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鹿聽晚知道,他慣有的小毛病。他的起床氣重,每次都怕會嚇到她,會緩一會才開始跟她說話。 言璟:“怕你走。” 怕你不回來的那種走。 少年的聲音很輕,卻像是砸在人心上似的。 只是那么一瞬間,鹿聽晚的眼圈止不住泛紅。連續的打擊讓她的情緒像是到達了一個臨界點,她咬著下唇盡量不讓眼淚落下。 “小奶貓。”言璟睜開眼眸,指腹溫柔地觸碰著她的眼角,“別哭,別哭。” 鹿聽晚瑩亮的貓眼里氤氳著水汽,霧蒙蒙地一片。 言璟單手環過她的腰身,將人攬入懷中,掌心撫著她的背脊,耐心地哄著她,“我們小阿晚,別怕,沒事了。” 鹿聽晚的身子僵了片刻,寒意和崩潰開始來臨,她靠在他的肩頸上,視線終于被淚水占據,“你……知道了啊。” / 鹿聽晚的藝術造詣,可以說是聞夏一手帶出來的。 而聞夏平日性子有多溫和,在畫畫這件事上,她就就有多嚴苛。高標準高要求這一套,鹿聽晚完全是跟著她學的。 在鹿聽晚有記憶開始,她的日常,無非就是各種硬度的鉛筆,數不盡的顏料,數不清的畫紙,各種日夜的練習,枯燥乏味,卻周而復始。 藝界有句調侃話:藝術家都是“瘋子”。 鹿聽晚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聞夏——是。 “我mama,”鹿聽晚聲音很平靜,“躁郁癥。” 躁郁癥,雙向情感障礙,又稱“天才病”。失落和興奮,正常和崩潰,情緒完全是兩極分布。 躁郁這個癥狀,通常是觸不及防又無跡可尋,一點點小事也能成為誘因。 聞夏會因為一筆她認為不滿意的筆鋒,哭嚎上整天整夜;也會因為一筆她滿意的筆鋒,從白天叨叨到夜晚,笑意盈盈。 在獲得全國美展的金獎之后,作品沒有好的成績,長期的空白,外界的輿論,職業的壓力,聞夏開始發病。 在b大任教的那一段時間,也就成了她最后出現在業界人前的消息。 聞夏退了,她不再畫畫。但她也從來沒放棄過畫畫,只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鹿聽晚的身上。 鹿聽晚靜靜回憶著:“那段時間我最常聽到的話應該就是,‘你需要做得更好’。” 可輿論啊,向來就不會因為人本身而消失。 聞夏逃避的那份壓力,落在了她的身上。 鹿聽晚最開始去參加比賽的時候順風順水,一路敞亮,并未出現什么挫折。 而藝術的理解本身就是多樣性的,總會有那么一兩個意外的出現。 直到那次她失誤,拿了個第二名。這件事開始變成導.火索,輿論發酵,“天才隕落后”、“所謂江郎才盡”、“后繼無人”…… 制造輿論的成本太低了,他們用最簡單的方法在人的身上加標簽,物化人設,博眼球關注。 從那次之后,鹿聽晚能明顯感覺到,聞夏對她的教導方式正在改變,沒日沒夜的訓練和近乎變態的要求,甚至是沒有給她留下休息的時間。 “mama說,‘第二名,不配休息’。”鹿聽晚呢喃道。 也是在那個時候,聞夏和鹿父離婚了。并不是不愛了,或是感情的破裂,聞夏用病癥要挾和鹿父離的婚。 理由也極其的可笑—— 只是因為鹿父勸阻了幾句,讓聞夏留點時間放她休息。 聞夏開始怕,怕鹿父搶走她的時間,怕她在畫畫上不夠用心。 后面她的父母也離婚了。 她跟了聞夏,她并不覺得鹿父不合情理。按照當時聞夏的心理狀況,是絕對不能激化她的情緒。 這樣的魔鬼模式,大概持續了有幾年吧,直到初一的時候。 聞夏因為去看她的畫畫比賽,不幸遇上了對方酒駕,車禍離世。 鹿聽晚到現在都還記得她那場比賽,最后也是拿了個第二名。 從那天起,這個第二名變成了緊箍咒一般的存在,死死的烙印在了她心底,痕跡怎么都抹不掉。 鹿聽晚:“我開始懷疑我這么多年的勤學苦練到底是為了什么,那份喜歡,好像僅僅只是為了第一和第二之間的爭奪。” 頹廢和自閉期來臨,輿論總是沒有休止的那一天。 “第二名”、“后繼無人”,像是開始透過聞夏,直接變成了她的代名詞。 “我畫不出來了,我所有呈現出來的東西只剩下了壓抑、單調、毫無靈魂。我聽不得別人的評價,哪怕只是一點負面的聲音都不行。” “叛逆、絕望、無間斷的崩潰……” 她甚至不知道,不知道該和誰去抒發這份沉甸甸的情緒。 “阿晚——”言璟啞著聲,雙眸赤紅,“都過去了,我在這。” 那是個怎么樣的地獄啊。 母親離世、校園暴力、信仰崩塌。 他極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她當時所面臨的情況,他怕自己會瘋。 鹿聽晚枕在他的頸間,少年身上干凈淡然的木質調香緩緩傳來,她心神靜了靜,重新閉上了眼睛,“你還敢聽嗎?” 那些聽起來都像是有刀子在劃的過往。 可即便是這樣。 她都在怕會給別人帶來壓力。 “你不想說,就不用說。你想說,我便陪著你聽。”言璟安撫著她的情緒,“阿晚,你想怎么樣都可以。” 鹿聽晚輕笑:“那我要說了哦,我藏了太久的故事,可能有一點長,有一點無趣,但是你別睡著。我只講這么一次,也只講給了你聽。” “阿璟,因為是你。” 言璟揉著她的頭發,“我的小貓好乖。” 鹿聽晚:“最叛逆的那段時間,遇上了lucky,它像是個小天使,沒有讓我跌入黑暗。情緒開始變得穩定,我開始能畫出點什么了,只是還是會崩潰,不敢去參加任何比賽,不敢去看網上關于我的任何評價。” “其實lucky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成了我的精神支柱,是另一種救贖。” “lucky是流浪狗,疾病纏身,它也沒能陪著我多久……”鹿聽晚有些哽咽,“在那段時間啊,我看到畫板、畫紙,任何關聯的東西,對我而言都是焦躁的點。” “躁郁癥,也具有高度的遺傳傾向。” “我爸爸帶我去看了醫生,還好哦。我沒有被遺傳到,只是有點傾向。醫生建議我短期內不要再畫畫了。我爸爸開始意識到,畫畫這件事對我來說,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 “家里的所有畫具、畫作都被扔了,相關的輿論和報道也被處理得一干二凈。我開始正常的上學,讀書、考試。活在了另一個和畫畫無關的人生里。” “阿晚。”言璟皺著眉,“是我,我也不會愿意讓你畫。” 他寧愿讓她什么都不做。 “我知道的。”鹿聽晚輕輕點頭,“我知道爸爸是為了我好,所以我沒有反抗過。可夢想終究會是夢想,在荊棘之上,在黑暗之下。” 敗了,沒敗。 全憑一念之間。 她也曾問過自己無數次,她到底是不是因為聞夏而畫,是為了完成聞夏那個沒完成的夢嗎。 不是的。 她是真的喜歡。 如果她真的想放棄,也就不會在那個崩潰的邊緣,一遍一遍地逼著自己畫。不會在試卷的空白處,開始無意識地畫些什么。 只是很恰巧的,她喜歡的這樣東西和聞夏一樣。她們都是一樣的偏執,為了一個夢想直走到底罷了。 鹿聽晚揉了揉眼眸,“我很清楚,我放棄不了。” 她不過活了十幾年,可她也走在條路上走了十幾年。 那種生在骨血里的熱愛,早成了她如何都磨滅不到的印子。 即便她還會是“第二名”,即便她還會是那個“江郎才盡”。 青春嘛。 沒有人會一路吃著糖長大。 / 言璟其實本質上,也真不是個會哄人的人。大概是認識她以后,這項技能,全給這個小奶貓開發出來了。 言璟耐心地撫著她的背脊,隱隱又有些不忍,“真的要畫嗎?” “嗯。”鹿聽晚肯定道。 她知道這個決定很大膽,甚至是她自己都不相信她還有能拿起畫筆的那一天。 可那畢竟是她的信仰。 燃燒沸騰,永不會熄滅的。 言璟放輕了聲音,低聲哄著她,“阿晚,在我心里,你永遠是第一,永遠會是第一。” 所以,別因為那些輿論毀了自己。 也別怕,依然會有人愛你。 窗外的大雨好像逐漸轉小,敲打聲停歇,只留下了玻璃上的水珠。模糊依舊,但霓虹的明光已然亮了起來。 鹿聽晚彎著眼眸,“當哥哥的第一,好像也挺好的。” 說出來,遠要比憋在心里來得舒服。 鹿聽晚第一次覺得,原來當個“第二名”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第二名還有前進的空間呢,第一名可沒有。 鹿聽晚胡亂在言璟的懷里蹭了蹭,一股腦地把眼淚全擦他身上了。 小奶貓軟乎乎的,三更半夜還不老實。 言璟嘖了聲,捏著她的細腰,低聲警告:“別動了啊。” “唔。”鹿聽晚眨了眨眼,頓了下,“好像還有一點點事情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