宋堯。”他突然喊了一聲。 冷不防被叫了全名,宋堯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警惕地問:“干嘛?” “那什么,”尚楚摸了摸鼻尖,“謝謝啊。” 宋堯先是一愣,隨即拔高音量嚷嚷道:“你是尚楚吧?是本人吧?沒被盜號吧?” “滾滾滾!”尚楚笑道。 雖然謝謝不謝謝的這種話在朋友間沒什么必要,但尚楚心里明白,這段時間下來宋堯也被折騰的夠嗆,從他身份被揭穿、險些被學校開除、遭受非議和誹謗、尚利軍生病急需用錢,再到最后和白艾澤......總之發生了這么多事,宋堯一直都陪在他和白艾澤身邊,小心翼翼地平衡他們的關系,尚楚是真心感激。 “阿楚,有件事兒我思前想后,還是得和你說聲。”宋堯的聲音突然正經起來。 小吃街上有一對情侶在互相喂對方吃花生米,尚楚一手搭著窗框,他們吃一粒,他手指就在窗臺上敲一下,心不在焉地回道:“什么?” “老白他病了,”宋堯嘆了口氣,輕聲說,“他上午到處找你,瘋了似的,后來到你家里去,在你家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回去就高燒了。” 尚楚敲打窗框的手指一頓,片刻后低低“嗯”了一聲。 “你們......”宋堯小心地斟酌措辭,“以后打算怎么辦?” “就這樣吧,”尚楚合上窗戶,安上插銷,“阿堯,我和他,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 “不是!”宋堯有些急了,“為什么啊?老白他對你那么好!” 尚楚隨手撈起一只玩偶,逗弄著小熊下巴,笑著說:“就是太好了。” 宋堯沉默片刻,才誠實地說:“阿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首都有最好的醫院給你爸爸看病,有全國最一流的警局等你來學習,你我老白三個人也不用分開,我還是想不通你為什么要走。” 宋堯想不通,誰都想不通。 最好的醫院,最一流的警局,最默契的朋友,最珍重的戀人。 就好像最好的、最光鮮的一切都垂手可得,他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只要繼續留在首都就夠了。 尚楚垂下眼睫,撥弄著小熊身上的連體牛仔褲,不知道如何才能向宋堯說明白。 他的每一個抉擇都是踩在刀刃上做的,無論向左走還是向右走,亦或是停在原地不動,刀尖都要把他腳心割破,旁人看不見他腳底踩著一地鮮血,反而問他為什么不走快點。 掛了電話,尚楚坐在床邊發了會兒愣,覺得屋子里安靜的可怕,那種空空蕩蕩不知道該落在哪里的飄忽感讓他心慌,于是他又打開窗子,外頭的叫賣吵嚷聲一股腦沖進房里,意識到這個地方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才總算心安了些。 尚楚站在窗邊往外看了一圈,沒找到剛才那對吃花生米的情侶,興許是離開了。 他抽了根煙,出去刷了個牙,在燥熱和嘈雜中睡了。 第二天上午,尚楚先去配了把鑰匙,又把尚利軍叫出來去了一趟市醫院,醫生一看他們從首都帶過來的病歷單和彩超就搖了搖頭,含蓄地表示這程度就沒必要住院了,開些輔助藥物回去吃,保持好心情,有什么想做的事就去做。 意思就是沒治了,沒多久活頭了。 尚楚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尚利軍更是心里明白的很,兩個人聽了醫生的話都沒什么太大反應,說了謝謝就走了。 尚楚去取藥處排隊,尚利軍在等候區等著,尚楚拿完藥轉過身,發現尚利軍坐在凳子上,兩條腿不停地抖動,眼珠子左右亂瞟,看起來很焦慮的樣子。尚楚朝他走過去,尚利軍看見尚楚來了,抖腿的動作立即停了,瞟了眼尚楚手里拎著的藥袋子,小聲問:“這么多?花了多少啊?” “不用管,”尚楚把藥扔給他,“按說明吃。” 尚利軍像揣金子似的,趕緊把一兜藥揣進懷里,又扯了扯尚楚的衣袖:“這次吃完就不吃了,不花那個冤枉錢,你自己攢著,你多攢點錢,你自己多攢點啊,攢多點......” 他病了之后消瘦的很厲害,說話也顛三倒四,尚楚從他手里抽回手,不自在地皺了皺眉頭,尚利軍敏感地察覺到兒子的不耐煩,立即改口說:“不說了,爸不說了,你忙你的去,忙你的,去去去!” 尚楚閉了閉眼,耐著性子說:“出去給你打個車。” “不打車,用不著花那個錢,”尚利軍連忙擺手,“打什么車,不打,我走回去,早上我就自己走來的,再走回去就行,不打車。” 他早上是走路過來的,尚楚在醫院大門口等了他將近四十分鐘才看見人,穿了一件發黃的白色短袖,胸口印著“蜂蜜味精”四個字,黑色長褲松松垮垮,褲頭沒有皮帶,弄了條小姑娘跳繩用的皮筋綁著,腳上是一雙人字拖,腳趾甲里藏污納垢。 尚楚對尚利軍一向耐性很差,大夏天的等了這么久本來就煩躁,看到他這副邋遢骯臟的樣子就更是冒火。他四肢細的像火柴棒,肚子卻很大,怪異的像志異故事里才會出現的生物,邊上一個抱孩子的婦女行色匆匆,推搡中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立即一口濃痰吐過去,兇神惡煞地罵人家是不長眼的畜牲,手里抱著的小畜牲也沒好下場! 那婦女應該是急著帶孩子看病,迭聲和尚利軍說對不起,抱著孩子往醫院里跑,無奈人實在是太多,她腳下一絆,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地。 尚楚及時上去扶了她一把:“小心。” “謝謝謝謝,”婦女起身,把懷里的孩子抱緊,心有余悸地說,“多謝你了帥哥,不然我孩子就摔了。” “沒事。”尚楚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有空擦擦吧。” 婦女低頭一看,她褲子上沾著一口痰,是剛剛那個男人吐的。 她對尚楚笑笑,接過紙巾走了。 尚利軍也在人群中看見了尚楚,加快腳步走到他身邊,搓了搓雙手問:“來啦?等久不久?我走路來的,以前來這邊有條近路,誰知道現在沒了,唉這就耽誤了時間,那條路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了......” 他一身都是汗臭,那件“蜂蜜味精”短袖很薄,肩膀的位置破了一個洞,領口一圈黑。 醫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尚楚低頭看著自己腳尖,總感覺周圍的人都在拿嫌惡的眼光看他們、用惡毒的言語議論他們,他在浪潮般的人流中感覺到了窒息。 尚利軍咳了幾聲,擔心尚楚被人群擠著,于是緊緊挨著兒子站著,那股酸臭的汗味猛地沖進鼻腔,尚楚條件反射般的退開一步,拉開和尚利軍的距離后,那股壓抑的窒息感總算消退下去一些。 尚利軍一愣,手足無措地抿了抿嘴唇,接著把上衣下擺往下扯了扯,試圖蓋住褲頭上那條紅白相間的可笑皮筋,小聲對尚楚說:“進去吧,外頭多熱,去里面有空調。” 從早晨見面開始,尚利軍一直和尚楚保持著一定距離,尚楚猜他覺得自己嫌棄他丟人了,但也沒有主動靠近尚利軍。 坦白說,他確實覺得尚利軍可笑、荒唐、邋遢、無理,他確實不想離尚利軍太近,他確實不想別人用看著尚利軍的目光看他,他害怕。 走出醫院已經接近中午,日頭正盛,尚楚在手機地圖上搜了,從醫院去鴻福路有整整五公里多,走路要一個多小時。 這種天氣在空地上站一會兒都要出一身汗,更不用說要走這么長的路,尚楚看了看尚利軍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又想到他剛剛上完廁所回來,捂著下腹痛苦難耐的樣子,于是抬手攔了一輛出租:“坐車。” “我走走就行了,”尚利軍不愿意,“我走走,我要去逛逛,我就喜歡走路......” 尚楚先他一步坐上后座:“我也去。” 尚利軍一愣,立即喜笑顏開地說:“那打車,咱坐車,坐車好,不熱。” 他跟著上了后座,合上車門,讓司機把空調再打低點。 司機搭話問說這你兒子啊,長得真俊哪,尚楚看著窗外沒說話,尚利軍在一邊拼命點頭。 到了鴻福路路口,車費十八塊,尚楚掏出手機想掃碼結賬,尚利軍翻出褲兜,從里面摸出一把零鈔:“我來,爸有錢,爸來。” 他那一疊零鈔夠碎的,都是五毛一塊的紙票,他嘴里念著“十八”是吧,在那疊零票里一張張地點,幾枚五角硬幣掉了出來,叮叮當當地滾到了車座底下,尚利軍趕緊俯身去撿,但他腹水嚴重,實在彎不下腰,只好伸長了手臂往下夠。 尚楚敏銳地察覺到司機往后視鏡里瞟了他們一眼,眼神有些古怪和防備。 他再次打開手機:“掃微信。” “好嘞,”司機把二維碼遞給他,“要票嗎?” “不用。”尚楚說。 “不掃不掃,”尚利軍趕緊說,“我有錢,那個我、我付錢......” 尚楚掃了碼結了帳,打開車門說:“付了,下車。” 尚利軍張了張嘴,手里捏著一枚剛撿回來的五毛硬幣:“還沒撿完......” 尚楚敲了敲車門:“下車,趕緊。” “哦,”尚利軍訥訥地點頭,“哦好,下車下車,趕快下車。” 尚楚站在路口,看著尚利軍往里走,腳步蹣跚,背影看上去很笨拙。 他這才發現,尚利軍的后腳跟腫了,紅了一大片,像一個發面饅頭那樣脹起,怪不得他要穿拖鞋。 尚楚喉頭一酸,炙熱的陽光曬得他有些恍惚,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壞了,他對尚利軍太壞了,白艾澤說的沒錯,他對誰都脾氣不錯,他怎么唯獨對尚利軍這么壞。 尚利軍走了幾步就累了,扶著墻彎下腰大喘氣,尚楚想要上去攙他一把,腳尖往前挪了半步又僵住。 再往前就是他們以前住過的出租屋了。 關于那里的記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尚楚,尚利軍是個虐待狂,他殺死了尚楚的小貓,他無數次踢打尚楚的mama。 攙他干嘛?可憐他干嘛?他都是活該。 尚楚再度抬眼看著尚利軍身影,病痛讓他受盡折磨,他連腰都直不起來了。尚楚從他的慘狀中獲得了一種隱秘的、近乎自虐般的快感,他對尚利軍的冷漠、不耐煩、暴躁都是在報復尚利軍,也是在報復年少時那個怯懦的他自己。 尚利軍拐了個彎消失了,尚楚才緩慢地垂下眼睫,他腳邊有個空易拉罐,尚楚想踹一腳,動了動腳踝又覺得累,于是轉身離開。 第二天他去了市局報道,來新陽實習的統共就十多個人,沒什么競爭,也用不著選拔。 領導知道他是首警來的學生,很是驕傲地領著他轉悠了一圈,同事們都知道首警有個omega學生,紛紛對他表示了熱烈歡迎,這讓尚楚的虛榮心小小滿足了一把。 緊接著,尚楚就開始了坐在工位上無所事事玩電腦的生活。 他原以為只有第一天是這樣,誰知道接下來的兩天三天四天都是一個樣,新陽是個挺太平的地方,刑偵這邊壓根沒什么事兒,喝喝茶看看書,清閑的不能再清閑。 晚上回了宿舍,宋堯打電話興奮地和他說西城今天又給他們上什么培訓課了,講課的是多么多么有名的警官,上的課多么多么生動,還說下周就給每人都派一個導師一對一負責,有機會還要讓他們上一線瞧瞧;還說白艾澤表現得多么好,刑偵隊長都知道他,他來的第一天就找他去單獨談話了,是把他當苗子來重點培養的。 尚楚仰躺在床上,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嗯嗯啊啊”地應和著。 每晚掛了電話他就難受,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太好了,白天的空白讓他心慌,夜晚就更是空蕩。 終于,第三天夜晚,尚楚頭疼的再也受不了,顫抖著從衣柜最深的地方找出了那件白艾澤的襯衣,把臉埋進衣服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尚楚懷里抱著那件襯衣,終于睡了一個安穩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