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志愿
尚楚出來的時候沒帶手機,回了病房,查房的護士說他手機起先一直響來著,她怕打擾隔壁老太休息,就把鬧鈴關了調靜音了。 尚楚說謝謝,護士聞見他身上的煙酒氣,加上他上衣皺皺巴巴,整個人看著邋里邋遢的,料想這不孝兒子是出去鬼混了,于是皺眉說:“你自己注意點兒,可別再喝酒刺激你爸了,萬一把他酒癮再勾起來,他那肝就爛透了,一天花那么多錢治,心里還沒點數嗎?” “不是早已經爛的差不多了嗎,”尚楚笑笑說,大半瓶白酒下去他腦袋都懵了,說起話有點大舌頭,“再爛還能爛到哪兒去?” 這層住的病人有大半是因為酗酒進來的,因此肝膽這塊兒的醫護格外討厭喝酒的。護士對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你也真是,你爸都這樣了也不看著點,還讓他喝酒,喝的差點兒就要拉icu了!” 尚楚也不知道聽沒聽見,隨意擺了擺手,護士氣得一跺腳,推著車走了。 他打開手機一看,宋堯給他打了三個電話,又連著給他發了十多條微信消息,他點開掃了一眼,都是問他人在哪兒的,還說西城分局下文件了,通知下周開始選拔,細則也公布了,要尚楚趕緊準備起來;學委在專業群里通知說明晚挨個去寢室取實習志愿填報表,讓他們晚上八點到九點確保本人在寢室,不能由舍友代交,必須親自上繳,收到請回復。 尚楚手指往下劃拉,被滿屏的“收到”兩個字晃了眼,他一個頭像一個頭像、一條消息一條消息地看下去,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幾十個“收到”看下來,他跟著也回了一條,還在后邊加了個挺俏皮的波浪號,別人一看就能注意到不一樣,一看就能知道是他發的。 他的消息剛發出去不到十秒,底下立即多出來一條回復。 “收到。” 他打了個波浪號,那個人打了個句號。 尚楚指尖一頓,愣愣地看著出現在他底下的頭像,是那只叫小七的蠢狗,他給洗過澡,還呼嚕過它的毛,它開心了就會躺倒露出粉紅肚皮,喜歡趴在人大腿上討吃的。 他把那兩個字加一個句號來來回回看了半響,接著手指點在那個小句號上,勾出一個細細的弧度。 尚楚在畫一個圓。 小圓圈的缺口在他指尖下慢慢收攏,最后一絲空隙被填滿的霎那,尚楚心頭忽然重重一沉,覺得有什么東西也跟著這個句號一道終止了。 什么都沒了。 腦袋越來越重,眼皮越來越沉,尚楚踢掉鞋子爬上了病床,合眼睡了過去。 他接連七八天沒睡一個好覺,在酒精作用下的這一覺睡得很死,他趴著一動不動,隔壁家屬險些以為他死了,期間有一次踮著腳過來探了探他的鼻息。 傍晚六點多,尚利軍做完腹水穿刺,手上插著輸液管,被三個護士推了回來,這才把尚楚叫醒。 他翻身下床,鞋也沒穿,把尚利軍搬回到床上,他病號服扣子沒系好,尚楚幫他拉好衣服,再蓋上被子,護士在一邊叮囑說千千萬萬不能再喝酒了。 尚利軍一直閉著眼,尚楚知道他沒睡,眼皮動得那么厲害,估計是疼的熬不住。 他看了看時間,去樓下食堂打了一碗粥上來,攤開床上的小桌板:“吃飯。” 尚利軍手腕動了動,沒睜眼。 尚楚看他手指腫的厲害,于是用塑料勺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邊:“張嘴。” 尚利軍就張開嘴,尚楚把冒著白氣的粥送進去,粥很燙,加上勺子粗糲的邊緣在嘴角刮了一下,尚利軍兩片嘴唇哆嗦個不停,不住地往外哈著熱氣。 尚楚也沒去理會,顧自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他嘴里,尚利軍就機械地閉著眼咀嚼起來,一口飯菜還沒咽下去,尚楚就像被設置好間隔時間的機器人那樣,緊接著又塞進來第二口。 隔壁床老太兒子也正給老太喂飯,像哄小孩似的哄著,老太嫌棄rou太油,兒子就拿開水焯一焯;老太又嫌棄過了水的rou沒味道,他兒子就倒了一疊醬油來蘸。 尚楚耳朵聽著那對母子的對話,眼里沒有絲毫波瀾,22床的溫情和21床無關,他們中間隔著一層床簾,就像劃開了兩個世界。 尚利軍吃下去小半碗粥就不行了,他喉嚨里傳來一陣渾濁的聲音,接著“嘔”了一聲,吐了出來。 尚楚立即拿起盛粥的塑料碗去接,他吐得很厲害,嘔吐物從小碗里溢出來,順著尚楚的手滴滴答答往下流,酸水濺在他衣褲上、打在他鞋面上,那股又酸又臭的氣味很快就彌漫開來,老太在旁邊罵惡心死個人了,她兒子說要不下去樓下小花園吃,老太哼了一聲,嚷嚷道走什么走,要走也是他們走! 尚楚對斥罵聲充耳不聞,又取過塑料袋在尚利軍嘴邊接著,塑料袋很快也滿了,尚利軍也吐得脫了力,嘴里斷斷續續地嘔出來小灘小灘的、清水一樣的東西,到后面混著發黑的血。 尚楚抽了幾張紙巾給他,把袋口扎緊,尚利軍拿紙巾捂著嘴,趴在床邊一動不動。 “還吃嗎?”尚楚聲音很平靜,“還吃我下去買。” 尚利軍搖頭,抬眼看見尚楚滿手都是污穢,身上也沾滿了臟東西,下擺甚至還掛著一片他吐出來的菜葉。 “不吃算了。” 尚楚把塑料袋扔進垃圾桶,起身就看見尚利軍伏在床邊盯著他看,眼神直愣愣的。 “坐好,”尚楚說,“針頭歪了。” 尚利軍囁嚅了幾句什么,緊接著又頓了頓,然后從剛被胃酸腐蝕過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干啞的字:“你去、去洗洗,別管......別管我。” 尚楚垂下眼睫,拿紙巾把手指一根根擦干凈:“知道。” 晚上,尚楚躺在地上一直睡不著,合上眼就開始頭疼,他拿出手機,宋堯給他發了一個文件,是西城發在官網的選拔規則,他仔細地一條條看了,都是挺常規的考核項目,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尚楚把這份文件保存了,文件首頁是西城分局大門的手繪圖,門前兩座石獅凜凜不可侵犯,正中警徽高掛,端正威嚴。 他在黑夜里盯著這個封面看了很久很久,他從來沒有去過西城分局,但卻覺得對這個地方很熟悉。 西城分局的豐功偉績他倒背如流,前年破獲了一起omega販賣大案,引起全國轟動;去年和境外團隊合作,解救了一起跨國賣|yin案,解救了境內外五十多名omega;就在上個月,西城搗毀了首都當地一個傳銷組織,頂著巨大壓力揪出了藏在背后的保護傘......尚楚私下找師傅借了卷宗一遍遍地看,每一次他都把自己代入進一線刑|警,想象如果他在現場會怎么做,想象他和白艾澤的照片一起出現在光榮榜上,他要做一座燈塔,他要后來的師弟以他為榜樣,循著他的光往前走。 西城刑偵隊長管齊平多年前說過“警察是人民的利|劍”,這句話尚楚一記就是數年,沒有人知道——就連白艾澤也不知道,他把這句話悄悄寫在了每個筆記本的第一頁。 這句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他一直覺得他尚楚就是最鋒利的寶劍,西城就是最合適他的劍鞘,別的都配不上。 他看著警徽下蒼勁有力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個大字,第一次覺得如此遙不可及,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生銹了,他的劍鋒變鈍了,他看不見劍尖所指的方向。 也許他還是可以通過選拔進入西城,也許他會有機會進入一線隊伍,也許他還可能讓自己的頭像和白艾澤一起出現在光榮榜上,但后來人只會說他是被白艾澤照亮的。他多幸運啊,他有幸站在白艾澤身邊,他有幸被白艾澤的羽翼籠罩庇護。 別人都說白艾澤是警界難得一遇的天才,是天上的啟明星,他不過是借了星星的光。 他越離不開白艾澤、越依賴白艾澤,他就越黯淡。 他想要白艾澤照亮他,又怕白艾澤照亮他,更怕連白艾澤也照不亮他。 尚楚關上文件,點開白艾澤的微信頭像,對話框彈出來,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前天,是他發的。那時候他們在上課,他打字問白艾澤一會兒下課能不能吃根冰棍,白艾澤轉頭給了他一個腦瓜嘣。 尚楚條件反射般的額角一抽,旋即又立即關閉對話頁面。 手機屏幕漸漸暗了下去,最后一點亮光也從眼前消失,尚楚雙手平放在胸前,睜著干澀的眼,定定看著天花板,感到頭疼欲裂。 不知道從哪一天、哪個時刻開始,他變得不再是他,他不再是尚楚了。 半夜,尚利軍下床起夜,尚楚一直沒有睡著,聽見動靜起來扶他,到了廁所門口,尚利軍推開尚楚,說他要自己來,尚楚沒有說話,合上門在門口等他。 過了足足五分鐘,廁所里一點動靜都沒有,連馬桶蓋掀開的聲音都沒聽見。 尚楚皺起眉頭,屈指扣了扣門,里頭忽然傳來一陣欲蓋彌彰的沖水聲,接著是慌亂的水流聲,有人手忙腳亂地打開了淋浴噴頭。 醫院里廁所為安全起見是沒法反鎖的,尚楚拉開門一看,尚利軍正拿著噴頭對著自己下|腹沖水,外褲都沒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廁所里充斥著一股古怪的腥臊氣,尚利軍腳邊還有沒來得及沖掉的液體,由于吃藥,他排出來的東西是一種濃郁的橙黃色,尚楚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眉頭也沒皺一下,上前拿過淋浴噴頭,把水溫調高,平靜地說:“褲子脫了。” “你先出去,”尚利軍嘴唇顫抖的很厲害,不知道是不是被凍的,他雙手捂著褲|襠,像一只蝦米似的弓著腰,背對著尚楚,焦慮地跺著腳,反復說,“你出去、出去,你先出去下......” 廁所里地滑,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尚楚閉了閉眼,仰頭呼出一口濁氣,顧自蹲**,一手扒著尚利軍的褲頭往下拉。 尚利軍像受了天大的刺激似的,突然喊叫著跳了起來,后腳跟踢到了尚楚下巴,尚楚不防腳下一溜,整個人向后坐在了濕漉漉的地上,噴頭砸到地上,噴出來的水流一股股地向上打在尚楚臉上。 “要死啊!發瘋啊!”老太被吵醒了,不知道往地上砸了個什么東西,尖聲嚷嚷道,“幾點了知不知道!嚎喪啊!” 尚利軍緊緊拽著褲頭,像是要在兒子面前維護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自尊,他雙手震顫的很厲害,把褲帶勒得死緊死緊,在他隆起的肚子上勒出一道極深的凹陷。 他緩慢地轉過身,看見尚楚跌坐在地,雙手撐著地,而潔白的瓷磚地面上還殘留著難堪的渾**體。 “你先......”尚利軍松垮的面部肌rou哆嗦著,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門,“你出去、出去......” 尚楚抿了抿唇,從地上爬了起來,撿起噴頭對著兩只手掌沖了一陣,裊裊的霧氣在狹窄的廁所里升起,他隔著一片白氣看不清尚利軍的臉,只知道他兩只手緊攥著褲頭,攥得死緊死緊,緊得指骨泛白。 他把噴頭關了,轉身要走,身后突然傳來尚利軍顫抖的聲音:“對不起,我不是人,我他媽的不是人......爸對不起你......” 尚楚一愣,從里面關上了門,把老太的罵聲隔絕在外。 “我不是人......”尚利軍說道,“爸害了你,爸不該去找,不該去,我不是人......” 尚楚聽出來他說的是什么事情了。 他面對尚利軍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他對尚利軍每次酒后的懺悔已經麻木了,尚利軍的崩潰無法在他心里激起任何波瀾,但這次似乎有一些不一樣,尚楚看著被病痛折磨得毫無人樣的尚利軍,清楚地感覺到了從他胸膛里傳來的刺痛。 尚利軍反反復復、顛來倒去說的就是這幾個字,尚楚就安靜地看著他,直到他雙腿瑟瑟打顫,一股橙黃色液體再次順著他的腿往下淌。 尚利軍身體一僵,激起緩慢地低下頭,看著那灘液體從他褲管里流出來,順著瓷磚縫隙流到尚楚腳邊。 “有酒嗎?”他突然抬起頭,緊盯著尚楚,神志不清地說,“給老子搞瓶酒,cao|你媽的酒呢!” 尚楚沉默地看著他。 他嘴唇上下開合,兩排牙齒碰撞出清脆的聲響,眼神渙散地看了看周遭的環境,最后目光重新定在了尚楚身上。 “清醒了?”尚楚雙手插兜,下巴一抬,冷冷道,“自己洗。” 他再次轉身想要離開,身后傳來了一聲—— “撲通!” 尚楚心頭猛地一跳,那根針重重地戳進了他心里。 尚利軍跪在地上,眼淚從他烏青的眼眶往下掉,劃過他滿是褶皺的臉。 “不治了,不治了......”尚利軍說,“爸求你了,不治了,求求你了......” 尚楚對著廁所那扇老舊的木門,張開嘴卻說不出話,只有胸膛在劇烈地起伏,發出徒勞的喘息。 “不治了?”繳費處的員工問。 “嗯,”尚楚點頭,“還有多少錢,全退了。” “三千兩百八十二,”那人說,“干嘛不接著看啊?你爸這病可挺嚴重的。” “沒錢,”尚楚言簡意賅地回答,又問,“上回他砸的那批醫療器材怎么算?” “啊?”那人翻了翻單子,“沒看到報賬上來啊,要不就是沒砸壞,要不就是有人幫你賠了。” 尚楚喉結一滾,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答案。 沒砸壞?怎么可能沒砸壞。 就光是他踹爛的電視和呼吸機,已經不知道要多少錢了。 “要不我幫你去問問?” “行,麻煩了,”尚楚給他留了個電話,“就問下多少錢就行,辛苦把數目告訴我一下。” 他們辦完出院手續就離開了,尚利軍難得精神不錯,要尚楚幫他買一張回老家的車票。 “你去那里干嘛?”尚楚問。 爺爺早幾年就去了,尚利軍還有一個大姐在新陽,但他們兩家一直不來往,尚利軍以前喝了酒常去他大姐那里鬧事,姐弟關系很僵。 尚利軍沒有說話, 堅持要尚楚給他買票,好像要回新陽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知道了。” 把尚利軍送回城中村,尚楚坐公交回了首警。 學期沒剩兩天,課上不上也無所謂了,所有人都忙著準備參加選拔,學校老師也知道這個情況,對考勤查的也松。 他直接回了寢室,到了房門口時腳步一頓。 那里放著兩個保溫桶。 他這段時間一直吃不下多少飯,白艾澤就去買了個小鍋,又弄了個變壓器,在寢室給尚楚煲湯喝。 他兩天沒有出現,白艾澤兩天沒有給他打一個電話、發一條消息,但是在他門口放了兩個保溫桶。 尚楚慢慢蹲下|身,拎起兩個小桶,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涼了沒有。 他把兩個保溫桶提進寢室,旋開蓋子,剛要打開又合上。 還是算了。 尚楚一整天沒有出去一步,到了晚上八點出頭,學委來敲門收表,尚楚把表格遞過去。 這次實習很重要,學院再三交待一定要本人親自交表,收上來之前還需要當面確認一次。 學委接過尚楚的表,看也不看就問:“西城分局是吧?確認了就不能改了啊。” “不是。”尚楚說。 “不是?!” 學委大吃一驚,這才低頭一看,一志愿那欄原本寫著的“首都市西城分局”七個字被涂掉,后面補了另一行小字,二三志愿的位置是空的。 他嘴張的能吞下一個鴕鳥蛋,不可置信地指著表格問:“你確定啊?是這個啊?” “確定。”尚楚說。 “不是,”學委咽了咽口水,又說,“這交上去可就定死了,再不能改動了啊!” “知道。” 尚楚“啪”地關上了門。 又過了沒多久,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尚楚煩躁地翻身下床,打開門說:“我確定報的是——” “你他媽搞什么鬼!”門外來的人是宋堯,眉頭緊蹙,“你這兩天到底干嘛去了!讓你準備選拔你他媽不當一回事是不是!” 尚楚呼了一口氣,閉了閉眼說:“沒。” 宋堯站在門外定定地看著他,兩人誰也沒說話,過了約摸有五六分鐘,尚楚手扶上門框,低聲說:“阿堯,我累了,想先睡了。” 宋堯單手撐著門不讓他合上,看著尚楚的眼睛說:“我他媽要不是看你現在一臉鬼樣,我現在就給你一拳。” “隨便。”尚楚說。 “你和白艾澤到底怎么了,”宋堯說,“一個兩個都要死不活了,大老爺們吵架就吵架,大不了打一架行不行?” “阿堯,”尚楚突然笑了笑,“你后來給我的那十萬,是他的錢吧?” 宋堯臉上的表情一僵:“你知道?” “一開始就知道。”尚楚說,“你別和他說,以后我會還的。” “你這話什么意思?”宋堯在他肩上推了一把。 尚楚被他推的后退一步,又說:“先睡吧,有什么下次再說。” 宋堯盯了他半響,見尚楚確實精神不濟,于是嘆了口氣:“他讓我給你帶句話。” 尚楚一怔:“什么?” “他讓你慢點兒走,不要摔著。” ※※※※※※※※※※※※※※※※※※※※ 提前祝大家元宵快樂啦~(明晚不確定有沒有更新哦,大家晚上十一點來看看,沒有的話就不用等了吼,后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