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緹的想法突然而至，所以她在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黃昏時刻再回來這個狹小骯臟的木屋，而且還是在經(jīng)歷過昨晚的事情后，和當(dāng)事人一起回來的。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堆在一起的臟床單和床上昨晚杜克鋪上的毯子，臉不爭氣地一紅，假意咳嗽了兩下，不想讓杜克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樣。

    杜克倒是沒有注意她的小動作，他從旅行包中掏出一張大地圖，就那么攤在了地上，招呼諾緹過來看。他把之前在飯店里所說的地名又一一指給了諾緹看，然后把之后可行的好幾種路線介紹給了她，諾緹默默蹲在旁邊一筆一劃的記筆記。

    直到杜克介紹完，問“有問題嗎？”的時候，諾緹突然抬頭，拿著羽毛筆的另外一頭指向了一個地方，“你是不是之后要到落月城去？”

    杜克沒有說話，簡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諾緹察覺到了他的堅定，她咬緊了下唇，沉默了一會兒說，“無論如何？”

    杜克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沉聲道，“小姑娘，你知道的……”

    “等一下！”諾緹忽然打斷了他，她不知道發(fā)現(xiàn)了什么，猛地?fù)湎虻貓D，仔仔細(xì)細(xì)地對照了起來，甚至還拿起來把臉幾乎貼上去一般看著。

    “嘿，落月城和澤里拉部落只隔了一條河和一個叢林，也就是說。”她興奮地沖杜克叫道，“咱們倆可以一路，是嗎？”

    “呃……”杜克一時失聲，他抬眼去勾勒路線，來來回回幾遍才慢聲道，“好像，確實。”

    “你想好了怎么還我錢嗎？”諾緹放下地圖，方才的念頭慢慢成型，形成了一個絕佳的計劃，因此她叉著腰，顯得得意洋洋。

    “還沒有。”杜克實話實說。

    “你不用還我錢了。”諾緹恩賜一般大手一揮，“我把這些錢用來雇傭你。”

    “雇傭我？”杜克疑惑地瞇起眼睛，灰色的眼即刻有些陰云密布，映出的情感有些深沉。

    “對，我一分錢都沒有，甚至不知道這一路會發(fā)生什么。老實說我是個路癡，你讓我一個人穿過叢林什么的根本不可能。”諾緹理直氣壯地說出了自己的弱點(diǎn)，“所以我需要你，一個經(jīng)驗豐富，又可以指路又可以保護(hù)我的驅(qū)魔師。”

    杜克覺得自己的職業(yè)放在諾緹嘴里有點(diǎn)諷刺，他的眉頭深深皺起，薄唇緊抿，“我認(rèn)為這有點(diǎn)……”

    “但是你沒錢不是嗎？”諾緹其實有點(diǎn)害怕他現(xiàn)在的表情，但還是乘勝追擊。

    “小丫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杜克的聲音陡然變得陰沉了起來，鋒利的灰色雙眸射來冷厲的一瞥，“錢我是肯定能還給你的，所以我勸你放棄這個自以為是的想法，我不需要任何人對我進(jìn)行不必要的改造。”

    諾緹一縮脖子，她知道機(jī)敏如杜克，肯定能察覺到她這個想法背后的目的——那就是在路上潛移默化地讓杜克收起復(fù)仇的心思。她沒有想過讓他完全放棄復(fù)仇，只是她希望杜克至少不要?dú)⑺啦既R登……

    “那你什么時候還給我？不要覺得光還我錢就了事了！”諾緹的嗓門也虛張聲勢地提了起來，“我還沒有原諒你綁架我，喂我那些藥劑甚至是催情藥來審問我的事情……”

    杜克咬了咬后槽牙，面容間漸漸含了些戾色。

    諾緹下意識吞了口口水，避開他如翻騰著雷云的灰瞳，“你別嚇唬我，我不怕你，你信不信我把你告上異種族保護(hù)法庭，那樣可就不只是還錢這么簡單了！你將被關(guān)進(jìn)牢籠，受盡酷刑，永遠(yuǎn)都逃不掉！”

    “異種族保護(hù)法庭？”杜克閉眼將這幾個字狠狠咀嚼了一遍，輕聲笑了出來，笑聲在諾緹聽起來毛骨悚然，“我好怕啊。”

    杜克再睜開眼睛時，一股蓬勃的殺意由雙眼而出，遽然籠罩全身，像突然張開了一張覆滿尖刺的網(wǎng)，勃然的殺意瞬時刺痛了諾緹的皮膚。

    這是諾緹從來不認(rèn)識的杜克，不是那個冷酷的驅(qū)魔師，也不是有點(diǎn)邋遢的中年男人，而是一名獵人，鎖定了自己的獵物。杜克向諾緹緩緩靠近。

    諾緹被這濃烈的殺意震懾住了，霎時間屏住了呼吸，尖叫卡在喉嚨里發(fā)都發(fā)不出來。她的頭腦一片空白，連還擊的想法都升不起來，只是用手一點(diǎn)點(diǎn)環(huán)住身體，冰冷的淚水在刺激下淺淺劃過臉頰。

    “你不要過來……”諾緹往后挪著身體，聲音嘶啞。

    杜克猛地向她伸出手，諾緹雙手捂臉，撕扯著嗓子尖叫著閉上眼，“老師，救救我——！”

    下一秒，她頭腦里滾動的血腥畫面并沒有出現(xiàn)，反而是頭發(fā)被毫無征兆地揉亂了。一雙大手完全沒有章法地揉搓著她的頭，橙色的柔軟的發(fā)絲飛至空中，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諾緹慢慢移開捂著臉的手，眼圈整個紅透了，滿溢的淚水堵在眼眶以至于她看不清面前人的臉孔，只覺得對面的人在笑，無奈的笑。

    “你就這點(diǎn)小膽子還來威脅我啊。”杜克戀戀不舍地放下雙手時，諾緹的秀發(fā)已經(jīng)亂成了雞窩。頭發(fā)支棱在小腦袋上，配合著她紅腫的眼睛和呆愣的神情十分可笑。

    諾緹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了他一會，突然悶聲開口道，“杜克……”

    “怎么了？”杜克微笑著回答。

    “我殺了你！！”諾緹暴跳如雷，一邊怒吼著跳了起來一邊順手將床上的毯子扯下，一把罩住了杜克的頭，跳上去就暴打一通。杜克在毯子下笑得喘不過來氣，笑聲朗朗。

    之前一瞬間他確實被諾緹挑起了一絲怒氣，以至于才想著嚇唬諾緹一番。現(xiàn)在他被動地承受著諾緹的粉拳和體重，心中的郁氣一掃而空。

    他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這趟旅行會改變他吧，讓他從仇恨的桎梏中掙脫，好好面對這個世界。

    “投降，我投降！”杜克好不容易把毯子從臉上拽下來，他面朝天躺在地板上，因為大笑所以氣喘吁吁。諾緹跪坐在他的小腹上，即使知道剛才的攻擊對杜克一點(diǎn)用也沒有，她還準(zhǔn)備罩著繼續(xù)打，但是在她看清杜克臉上的表情時，手忽然停住了。

    “你犯規(guī)了……”諾緹噘嘴喃喃道。

    只見幾束日光透過霧蒙蒙的玻璃，將空氣中被騰起的毯子上的絨毛映照的更加清晰。光束灑在杜克的臉上，將他的笑容點(diǎn)燃，使其更加明亮，一瞬間杜克就像重回少年一般，年輕了很多，面容也更加柔和英俊。

    諾緹耳朵尖剎那間紅了，她不自在地從杜克身上下來，順帶卷走了毯子。

    杜克不明所以地坐了起來，頭發(fā)因為剛才的打鬧亂糟糟的，而諾緹此時也像瘋婆子一樣。兩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噗嗤笑出了聲。

    “行吧。”杜克站起身，拍打了下身上的灰塵，“我接受你的雇傭。”他溫和地看著諾緹，“當(dāng)你的負(fù)債人，當(dāng)你的導(dǎo)游，當(dāng)你的護(hù)衛(wèi)。”

    “還有師傅。”諾緹整理著頭發(fā)，補(bǔ)充了一句。

    “師傅？”杜克重復(fù)了一句，“你不是已經(jīng)有老師了嗎？”

    諾緹想起了她剛才情急之中喊了艾肯老師，心下有點(diǎn)不自然，“老師是我的家庭教師，他很照顧我。我和家人關(guān)系不好，所以才喊了他的名字……”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在和艾肯老師在一起時她膽小如鼠，每次上課都提心吊膽，結(jié)果在離開家之后卻越來越回憶起艾肯的好，甚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如此依戀他。

    “所以你想讓我教你什么？”

    “教我怎么在旅行中活下去。”諾緹抿嘴笑了笑，“你看我這個樣子，別說是真的碰上壞人，現(xiàn)在就連和布萊登出任務(wù)時我都在拖后腿，連路線都要別人規(guī)劃……”她害羞地用腳蹭了蹭地面。

    杜克也笑了，只不過嘴角勾起的弧度有些悲傷，他壓抑起回憶的上涌，上前攤開了自己厚實的手掌，“那么，我的小雇主，成交？”

    諾緹歪著頭審視著杜克的面容，像是在檢查他說的是否真實，杜克平靜的任她打量。

    停了一下，諾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拿手拍了一下對方的手掌，清脆的“啪”的一聲響在兩人之間。

    “成交。”諾緹如釋重負(fù)道，“謝謝你。”

    杜克收緊大手，感受到上面一觸即收的感覺，溫聲回復(fù)，“也謝謝你。”

    兩人沐浴在夕陽下，眼神交匯，初次感覺到兩人之間曾經(jīng)那說不清道不明但確實存在著的透明的壁壘在剛才被打破了。

    如今二人好似初識，又似相識已久，人類與魅魔，第一次正視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