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城(五)
蕭潭斬獲劉惑又一員大將,扭轉戰事,乘勝追擊到梅家口。 三月末,遼東春風似刀,尋瀾一路北上,漸漸回冬。她以為遼東也和長安一樣,已經到了曉春季節。平城飄雪,他們耽擱了一晚,再由平城北上梅家口,地上浮一層冰渣。 她真正歷經了,才知道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劉惑后方軍備告急,他躲在梅家口西邊的谷地里,蕭潭在梅家口扎營,命斥候去打探劉惑一方的消息。朝中的軍糧補給送至,他命副將去清點。 半柱香過去,副將領著一個矮瘦的身影到主帥帳篷中,蕭潭看過去,初沒認出來。 直到尋瀾抬起頭,露出一張被風霜刮紅的臉。 只見她雙眼含淚。 蕭潭蹙眉:“你怎么來了?” 他同時命副將出去。 尋瀾知道自己來這里,是給蕭潭增添負擔。 但她沒其它的法子了。 她逼回眼淚,不敢上前抱住蕭潭,只能鎮定地跟他說了長安里的事。 蕭潭命人端來一盆熱水,聽她說罷,點了點頭,“將監國權分給尚書臺和晉王,做的很對?!?/br> 他身穿甲胄,自帶著寒氣,人也更清瘦,五官如鐫刻一般凌厲。 尋瀾覺得他這般有些陌生。 她坐在胡床上,看蕭潭將帕子浸在盆中,沾了水,又擰干。他把帕子遞給尋瀾:“殿下。” 尋瀾接過帕子,擦了臉和手,她問:“可有熱水?我想沐浴?!?/br> 打仗時候哪來那些講究,蕭潭笑了,“殿下不在南風城享福,何苦跑來這苦寒之地?” 尋瀾若說是因為想他,只怕要被他看輕。她道:“不來找你,便任晉王欺負了。你到底有沒有水?我兩天沒有沐浴了。” 軍中洗澡很難,一時燒不開那么多的水。蕭潭命人又打來一木盆熱水,而后吩咐莫在他帳前候著了。 “殿下請脫衣,我為殿下擦拭身體?!?“我自己也行的,駙馬不要以為我什么都不會?!?/br> 她為方便,穿得是男裝,十分俊俏。 尋瀾先解開發髻,再解衣帶,脫了棉襖、短衣、深衣、碧色裲襠緊貼皮膚上,和天上落的雪一樣潔白。 她將露在外面的皮膚輕輕擦拭,呼吸越來越熱,抬頭看見蕭潭冷靜的眼神,她心里忽然生出苦澀,自己受這么多罪,是為見他一面的。 現在見上面了,怎倒沒有半點歡喜呢。 她擦凈自己的皮膚,蕭潭拿來一身自己剛洗過的袍子,“殿下先穿我的寢衣吧?!?/br> 尋瀾臉皮薄,在他注視下更衣,紅暈爬上脖子根。 ... 蕭潭的寢衣對尋瀾來說太過寬松,不予片刻,衣領從她肩頭滑落下,露出香肩。蕭潭將自己的鶴氅給她披上。 尋瀾問:“戰事進行的如何了?” “劉惑負隅頑抗,求援之路皆被封鎖,現在只需耗盡他的糧草,等他投降。” “若不是最近捷報連連,我也不會來打擾你?!?/br> 尋瀾這樣說,是怕蕭潭覺得自己不懂事。 蕭潭蹲下來,握住她放在膝面上的手:“我說過會我們會贏的,殿下只需信任我?!?/br> “打仗這事,瞬息萬變的,哪能穩贏?” “臣不會輸?!?/br> “你做事總是這般篤定,所以母后才甘心讓我嫁給你吧。” 尋瀾手捧他的臉頰,低頭凝視他。她之前都決定不愛蕭潭了,可見他一面,要愛他的欲望又翻滾了起來。她在蕭潭的額頭落下吻,道:“蕭潭,我夢到你戰死了。你的身體血rou模糊的?!?/br> “既然血rou模糊,殿下怎能確定那是我?” 她執著地說:“我知道那是你,我確定,我認得?!?/br> 蕭潭笑道:“殿下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尋瀾沒聽出他這是一句玩笑話,她當真了,拍打蕭潭的肩膀:“我怎會盼你死!” 蕭潭五天前肩膀中了短箭,尋瀾正好拍在了他的傷處,他眉頭擰緊,“同殿下說笑罷了?!?/br> “說笑...”尋瀾哭笑不得,“這種事怎么能拿來說笑...你還沒跟我和離呢,若你有三長兩短,就一輩子是我趙尋瀾的丈夫了?!?/br> “和離?我何時要同殿下和離了?” “你不是打算著打完仗,就同我和離嗎...”尋瀾原本不想談這些,可她從沒這樣委屈過,她堅持不下去了,今日索性都說明白了,過了近日,她再也不要為了蕭潭委屈自己,“你同我成婚,也是迫不得已。當初若不是我,蕭沅不會出事,你一直記恨著我吧...若我不是母后的女兒,你又怎么會娶我?你打贏這場仗,位列大將軍,在朝中是舉足輕重的地位,駙馬的身份,你也不再需要了。” 蕭潭是謹慎之人,越是勝率大的仗,他越逼自己緊繃著心神。聽尋瀾這一番兒戲般的話,他繃著的心弦不由得放松了,片刻的能從戰事上轉移。 “殿下心里這些想法,為何從不跟臣說起?” “你自己聽聽,你喊我殿下,自稱為臣,你我之間總隔著些什么。我拼命把你當做丈夫看待,你卻不當我是妻子,我怎么能和你說這些...蕭潭,若不是我的心真的倦了,也不會說這些話讓你難堪的?!?/br>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她能抵得住朝廷施壓的千鈞壓力,卻輕易被一個噩夢壓垮。 尋瀾察覺自己失態,捂住臉,雙手立馬盛了一捧淚。 除了床笫上要她要得厲害,蕭潭沒見尋瀾哭得這么厲害。 一年半前,楚太后病逝,她在楚太后榻前接過國璽,怕自己哭了,會被大臣們質疑她懦弱,承擔不了國璽的重量,她始終忍著悲傷,等楚太后身后事處置好了,她已經沒有哭得力氣。 “你是公主,天下人皆為你的臣子,蕭潭亦是?!笔捥度ψ∷氖滞?,教她把臉露出來,“哭成這樣子,旁人還真以為是我對你不好,你要與我和離?!?/br> “難道你對我很好么?四個月,你可有片刻的想過我?你寄來的信,對我只字未提,你出征前,我要給你收拾行囊,你也不要?!?/br> “自然想過你的。”?他強勢地把尋瀾的腦袋摁進懷里去:“臘月底,在千蟬谷,劉惑的斥候發現我們的埋伏,領著上萬的匈奴騎兵夜襲來,我身邊的士兵有人斷臂,有人斷腿,我腹部重箭,躲在山洞里等援兵,當時我很害怕。” “那是生死之際,若劉惑的人先于援兵發現你...只怕九死一生,就算是神仙也會害怕。” “我不怕死,而是怕你會輸?!?最困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談起來,已是云淡風輕。 尋瀾困惑地抬起臉,“什么意思?” “我應從未向殿下提起我的過去...我一家人,都是死在西藩人手上的,為了報仇,我忍辱負重蟄伏在西藩,當年西藩和北昌打仗,為了取得西藩左賢往信任,我中了北昌人三箭,險些喪命。今日殿下見到的我,是已經死過一回的我。蕭潭在這世上,除了殿下,沒別的牽掛,蕭潭可以隨時死去,但是我若死在戰場上,誰來護公主?出征前,我說過是為了贏才打這一仗的?!?/br> “為何你從來不跟我提起這些事...” “陳年往事,你不問,我也不便主動提起。況且,若你知道了,難道不會認為我是個背信棄義、心懷叵測之人?” “我怎么會呢!蕭潭,你當我是什么人!”她激動了起來,胸膛下的那顆心臟蹦蹦直跳。 她很想和蕭潭道歉,當初設計讓他同自己發生關系,是她做錯了。 “呵呵。”蕭潭輕笑,拇指摩擦她的滑嫩的臉龐,“反正現在你知道了?!?/br> “你既然沒打算與我和離,那...你打算得勝歸來后,要我做何事?” 她臉上盡是遮掩不住的委屈。 “殿下...尋瀾,為我生個孩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