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歡_分節閱讀_23
盡歡帝看了看北山潰,而后轉頭將視線挪到窗外,一字一句地說道:“愛卿所言,甚是。” 窗外流云如縷,雁字嚴整,蔚藍色的底畫淡定一如往昔,天空傳承的是千秋萬代的居高臨下,從未失去的從容鎮靜。 說到從容的話,親愛的大皇兒,似乎也是一直掛著妥帖溫馴的表情,俯首自稱‘兒臣’,隱瞞下一切自己想要知道的幕后呢。 不知交托大理寺這樣延后處理,表面上看來鐵血公正的措施,他會用什么樣的辦法,來讓他自己逃離牽連獲罪的窘境呢? 或是根本毫無辦法,就此束手就擒…… ———————————————————————————————————————————————————————————————————— 血陽西沉,赤霞漫天,申初時分皇城便漸漸陷入了黑夜開始統治的世界中。 再半晌,伸著懶腰的二皇子天鉞先一步邁出上書房,對著房內決計看不見自己小動作的董辭學士做了個鬼臉,而后仰起臉貼近了隨后走出來的逝水說道:“哥哥今天被我抓到了哦,一共沒焦點地眺望窗外一十四回,寫岔了五張大紙,總體表現可以總結為四個字:魂不守舍!” 逝水低頭微笑:“一十四回,五張大紙——那天鉞開小差偷偷看哥哥是幾回啊?” 天鉞微微臉紅,而后揪著逝水的衣襟迅速轉移話題:“哥哥絕對有心事啦!嗯,不要說,讓天鉞猜猜看哦——唔,哥哥不會是看上了哪個小宮女了吧?” 笑意立刻盈滿了逝水清淺的眼眸,粉色的薄唇半彎,柔和地恰如漆黑夜幕中新月清冷的矜持,逝水輕輕曲起食指敲擊在天鉞的腦門上:“人小鬼大。早些回去吧,你不是已經搬到牽鳳宮去了么,若是晚回去了,古妃娘娘可要擔心了哦。” 逝水剛剛提及‘古妃’二字,天鉞便即撅起了小嘴,左右張望了一番,發現古妃派來接送的宮人已然快步向著自己走來,方才不情不愿地松開了逝水的下擺,努力做出一副皇子應有的威儀和尊華來。 逝水略微退后一步,看著那宮人向自己和天鉞欠身施禮,而后隨著天鉞一同漸行漸遠了去,眸中的笑意方才倏然褪去,連這個小家伙都發現自己的異常了么,那自己的憂切之心是否真的太過明顯了? 所幸前幾日一直在殿中如影隨形的暗衛已經自行離去了,否則還真會露出太多端倪。但是這樣剛從被監視的情況下脫身,明知有陰雨逼近風暴在即,卻什么防范還未作出的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寬大袖袍中修長的指尖輕輕滑過緊致柔順的襯里,逝水一廂想著,一廂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朝著自己的小宮殿走去——自己已及束發之年,實在沒有必要搬去和常妃一道‘母慈子孝’地同住在穗實宮。 如此且行著,一刻鐘后,逝水提步跨進殿門,往里走了不過數十步,便聞得墨雨一驚一乍的聲音飄了過來:“殿下,殿下——宮里出大事咧!” 逝水駐足,眉心攏起,卻又迅速緩開,只溫聲問道:“墨雨又出去淘氣了,出什么事了?” 墨雨旋即竄到跟前,左右顧盼了一下,那個皇帝派來的人不知出于何緣由,今早起來的時候便發現他已經不在了,自己至此方才回到了以前無拘無束的狀態。不過現下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暗潮已經涌動到了腰際,不可收拾了。 念及此,墨雨急切切說道:“今天禁衛軍右統領北山大人帶著一群人挨個兒搜查了后宮,在常妃娘娘寢宮后苑發現了——” 說到這里,墨雨踮起腳尖挨到逝水近前,低聲說道:“發現了施行巫蠱的小木人,據說是常妃娘娘用來暗害菀妃娘娘和她腹中胎兒的,現在菀妃娘娘生死未知,那個皇帝盛怒之下已經把常妃娘娘扣押,連同穗實宮中一干宮人一并交給大理寺了,還命令徹查此事,凡與之有牽連的,哪怕只是一星半點,都要一起被捕入獄——殿下,這……” “墨雨知道的可真多啊。”逝水微微嘆出一口氣,只點到即止地感慨了一句,便沒有再細細過問緣由——從來不都是如此么,關于這后宮,墨雨知道的實在過多了些,若是沒有發生暗衛監視一事,自己恐怕只會以為是墨雨在后宮中人緣極好,大家都樂意奉告所知之事,但現在,雖然知道絕非如此,卻是因為已經選擇了相信墨雨對自己,有一點點真心實意的關心,所以不介意,也不愿過問。 墨雨見逝水仍是一副安然的樣子,纖細的眉毛便緊緊顰了起來:“殿下真的認真聽奴婢講話了嗎?奴婢方才說,凡與此有牽連的,都要被捕入獄咧!” 圓潤光潔的半月形指尖已然嵌入了掌心的皮膚,原本就清涼的手失卻了最后的溫度,無意識間給自己制造的疼痛卻半點沒有舒緩心中的郁結和惆悵,逝水只微微低頭,見墨雨小臉上滿是急切擔憂的表情,始才輕笑出聲:“這樣啊,那墨雨幫我個忙,好么?” “嗯嗯,好好,什么忙都可以,殿下快說啊。”墨雨聞言,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一般,眼中盡是信誓旦旦赴湯蹈火的決心,真的,真的很擔心殿下,很擔心很擔心,但是自己完全不知道應該怎么做,才能讓那幫豬玀一樣的廷尉放過殿下。 逝水見墨雨一副整裝待發的姿勢,卻不急于說話,只微微松開了袖中緊捏的拳,幽深的眼眸無意識地向著天空漸漸抬了起來,半晌方道:“那個小木人是什么樣子的,墨雨知道吧?而且如果是墨雨的話,也可以幫我弄三個一模一樣的,哦?” “三個行厭勝之術用的小木人?”墨雨睜大了眼睛,而后偏頭想了想,逐漸的,漆黑的瞳仁便像被星火點燃了一般迅速璀璨了起來,不自覺地便大聲說道:“殿下好聰明!殿下等著,奴婢今晚就可以弄來!” 說著墨雨便閃身從若有所思的逝水身邊疾步走過,向著空蕩蕩的殿門走去。還未踏到門檻,逝水溫文的聲音卻突然堅決地跟了上來:“不,一個就夠了。” 第四十章 作假 墨雨聞言立刻回頭,撅了撅嘴,說道:“殿下,三個比較好吧?” “一個。”逝水斬釘截鐵地丟下一個數量詞,凝神望向天空的眼眸逐漸地竟氤氳了起來:三個比較好,自己怎么會不知道,但是這樣為了脫罪而行的詛咒,即使知道是根本無效的,也不想牽連到天鉞——還有,那個人。 墨雨見逝水一副‘我意已決’的神色,抿了抿唇,輕輕咬出兩個拖音綿長的字:“殿下——”而后不等回答便轉身繼續向著殿外跑去。 —————————————————————————————————————————————————————————————————— 短短數小時飛速駛去,夜幕低垂,逝水卻只點了黃豆大的油燈,桌子上還齊齊整整地堆疊著前幾日竟夜抄寫的《論語》,曾經言及有所悟之后要和盡歡帝一同參想的書稿,其實不過是變相檢查自己這幾日被體罰的成果而已。 逝水伸手將書稿細細整理了一番:要抄五百遍的話,還差二百五十遍呢,今晚即使通宵也抄不完了的。 正想著門外突然傳來清脆的叩擊聲,逝水偏頭說道:“墨雨么,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向兩邊敞開,墨雨像只偷腥的小狐貍般躡手躡腳地跨了進來,而后用背脊將打開的門合上,又在門邊側耳傾聽了數秒,方才往逝水走了過來:“殿下放心,沒有人知道奴婢出去過了。” “當然放心了。”逝水微笑著溫聲說道,而后靜坐著看墨雨小心翼翼地將懷中的布包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伸手打開結,掀開布包的邊角,從里面掏出一個小木人來。 然而一個木人掏出來之后,布包卻仍然有棱有角地鼓脹著,逝水微微攏起了眉心,卻并未做什么,只繼續看著墨雨再從里面掏出另兩個小木人,方才說道:“墨雨真是小孩子性情,這種東西也要當玩具,多多益善么?” 墨雨見逝水言辭平淡,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便知道他是決計不會用第二第三個木人的,心中大大地嘆了口氣,說道:“奴婢只知道,一天只吃一頓飯不會餓死,但是終究還是三餐比較合宜,少用傷身。況且這都已經拿來了,不用太可惜。” 逝水從面前拿起一個木人,細細端詳了一番,而后偏頭佯作好玩地說道:“不可惜呢,做工挺精致的,墨雨要是感興趣的話可以拿走那兩個啊,只是以后把玩的時候小心些才好,不要被鼻子比狗還靈敏的禁衛軍發現了。”言畢逝水從桌邊捻起紫毫筆,在作畫用的丹青上沾了一沾,凝神想了片刻,卻始終沒有落筆,只吞吞吐吐地說道:“墨雨,那個,那個,我……” 墨雨因為方才的建議被不露聲色地拒絕,正有些生氣,聽到逝水難得的言不達意,心中有些好笑,便伸出指頭沒好氣地在木人身上戳了戳:“寫這里,這里從上往下寫生辰就好了。” “我知道,但是……”逝水欲言又止,手中的筆管緊了又松,松了又緊,眼見著桌邊油燈明明滅滅地閃了閃,又閃了閃,墨雨卻賭氣般沒有出聲詢問緣由,只能怯怯地說道:“比如,開頭怎么寫?” 墨雨愣了片刻,呆呆地說道:“開頭,開頭當然是某某年月日了,然后就不要下文了啊,這還要舉例子的么?”困惑地看了看逝水仍然手足無措,看向自己的眼眸中盡是迷惘的神色,墨雨突然如夢初醒般大笑了出來,同時拍著巴掌在逝水身邊轉著圈,手舞足蹈地并行了起來。半晌方才一手撫胸一手掩嘴,努力站直了身子,正欲說什么,又突然咬住了有些抖動的下唇,掩著嘴的手移至眼角揩去了一不小心蹦出的淚水。 逝水維持著淡淡的無從入手的表情,從容地等待墨雨恢復了一點體力,而后從牙縫中斷斷續續地憋出幾個字:“殿下,莫非,是,忘記自己的生辰了?” 逝水點頭,臉上仍是一如往昔的平靜,手中也兀自握著纖弱的筆管,卻突然被墨雨劈手奪過了毛筆,耳畔傳來笑岔了氣之后呼哧呼哧的說話聲:“本來就沒打算讓殿下寫這個,呼,殿下的字雖然可以變變,呼,但是終究不好,若是有意要治殿下罪的人,呼,雞毛蒜皮都能指證殿下——只是沒有想到,殿下居然,呼,居然……” 說著墨雨抖抖手在木人上漸次落筆:辛未年丙申月丙寅日庚子時。 逝水微覷了一眼,七月十五日,子時,鬼節啊——那個人推辭厭棄自己的理由,這樣荒誕的東西,自己何苦要記得? “好了殿下,寫一個也是寫,三個也是寫,反正都是奴婢寫了,索性其他兩個也一并……”墨雨拍拍手從桌上拿起第二個木人,順理成章地說道。 “不用了,畫蛇添足而已。”逝水伸手輕輕壓住木人,眼簾低垂:根本就無所謂的,連施術過程都免了的,絕對不會產生任何效果的巫蠱,卻不想將那人牽涉進來,明明知道那樣做可以讓罪責更完全地讓常妃一人擔起,明明知道墨雨是對的…… 墨雨漆黑的眼眸陡然暗了暗,仿佛灼痛一般,瞳仁邊緣綻開了一圈紅暈,手中的木人順勢落回了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