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根煙
尚楚出了門,才想起自己這會兒全身上下只有一百七十五塊零五毛。 尚利軍是指望不上了,這么多年他邊打黑工邊上學,房租、學費、書本費、生活費......花錢的速度總比賺錢的速度快。 他懊惱地往墻根上踹了一腳,眼角余光瞥見剛才那個男人的十塊紙幣掉在樓梯口。 尚楚撿起那張錢,皺了吧唧的一張票子,還能隱約嗅見酒氣。 臟。 突然“啪”的一聲,走廊聲控燈滅了。尚楚的臉沉在陰影里,他借著微弱的光線,對著那張人民幣靜靜打量了半響。 然后,他動作極其緩慢地把那張紙幣展平,又疊了兩疊,面無表情地塞進自己的衣兜。 ——什么臟不臟的,窮人有什么資格嫌錢臟呢? 他雙手插著口袋,漫無目的地在城中村的巷子里游走,路上又撞見阿龍阿虎倆兄弟在干老活計。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被他們按在墻上,雙腿打顫,畏畏縮縮地從皮包里掏出錢袋。 阿虎看見尚楚,趕緊拿手肘撞了撞阿龍,心虛地喊了一聲:“小尚哥!” “要不要幫忙?”尚楚站在巷口,懶洋洋地掀起眼皮,問了一聲。 那男人見尚楚一身混不吝的痞子氣,覺著他也不是個好惹的,估計是這一帶的混混頭子。 他嚇得雙手合十,趕緊討饒:“我交錢,交錢!五百是吧?我交!” “哦,不要算了。”尚楚擺擺手,繞道走了。 阿虎大吃一驚:“......哥,小尚哥今兒吃錯藥了?” 阿龍冷哼一聲:“你沒聽人說他去警校了,以后要做條子去了!” 阿虎嘿嘿一笑,挺樂呵地說:“那以后咱們就有保護傘了啊,可以干點兒大的!” “干|你|媽!”阿龍踹了他一腳,冷冷看著尚楚的背影,“他這種人,一旦發達了,第一個就把你抓進去吃牢飯!” ...... 尚楚其實聽見了這兩兄弟在身后怎么編排他的,但他今天心情不是那么好,懶得和他們扯皮。 城中村幾十條巷子縱橫交錯,他背著雙肩包,繞過了十多個污水溝,在逼仄昏暗的小巷里熟練地穿來梭去。 經過一個拐角,尚楚在垃圾桶邊看到了一只貓咪的尸|體。 他身形一頓,然后加快了腳步,漸漸跑了起來,像是要發泄些難以排解的陰郁情緒。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冬天的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吹起他的頭發,挾著冰刃從臉上刮過,他卻絲毫不覺得疼。 這座城市太大了,它有多光鮮亮麗,就讓尚楚覺得有多陌生。 諷刺的是,他唯一感到熟悉的、安全的地方,竟然是這個骯臟齷齪、混亂不堪的貧民窟。 身姿筆挺的少年就像現在這樣,在刺骨的風里奔跑著,慢慢地長大了。 尚楚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才發覺自己已經跑出界了。 他到了真正的市中心——一條馬路之隔的對面,就是全首都最繁華的商圈,金座廣場。 尚楚知道自己不該越界,那里不是他該去的地方。他轉過身,走了兩步又重新返身回來。 他踩上一個路墩,遠遠地朝那邊看。 那里的道路好像更寬,天空的顏色也比較明亮,廣場中央好像有個噴泉,在放著一首節奏歡快的歌。 尚楚喉頭突然涌起一陣酸意,他從來都沒有去過“那邊”,一步也沒有。 高一那年暑假,他參加了一個社會實踐,調查不同性別的年輕人對商場公共廁所的設置有什么看法。 同組人說尚楚家好像就住金座附近,不如就讓尚楚去金座發問卷吧! 他當時怎么說的?尚楚也忘了,總之他找了個挺蹩腳的借口,換到了離他家十多公里的另一個商業區。 尚楚一直覺得,只要不去金座,他就還能夠保護他那可憐的虛榮心和自尊心。 只要不去一街之隔的那個繁華世界,他就還能忍受在泥水里攀爬的日子。 尚楚踩著那個石墩,站在上頭抽掉了三根煙。 踩著三輪車的老大爺經過,對他喊道:“小伙兒弄啥呢!趕快下來!多危險吶!萬一有車把你撞了,不就毀了嗎?!” 尚楚掐了煙屁股,呼出一口哈氣,他隔著裊裊水汽勾唇一笑:“毀唄,要是能毀得了我,盡管來!” 大爺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以為這孩子犯癔癥了,踩著小三輪離開了。 地上有三根煙頭。 抽一根煙表示有點難過,兩根煙表示很難過。 三根煙表示他還站著。 尚楚從石墩上跳了下來,突然涌起一種強烈的沖動。 身后腐臭污濁的小巷都沒有把他毀了,那么他就去看看,前頭那個光怪陸離、喧囂繁華的新世界,究竟能不能把他摧毀,能不能讓他再也抽不了第三根煙。 十多歲的少年總有突如其來的熱血時刻,尚楚停在一家叫“特別”的店門口,看著特別氣派的店面、特別精致的裝潢、店里特別多的小貓小狗、立牌上特別貴的價格,覺得自己特別像個傻|逼。 加上撿來的十塊,他兜里一共就一百八十五塊錢,特別少。 看著店里往來的其他人都穿著精致的衣服、背著昂貴的包,尚楚抿了抿唇,突然覺著天兒真冷。 店里靠窗的角落有只小白狗,隔著籠子對他撒嬌,濕漉漉的大眼睛眨個不停。 尚楚隔著玻璃摸它的頭,小狗伸出粉嫩的舌尖,對著玻璃舔了舔。 “小帥哥,進來看看嗎?”接待員是個挺可愛的女孩,對他招了招手。 尚楚一愣,連忙站起身。 “外面冷,進來看看吧!” 尚楚點點頭,一只腳剛踩進店門,身形就頓住了。 大理石地面光潔得可見人影,他穿舊的球鞋表面灰撲撲的,由于反復洗曬了太多次,邊緣泛著難看的黃色。 “歡迎光臨‘特別’哦,”接待員像是絲毫沒有發覺他的局促,微笑著說,“我們這里一共有五層,四五兩層是寵物醫院,其他三層都可以隨便逛逛看一看哦!” 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接待員就回到了柜臺后,真的就讓他“自己”隨便逛逛。 尚楚在心里松了一口氣,一樓人太多,他想去看看小白狗,那邊卻始終圍著幾個人。 上了二樓,貨架上擺著琳瑯滿目的寵物用品,尚楚不懂這些,簡單地轉了一圈就上了三層。 三樓的裝潢很特別,整體色調是活潑的草綠色,大廳放著秋千、滑梯和爬架,幾位女士坐在一邊喝咖啡,說這次打算給狗子染個什么顏色的尾巴。 尚楚一笑,穿過大廳,又繞過一扇半開放的屏風,聽到了嘩嘩的水聲。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里,酒紅色阿拉斯加聽見腳步聲,興奮地跳出澡盆,站在窗子里對尚楚搖尾巴,濕乎乎的黑鼻子用力拱著玻璃。 澡盆邊蹲著一個人,背對著尚楚,身形很熟悉,正在用手掌試水溫。 他穿著柔軟的白色毛衣,袖口挽到小臂,腕骨形狀分明。 “小七,過來。” 他調好溫度,曲起手指敲了敲澡盆。 叫小七的阿拉斯加前腿搭著玻璃,像是很抗拒洗澡這項活動,巴巴地求尚楚快進來救它,仰頭長長地“嗷嗚”了一聲。 “叫也沒用,一個月沒洗澡了,都臭了。” 白艾澤笑著轉過頭,隔著一層玻璃窗,和外面站著的尚楚四目相對。 兩個人都愣了片刻,尚楚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白艾澤,高大英俊的alpha驀地撞進眼睛里,尚楚的心跳竟然掉了一拍,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 澡盆里,溫水升騰起霧氣。白艾澤隔著水霧看著尚楚,黑色棉襖、修身長褲,和他想的一模一樣。 他剛才打扮小熊的時候就一直在想,現在的尚楚會是什么樣呢? 第十八只小熊的衣服才剛穿好,十八歲的尚楚就出現在他眼前了,好奇妙的巧合。 他們就這么隔著一層玻璃安靜地注視著彼此,尚楚此時心律紊亂,他第一次見到這樣柔軟的白艾澤,居家毛衣在通透燦爛的陽光下顯出了一種毛茸茸的質感,細小的絨毛飄浮在空氣中,把他一貫冷漠鋒利的輪廓也襯得溫存了幾分。 尚楚下意識地想要轉身就跑,這樣的白艾澤似乎離他很遠,不是針鋒相對的對手、不是旗鼓相當的搭檔、不是朝夕共處的上下鋪。 這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白艾澤是假的,他是從光里來的,他是不真實的,夜幕降臨的時候,光就會消散。 直到白艾澤慢慢勾起唇角,眼角眉梢都沾上了笑意,站起身,逆著光朝他一步步走過來。 砰——砰——砰—— 他的腳步就像踩在了尚楚的心跳上,每一步都準確無誤地踩著鼓點。 尚楚眨眨眼,胸膛里好像有一汪溫熱的泉水,泉眼正在汩汩地冒著泡。 有一個瞬間,尚楚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假設,他覺得沒什么好怕的。 如果有白艾澤在這一頭,那么馬路對面又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