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程星燦很怕熱,她一熱就出汗,每年到了酷暑難耐時,寧愿成天呆屋里都不愿出門一步,一本書半個西瓜打發掉半天,剩下半天睡覺。 天一熱了人就容易困乏,午睡總也睡不夠,天邊夕陽落下,她睡前又忘了拉窗簾,刺眼的霞光落在眼皮上,她煩躁地翻了個身,一扯毛毯蒙住腦袋繼續睡。 可還是不舒坦,她向來不習慣朝里睡,幾分鐘后踢掉毛毯坐了起來,這個午覺比以往任何一次漫長,身子骨發酸頭暈腦脹的,過了好長一會兒才適應當前的景象,拿來茶幾上還剩一半的西瓜咬了口,眼神愣愣地看向四周。 沒等她想清楚今夕何夕怎么回事,正大門傳來鑰匙開鎖的動靜,房門打開,接著走進個男人,公文包放在鞋柜后彎下腰去換鞋。 她兩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來人,張開嘴巴,竟然發不出聲音。 鞋子很快換好,對方朝客廳中的她走來,在沙發的另一邊落座。 外面應該很熱,他額頭出了汗,看了眼中間的毛毯,不贊同地搖頭:“你這孩子,有床不睡偏要睡沙發。” 見她手上的西瓜,又問:“冰箱里還有嗎,給我也切一塊吧。” 程星燦不動,跟沒聽見似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手里的西瓜掉在地上都不曾察覺,后者終于發現她的不對勁,坐過來探了探她的額頭,關切地詢問:“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喉嚨干澀,極輕極輕地喚出:“爸……” 音色沙啞,帶著猶疑和不確定。 對方隨即失笑,身體往后靠著沙發背,唉聲嘆氣地自嘲:“去外地出差幾天,回到家親閨女都不認識我了,看來爸爸以后是走哪里都得帶著你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翻涌的情緒,猛地撲過去抱住對方,淚水奪眶而出,“爸爸……” 哭聲愴然無限委屈,程父再次擔心起來,慌忙應道:“爸爸在這里呢,小四月怎么了?” “爸爸……” 她泣不成聲,除了句“爸爸”再說不出其他話,將父親抱得死緊死緊,生怕松點力氣他就不見了,不住地呼喚。 爸爸,爸爸。 “爸爸在這兒呢……” 正當程父手足無措時,大門再次打開,出門買菜的程母提著袋蔬菜進來,他忙不迭問:“四月怎么了?一看見我就哭成這樣。” “還能怎么了。” 程母往廚房走,瞟了哭泣的女兒一眼,笑答:“天天跟我念叨你什么時候回來,想你了唄。” 程父拍了拍女兒的背,問:“只是這樣嗎?” 她抹了把眼淚,抽泣著點頭:“嗯……” 可只是思念,也足以叫她撕心裂肺了。 程父面露無奈,打趣道:“大姑娘家了還黏爸爸,看來以后出遠門真的要帶上你了。” 廚房的程母笑著接話:“還不是你這個當爸爸慣的,離不了你了。” 她吸一吸鼻子,倏忽起身奔向廚房,從后面一把抱住在洗菜的婦人,熱淚盈眶,嘶啞地哽咽:“還有mama……” 程母洗菜的動作一頓,愣了幾秒,手掌覆蓋在她的手背上輕拍了拍。 程父上班忙,空閑時跟女兒相處時都盡量寵愛順著她,這樣一來,程母就不得不扮演家中那個嚴厲的角色,這就造成了女兒跟自己不夠親近,甚至時常以為她不喜歡自己。 “好了,有什么話等會再說,我先做飯,你爸爸該餓了。” “嗯。” 稍晚些時候吃完晚飯,程母留在客廳看電視,程星燦跟著程父進了書房,后者以為她還有事,便停下手頭的公事,溫聲詢問:“有話要跟爸爸說?” 她左右擺腦,吞吞吐吐地答:“沒有,我就是,想多看看爸爸你……” 他覺得好笑:“都住在一個家里,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等會就見不到了。” “爸……” 他這么說,她瞬時嚇得臉一白,扁著嘴又要哭出來,程度急忙安撫:“爸爸開玩笑的,我不是好好在這里嗎?反而是你,我不在家這幾天到底怎么了?” 看到他就跟個小孩一樣哇哇大哭,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沒有的,我就是,就是做了個夢……” 她抽噎了下,抓緊他的手,哀哀戚戚地解釋:“夢見爸爸你,不回來了……” “膽小鬼,一個噩夢就把你嚇成這樣。” 程度點了點她的額頭,手背揩她面上的淚,“看你還敢不敢黑白顛倒了,高考一結束就玩瘋了,晚上偷玩手機白天睡覺,作息不規律當然就容易做噩夢。” 原來父親都知道的呢。 她又哭又笑,嘟囔嘴巴:“嗯,不敢了……” “這才乖呢。” 見她眼淚止住,程父才放下心來,又跟她聊了會兒后,把人哄回了臥室。 白日睡了個下午,現在又時候尚早,程星燦自然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十多分鐘后,突然嫌屋里沉悶,又關掉空調跳下床去開窗透氣。 白天里,室外熱到如同在蒸桑拿,到了晚上稍好些許,不過也就好那么一點點,沒有毒辣的陽光,空氣依然潮濕悶熱,早晚會有一場大雨。 她站在窗戶邊,活動好筋骨就打算關窗,眼睛無意間瞥到樓下,關窗的手一頓,目光跟著定住不動了。 他站在路燈下,穿著身白T恤配牛仔褲,香煙湊到嘴巴邊抽一口,似乎是察覺到有人看自己,忽然抬起頭來。 程星燦心口一緊,下意識地關窗戶蹲下身。 片刻后緩過神來,出了一額頭的汗,又覺得自己太過大驚小怪,即便他是洪水猛獸,可她在自己家里,何至于要怕他。 該心虛的是他才對。 她這樣想,又猛地起身拉開窗戶,鼓著腮要瞪他,可路燈下哪還有人影在。 她肩膀一耷,關窗戶轉身,說不清是失落或者其他,反正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走回到床邊坐下,拿手機看了眼時間又放回去。 手撐著下巴發了會呆,又拿來看了看,以為過去了很久,其實也就叁五分鐘。 要追也是能追得上的。 生出這個想法的同時,身體已先于她的意識采取行動,跟客廳的母親喊了聲“馬上回來”后匆匆跑了出去。 心里有事,沉倬走得不快,聽到有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警惕性讓他回頭瞟了一眼。 程星燦是一口氣跑過來的,在他幾米外停下,彎下腰去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睛一直看著他。 沉倬并不打算多做停留,短短幾秒便轉過頭去向前走,壓根就沒搭理她的意思。 見他走了,程星燦擦掉快流進眼睛的汗水,扶著腰抬步跟上。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著,誰都不開口,直到要出小區了,程星燦知道再猶豫不得,鼓足勇氣正要喊住他,一個“沉”字在嘴邊打轉,見他拿出手機,生生地又咽了回去。 其實也沒什么,估計是他哪個朋友讓他過去玩,程星燦站在一旁,見他接完電話正欲開口,不料他放下手機后投來冷漠的一瞥,她蠕動著唇,又不敢出聲了,余光看到停放在不遠處的機車知道自己該掉頭走了。 等他上車,就回去吧。 她立定在原地,如是想著,卻見他卻繞過機車選擇了步行,她心下歡喜,沒空思考原因,趕緊小跑著過去跟在他身后。 可直到站在酒吧街的入口,他都沒回頭看她一眼,更遑論跟他搭上話了。 她向來是這樣的人,怯懦敏感,對方只一個冷眼就能讓她縮回烏龜殼里。 可心下也十分清楚,今晚要退縮一步,以后都沒機會了。 她猶豫不決,見他的身影消失在酒吧大門后,十指攥緊,咬牙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酒吧內光怪陸離喧鬧嘈雜,各種各樣的人都有,素面朝天的她擠在一群濃妝艷抹搖頭晃腦的女郎中,猶如一只迷路的小羔羊,跟這樣的環境尤其地格格不入,很快有不安分的男人盯上了目標過來搭訕。 她巡視四周,沒找到那熟悉的身影,慌得要哭了,心生退意,也終于想起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 不在同個世界,又如何能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不過是她沒睡清醒,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妄想罷了。 念及此,她難過不已,捂住臉扭頭跑了出去。 來到外面空曠的地方,天空卻下起了大雨,她出來得急,別說是手機錢包,衣服都沒來得及換,穿著睡裙就跑出來了。 身無分文的條件下,除了原路返回別無二選,她抬頭看向暗無邊際的夜空,近乎絕望無聲地吶喊。 下吧,痛快地下吧。 此時此刻,必須有一場大雨讓自己清醒。 她失魂落魄地沖進雨中,雨水還沒沖走臉上的淚水,一只手把她拽回了屋檐下。 “你他媽發什么瘋?” 他力氣很大,收勢不及,她撞到他胸口上,眼淚越洶涌,想回他說“不關你的事”,卻抽抽噎噎說不出話來。 沉倬臉色也不好看,退一步跟她拉開點距離,“叁番兩次拒絕老子的是你,現在鬧這樣給誰看,程星燦,老子是活生生的一個人,不是你養的狗。” 即便是狗,他也受夠了搖尾乞憐的自己。 她踢他一腳,斗氣回嘴:“我就是在發瘋,我就是瘋了怎么樣?” 大抵是老天爺覺得她還不夠慘吧,跟著這一腳,拖鞋一塊踢飛了出去,一同避雨順便圍觀他倆的幾個男女沒忍住噗嗤笑出聲。 “帥哥,你女朋友生氣起來還挺可愛。” 以為兩人在打情罵俏,其中一個男生戲謔地打趣。 沉倬不悅地看向聲源處,程星燦頭撇向一邊,小聲氣憤地回:“我才不是他女朋友。” 話音未落,她走出檐下撿起涼拖,顧不得穿拿在手里光腳跑了。 他低咒一聲,隨即追了出去。 夏夜的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蒙蒙小雨中,沉倬很快追上她,見白嫩的腳丫子要踩到一灘黑水,眼疾手快地將人拉扯回來,冷聲訓斥:“你要發瘋就回你家去,別在大街上丟人現眼。” “這條街又不是你家開的,我偏要在這發瘋你管得著嗎?” 她憤怒地回嘴,下一秒哇哇大哭,委屈地控訴:“你這個騙子,嘴上說真心喜歡我,可我拒絕你才幾天過去,哪有這么短暫的真心,騙子……” 說完氣不過,又踢了他一下,干脆兩只腳都不用穿鞋了。 “cao。” 一晚上被同個人踢了兩次,沉倬只覺怒火中燒胸口憋著氣,把要走的人重新抓過來,不耐煩地低吼:“老子還喜歡你,喜歡你行了吧!” 她表情一怔,目瞪口呆,哭聲立即止住了。 發瘋的人換成沉倬,他煩躁得不行,撿回她另一只鞋放在她腳下,發出命令:“穿上。” 她不做聲,抬起兩只腳分別穿好,然后疾步跟上他,沒留神腳下踩到灘污水,下意識“哎呀”一聲叫出來。 他倏忽轉身,眉頭一皺,轉回去又走了。 程星燦站在原地不動,默數他邁出的步數,每增加一步,就在心里往他背上扎一針。 數到叁十一時,那道背影終于停下來,回轉身冷冷望向她:“腿是斷了還是瘸了,要老子背你走是不是?” 她垂下頭抿了抿嘴,避開水洼小步走過去,快到他近旁時,迎面走來個人差點撞到她,他煩躁地一撇嘴,再看不下去,抓住她手腕躲開,到了她住的小區門口后松開。 “放心吧,這是最后一次了,我沉倬拿命發誓,以后絕不會再來煩你。” 那輛機車就停在旁邊,他馬上就會走。 程星燦慌了,急忙抓住他,蠕動著唇,支支吾吾地:“你,你不是才說過,還喜歡我,嗎?” 他視線下垂,落在她抓住自己的手指上,面露譏笑:“怎么,舍不得老子,還要老子給你當備胎?” “不是……” 她嚇得趕緊松手,低頭縮著肩膀,聲若蚊蠅:“不用,不用當備胎……” 她滿臉通紅,兩腿發軟蹲在他跟前,重復了遍:“不用你當備胎……” 說完兩手捂眼,又開始哭了:“讓你當男朋友,滿意了吧……” 反應過來她說什么后,他冷呵了聲,明顯不信:“少拿老子當猴耍開這種玩笑。” 他會當真的。 “愛信不信,我沒開玩笑……” 她擦了把眼淚,眼睛紅得跟兔子的一樣,繼續說:“不過,我有個條件,你答應我回學校念書,我就和你交往……” 如同聽到個天大的笑話,他一連嗤笑出聲,卻沒有立即拒絕,屈腿蹲下身去,直視她詢問:“你說真的?” 程星燦點頭:“嗯……”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可以考慮清楚了…再說……” 說話一抽一抽的,沉倬瞇著眼打量她,半晌后站起身。 “叁天時間,我告訴你結果。” “嗯。” 他要是當場一口答應,她反倒認為他在敷衍自己了。 他說要叁天,次日清晨就打了電話過來,讓她出去一趟。 還是在小區門口,旭日東升,他站在棵樹下,似乎一夜沒睡,還穿著昨晚的衣褲,連鞋都沒換。 程星燦走過去,在他旁邊站定,還未出聲,他先開口:“為什么要我回去讀書?” 她垂著腦袋,手指絞著衣服下擺,沒來由地說了句:“你會受傷的……” 那條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她記得的。 他掀起唇,又問:“那我要不答應呢?” 她肩膀耷拉下去,呼出口氣,細聲說:“隨便你好了。” “呵。” 他不爽地笑,手掌捧著她兩邊臉,垂眸俯視她:“到頭來,老子反倒變成你師弟了。” “你不愿意就……” 她想告訴他,不愿意也沒關系,她還是會跟他在一起,可話沒說完他嘴巴就壓了下來,任她越反抗親得越起勁。 才第一天呢,就接吻了。 這個人,看來不論何時何地都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