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搬出張子昂來怎么樣？就說你爸爸來找你了。可佟青總覺得還缺點什么，他的直覺告訴他，還不是時候，這個小女孩還不能夠接受這樣的關心。

    他們并不是彼此尋找很久，正相反，張子昂一直想見這個女兒，卻從沒人說女兒也一直想找到她的父親。更何況，剛才她還說她沒有父母，可見心中對父親和母親都有著深深的抗拒和隔閡。

    挺難的，他之前很少參與這種“情感類”節目，但是導演曾經要求過他試著和被采訪者共情。佟青對此印象這么深刻，是因為導演和他說過，雖然人和人之間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是作為一個人——只要不是非正常人——人類的基礎情感是相同的，只要找到相同的情況和情感，就能找到從一個人的心通往另一個人的心的橋梁。

    佟青回想自己有沒有抗拒過別人對自己的關心。

    有的。他進行第一個研究項目時，母親對他的關心就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因為他自己的壓力也很大，又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好，對那種關心簡直拿出了百分百的抗拒。而更痛苦的是，他知道不應該這樣對待母親，不應該脾氣焦躁，不應該大聲說話。

    每一次母親端水、關切的問話打斷他的思路，鼓勵的話語增加他的壓力，他都忍不住去反駁，反駁完了，又道歉。

    這種愧疚感又進一步增加了他的抗拒。那一段時間，讓他非常壓抑。

    直到后來母親病倒，他對自己的厭惡感也上升到了極限。

    僅僅只是回憶，佟青就有些喘不上氣，實際上他曾刻意地去回避很多情感，就是不想再掉入這種情感，但現在它們又回來了。他不得不面對它們。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她也是這么想的嗎？

    你要首先能說服自己，才能說服別人，說服觀眾。導演還曾這樣說過。

    想到這些兒女情長的東西，佟青就有些頭大，他并不擅長處理情緒，這會自己還深陷在回憶之中，發了會呆。

    小女孩見他這么久沒說話，從門里向門外敲了敲門：“喂，你還在門口嗎，你到底要干什么？”

    佟青瞬間從回憶中強行掙扎出來，笑道：“沒走呢，準備再陪你聊會天。”

    小女孩憤然：“不要臉！想騙我開門！誰要你陪聊天！”

    佟青：“那你再陪我聊一會。”

    小女孩更加憤然：“為什么我要陪你聊天？”

    佟青：“因為我是外鄉人，沒人和我聊天，我很孤獨，需要你陪我聊天。”

    小女孩被他的不要臉震驚了，半晌沒有說話。

    佟青：“好吧，其實也不是沒人和我聊天，村里有個瞎子大叔因為看不見，也和我一樣沒什么朋友，他就和我聊了很久。但是他總是撒謊，我就有些聽不下去。”

    小女孩被勾起了好奇心，問：“他撒什么慌了？”

    “他說他曾經娶過一個漂亮的老婆，還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佟青慢慢地說：“但是他家既沒有女人和孩子的身影，也沒有她們生活過的痕跡，更何況這人還是個瞎子，怎么能討到‘漂亮’的老婆，他又看不見，怎么會知道人家漂亮不漂亮，可愛不可愛呢？”

    小女孩聽了，相當公正地說：“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不過也有可能他以前不瞎呢？”

    佟青：“他生下來就是瞎子。”

    小女孩“啊”了一聲：“那他也挺可憐的。”

    “也不是很可憐，”佟青淡淡道：“他把整個故事編得繪聲繪色呢，說去年過年，給她女兒做了一身衣服，結果他女兒調皮，把衣服弄壞了。聽說還哭了，他趕夜里給重新做了一件，第二天就送到了。這也挺奇怪，既然是一家人，慢慢做不就得了，何必趕著做呢？”

    小女孩忽然不說話了。

    佟青靜靜地盯著門，他內心里也閃過無數個鏡頭，其實他知道，mama很多次推門進來，看他在工作，就關門出去。她自以為做得小心翼翼，其實那動靜在那樣安靜的夜里很明顯。

    其實是很明顯的。有人為了自己，做了什么。

    “那他一定是在騙你，”過了半晌，小女孩說：“瞎子怎么可能做衣服呢？”

    佟青內心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他也過了很久才說：“是啊，尤其是在半夜里。他到現在都還堅信著他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他還坐在屋子里，等著她女兒來。”

    “他完全看不見嗎？”小女孩在門內猶豫地說：“那么或者，他——他畢竟那么可憐，對吧，或許我可以裝作是他的女兒。”

    “是這樣，”佟青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之所以會在今天，等在那里，是因為這個村子里發生了奇跡。”

    “奇跡？”

    “對，奇跡，”佟青一口氣道：“在村子里，所有身患殘疾的人都恢復了健康，而他也擁有了一雙明亮的眼睛，但他很快就要失去那雙眼睛了。在此之前，他想見他女兒一面。”

    小女孩再一次沉默了很久，這一次她仿佛不準備再說話了。

    她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在門內有氣無力地敲了敲門：“那就算了，即便我想假裝，也假裝不了。我會被他識破。”

    佟青眼見功敗垂成，心里不由有些著急，勸她道：“既然你有這樣的好心，為什么不試試呢？先前他也并沒有見過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