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枷鎖

    雨下大了。

    庭院中, 梧桐寬大的葉子在風(fēng)雨中搖擺, 旁邊的那棵槐樹下, 槐花落了一地, 成了個不小的圓形，斜雨自院中飄進殿內(nèi)，好似還帶著槐花清淡怡人的香氣。有一些雨絲落在了衛(wèi)初宴的脖頸上，激起一陣涼意, 她似毫無所覺，淡定跪在貴妃身前，燭火在她身邊搖曳，她自靜然不動。

    真能沉得住氣。

    這一刻起, 這個安安靜靜的小姑娘又和記憶中那個在萬府沉穩(wěn)等候的人重合在了一起, 有了熟悉感, 萬貴妃眼帶笑意地看了她一眼，等到她再次依著貴妃的命令抬起頭來，貴妃那張嬌俏嫵媚的臉蛋上, 卻瞬間變得冷淡無情。

    她注視著衛(wèi)初宴的眼睛, 在觸及到那里純粹得一塌糊涂的深黑時, 心中猶在喜歡嘆息, 可是她并未將自己對衛(wèi)初宴的欣賞表現(xiàn)出來，反而顯得十分生氣。

    這樣一個美人，她即便是生氣，語調(diào)也是柔軟婉轉(zhuǎn)的，可是落在人心頭, 可帶不來半點暖意：“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衛(wèi)初宴大方同她對視：“不如娘娘先給我一個殺我的理由。”

    貴妃既問出這句話，便代表貴妃不會殺害她了，因此衛(wèi)初宴并不害怕。

    既是不怕，便大方一些，又有何妨？

    被衛(wèi)初宴的淡然撓了一下心頭，將這塊美玉好好打磨的想法更為強烈地冒出來，貴妃壓抑著內(nèi)心的欣賞，冷著聲音道：“好大的膽子，你還敢同本宮要理由。衛(wèi)初宴，你自己身上的秘密夠你死一百遍的，你知道的秘密夠你再死個一百遍，你倒還想同本宮要什么理由？”

    宮人是早就退下了的，此時的偏殿，除了這一站一跪居于殿內(nèi)的兩人，便只有閃爍的燭火與飄來的雨是能動的，但貴妃說話仍然小心，她只說兩邊都有秘密，卻未曾明確點明那是什么。

    但她和衛(wèi)初宴都明白那是什么。

    衛(wèi)初宴跪在冰冷堅硬的青磚上，神色雖很平靜，心頭卻有些翻涌。

    她是吃了趙寂那日生氣時還她的那顆藥的，亦很相信趙寂不會將她的秘密說給萬貴妃聽，那么，果然還是引起了高沐恩的懷疑了，那么，高沐恩果真還是逃脫了，并且果然比她們還早地回到了宮中……不知周祿他們怎么樣了，是否同樣平安呢？

    至于她的資質(zhì)，如今并不外顯，貴妃應(yīng)當(dāng)也只是在詐她，她此刻吃了藥，抵死不承認(rèn)，貴妃也拿她無法。

    可是.......另一個秘密、關(guān)于趙寂的那個秘密她卻無從辯駁。

    “初宴不知娘娘在說什么，我身上清清白白，并無什么大秘密，但是殿下那里——”

    “衛(wèi)初宴，對著明人便不要說暗話。你自己先不說罷，寂兒那里你總是推不掉的，這一個月里，她沒有藥喝，你我都很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得知了這個秘密，如今不是你想不想活，而是我想不想你活了。”貴妃勾起她的下巴，柔嫩指節(jié)給她尖削的下巴戳了一下，忽地有些疼痛，想到這個人是為什么變成這樣，她又有過什么樣的功勞，貴妃心中涌起一股歉疚，卻又強迫自己冷著聲音說下去：“而我想不想要你活，最關(guān)鍵的一點在于，你有沒有能打動我的東西。”

    衛(wèi)初宴被她強迫著抬頭，直直看向她，先是被她頭上那只暗含銳意的鳳凰金步遙刺了一下，轉(zhuǎn)而又觸及到她冷意逼人的眼神，衛(wèi)初宴忍不住地繃緊了脊背，但面上仍然一派淡定。

    這是宮中的貴妃，許多年了，后宮沒有皇后，得文帝寵愛的她地位與皇后無異，久居高位所養(yǎng)出來的氣勢一旦顯露出來，總是會令人感到害怕的。

    可惜衛(wèi)初宴不是個尋常的十二歲孩子，壓力是有，但若說怕，是沒有的。

    這樣的淡然落在萬貴妃眼里，卻是這孩子桀驁的表現(xiàn)，她指上用了些力，提醒道：“你可以仔細(xì)想想，什么可以打動我保下你。”

    什么可以打動？一個絕品資質(zhì)的乾陽君夠不夠？衛(wèi)初宴低頭冷笑一聲，也明白了，貴妃心里打的什么算盤。

    心中不忿，可她沒有選擇。

    總歸.......她不是本來就答應(yīng)了趙寂，會呆在趙寂身邊嗎？

    雖然貴妃的手段來的不怎么和善，甚至是滿含威脅的，但處在這樣的位置，換做她，她也會對一個像她這樣的人感到棘手。

    一方面是恩，另一方面又是致命的秘密。

    “你知道那個秘密對十一而言意味著什么。不是我絕情，亦不是我不念你的恩情，若我不念你對寂兒的恩情，恐怕你在和寂兒分開那一刻時，已然是個死人了。至于你的秘密，你承認(rèn)也可，不承認(rèn)也可，是藥便有失效的時間，你若想和我耗上幾個月，我便當(dāng)做養(yǎng)了一只消遣的小貓。時間一到，是白貓還是黑貓，總會露出本來的毛色的。”

    衛(wèi)初宴心頭狠狠一跳，同貴妃說：“娘娘這是不信我了？”

    貴妃一笑：“不，相反的，我很相信你。你能把寂兒帶回來，單憑這一點，任何表忠心的行為都比不上，因此我愿意相信你，我也愿意容忍一把像你這樣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因我覺得你的確不會飲我和寂兒的血。至于你的秘密，我知這件事對你太過重要，但它對我來說卻不見得有多寶貴。我看中的是你的心性與能力，如今想要知道這件事情，也只是為了后續(xù)而來的一些麻煩做準(zhǔn)備。”

    她端詳著衛(wèi)初宴一直不變的神情，眼中暗含擔(dān)憂：“你應(yīng)當(dāng)有感覺了，寂兒對你太過依賴了，你若是個普通乾陽君還好，你若是個......品，日后你做了寂兒的伴讀，朝夕相處下來......說說看，你想把她影響到一個什么樣的程度？”

    衛(wèi)初宴一亂，眼睫顫了顫，萬貴妃見此突然笑了，她終于確定，衛(wèi)初宴真是個絕品乾陽君。

    絕品啊......

    不再需要衛(wèi)初宴的回答，萬貴妃拍了拍衛(wèi)初宴的肩，示意她起身跟著，坐到一旁，貴妃端著茶盞，極度愉悅地抿了一口。

    趙鈺會因衛(wèi)初宴的絕品資質(zhì)而寢食難安，可她不會，身邊多了一個這么大的助力，她再不用擔(dān)心趙寂會被暗處的刀子傷害到。

    至于副作用......

    這倒是需要考慮的東西。

    “先前也同你說過了，要讓你給寂兒做伴讀。”

    衛(wèi)初宴點一點頭。

    “但是你得習(xí)武，荊州遇刺一事發(fā)生之后，你應(yīng)當(dāng)也明白了武藝的重要。不與你說虛話，我看重你，想要將你培養(yǎng)成十一的心腹，而你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況且，不習(xí)武，豈不白白浪費了你這資質(zhì)？”

    “娘娘便不怕養(yǎng)虎為患？”明白過來自己仍然被貴妃詐了一下，衛(wèi)初宴有些不快，說出的話也帶了刺。

    “這只老虎若真要為患，何須等到被人套上枷鎖之后呢。它已擇了主了，不是嗎？”

    淡淡的茶香縈繞在偏殿之中，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隨著貴妃的笑聲一同傳入耳中，衛(wèi)初宴低頭看去，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身上有個枷鎖，緊緊纏繞，若隱若現(xiàn)。

    眼神飄散一些，順著那條長長垂在枷鎖上的鐵鏈往遠(yuǎn)處看，濃霧的那頭，一只手正拽著它。

    她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誰。

    ......

    事情都解決后，衛(wèi)初宴睡了好長一覺。

    浮浮沉沉，世界一時昏暗、一時明亮，身上一時沉重、一時輕松，她沉浸在沒有夢的睡眠中，不知道究竟漂浮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