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Father
我是靳星月。 我正面臨活了八年以來,讓我覺得最諷刺的事情。 當我知道我的父親是我的繼父時,我便開始在無端升起的惡意里,刻意疏遠現在的家庭關系,并多此一舉地將我能想象出來的正常而溫馨的父女關系加褚在我從沒印象的親生父親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即使我明明知道建立隔閡的正是我本人。 因模糊而生出無限想象空間的親生父親被我貼上幾乎所有真善美的標簽,我曾因為能接近我的原生家庭而暗暗期待了一整個路途。 現在我進入了我原來的家庭,我幾乎是第一時間發現—— 我不喜歡這里。 我不喜歡這里的死氣沉沉,寂靜,無言,森沉,和幾乎不見明光的灰暗,我踏入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豪華牢籠。 在這里的人為什么不笑? 他們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走路都恨不得不出聲音,像上了發條的玩偶,吱呀吱呀,還不如我繼父書架上的書看起來有生機。 他們說陳老夫人喜歡安靜,不能發出聲音。 陳老夫人?哦,我的奶奶。那個看到我眼角的皺紋立刻舒展,卻又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里冷冷嫌棄我的老人。 還有我的親生父親。 他熱淚盈眶地抱住我,訴說著自己對我的思念和愧疚,讓我想起來我們學校的舞臺劇里即使臺下嘈雜也沉醉角色的演員。 他真像個演員,自導自演,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 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種熟悉。 我當然熟悉,這是我看我繼父的眼神,小心翼翼地討好,卻又明明白白地遠離,我想,原來我是這種眼神啊,他看到他的繼女變成這樣,會是什么感覺呢? 我不知道,我是那個施暴者。 我對自己說,這才是你的親生父親,他生了你,他給了你生命,他是你每個夢里都幻想著去擁抱的男人,你得對他笑,你要叫爸爸。 但我做不到,我從我的親生父親眼里看見一個面無表情的自己。 mama就說:“你讓她自己去玩吧,她長大后第一次來這里,肯定對你們還不熟悉。” 我于是刑滿釋放。 我在花園里大口地喘氣,我心快要跳出來。 我想回家,我不想呆在這里。 花園里團花錦簇,遠處跑著一群小孩子,我看到那個叫卓槐的小孩子站在旁邊,看著前面好像在野餐的孩子們。 他真的太小了,我在這個年紀什么都不懂,而他眼神清清泠泠的,透亮,仿佛里面住著一個成年人。 我走到他面前:“你想跟他們一起玩嗎?” “不想。”卓槐道,“他們不是在玩。” 我詫異地望過去,看他們夾著燒烤架在燒什么東西,一根貼簽貫穿了野味,冒著香氣的黑煙向上蔓延著,為首的小男孩哈哈在笑,的確是在野餐。 但是…… “血。”卓槐平平淡淡的,“燒烤架旁邊像河一樣蜿蜒的,那是血,你看見那一團模糊的黑色東西了,那是貓皮。” 我心里一驚,雞皮疙瘩從皮膚底下冒出來。 “他們捉了一只黑貓,拿剪刀給它活剝了一張皮,然后把還剩一口氣的小貓夾到燒烤架上烤。”卓槐聲音終于帶了點抑揚頓挫的恨,“那是只小奶貓,才兩個月大,如果不被捉,今天會被一個好心的老爺爺收養,平安度過余生。” 我看著那些孩子,一盆涼水又一盆涼水地往我心里澆。 卓槐走上前,撿起那張血淋淋的貓皮,低聲順著已經黏在一起的貓毛:“我不會把你埋在這里的,跟我走吧,惡有惡報,勿生怨念,安心轉世,不然你會被困在這里一輩子的。” 他順了一會兒,絲毫不在意手上沾滿鮮血。 我跟在他身后,心生憐憫,又極憤怒,不敢看地面也不敢看正被折磨的貓身。 然后卓槐拿起已經被烤焦了的尸體,正要走開,旁邊一個男孩頓時高聲呵斥道:“你在干什么,那是我們的!” 卓槐轉過身,毫無情緒的:“陳老夫人說這尸體太臟,讓我扔掉,你要反抗,去找你奶奶哭去。” 奶奶? 這難道是我同父異母的那個弟弟? 我禁不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唇紅齒白,紙醉金迷養出來的驕奢yin逸,他看起來比我小那么一點點,但也差不到哪里去——于是我立馬就清楚我為什么會從原生家庭里離開。 真可笑。 真可笑啊,我那么費心費力去幻想的好爸爸,親自把我打醒了。 我圖什么呢? 那孩子看起來很怕陳老夫人,即使眼有不甘,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卓槐抱著尸體離開。 卓槐看了我一眼,突然開口道:“剛剛領你進來的那個阿姨,是你mama嗎?” “是。” “……她肚子里有一個靈魂。”卓槐對我說,“很脆弱,你要好好保護他。” 我愣住。 但卓槐不再同我說話了,他抱著那只奶貓離去。 剩下的那個小男孩見動不得卓槐,就狠狠推了我一把,惡狠狠地道:“你又是從哪來的雜種,過來攪什么亂?” 雜種,呵,這詞用得可真是相當高貴了。 我被撲在地上,不緊不慢地站起來,拍著衣服上的泥土:“你有沒有聽過一個鬼故事,有一群孩子虐殺了一只貓,后來那只貓附在人身上,把那些孩子一個一個都扒了皮。” 許是我的語氣過于漫不經心,那孩子竟被我唬得呆了一下:“瘋女人,胡說什么呢。” “對啊,我就是在胡說。”我對著他笑,“我就想告訴你虐待動物是不對的,不聽勸算了。” 男孩子暴躁地皺眉罵我:“不就是一只貓,我想殺就殺,關你什么事?” “……” “你說話啊!” 我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在他五官里找到跟我相似的結構。 男孩被我盯著發毛:“你這么看著我干嘛!” “沒什么。”我被煙熏得鼻頭發嗆,咳了幾聲,“我就是想記住你。” 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我剛剛知道靳時不是我的親爸爸,對他表現出來一種隱性的排斥,我想他是知道的,可他不說。 有一天,我看到陽臺上養著的水仙花,剛剛開出嬌嫩的花芽,我看著那芽水嫩嫩的,生了好奇心要把它掐下來一枝。我的繼父站在我的身后,淡淡的出聲:“不要動。” 我其實挺討厭他,但又明白現在的生活條件是他給的,于是一邊討厭一邊又裝著乖巧,并告訴自己乖是被強迫的。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很奇怪,我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 “你要摘成熟期的花朵,可以,要去拾落葉,也可以。”繼父好似看出的我不情愿,語氣溫和地說,“但這水仙還未長成,你現在摘了等于破壞它的生長周期,會傷害到根苗的。” 我聽著很不耐煩,但嘴里乖乖地說好。 那時我想,不就是一根植物嗎,說得有多么嬌貴似的。 現在我告訴一個男孩子,我說虐待動物是不對的。 他說,不就是一只貓嗎? 我跟他有什么區別?不把植物當回事難道就比不把動物當回事的高級嗎? 我本應該是個惡人。 如果命運沒有轉動齒輪,如果我沒有從原生家庭里離開,那么此刻虐貓殺貓的人應該是我,梗著脖子跟卓槐對抗的應該是我。 命運他救了我。 而我呢,我反過來怪那個跟我沒有血緣的男人,我把我人生所有莫須有的劫難都歸結到他身上,我甚至巴不得他趕緊出車禍去死。 我原來是個那么惡心的人。 我欠他一句對不起,而我可能一輩子都還不起。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沒有說話。 mama以為我睡了,摟著我的肩膀,大概跟我的繼父聊天。 “mama。”我轉過頭來,看著她還平坦的小腹,裝著無意道,“我想要個弟弟meimei,你給我生一個好不好?” 我媽愣了好一會兒,低下頭來輕聲道:“要弟弟meimei不是那么簡單的,不能因為一時沖動就開口哦。” 我說:“我想得很清楚。” 我其實早就知道mama意外懷孕的事情,前幾天起夜的時候,我聽見房間里mama在跟繼父討論這件事。mama說了很多因素,她說她其實很想要,但她知道我一定會不同意,我會覺得這個家沒有自己的位置。 我的確是這么想的,我提心吊膽地等著繼父的回答。 “星月她不喜歡我,我看出來了。”我繼父沉默了一會兒,“我也不是非要不可,我挺擔心你這個年齡去流產,對身體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但你如果要流,我可以陪你去。” 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我因為這個念頭高興地后半夜都沒有睡著。 一想到他舍棄了自己的血脈來討好我,我整個人有一種怨毒的快意,覺得他也有今天,真是活該。 我他媽真是個混蛋。 我坐直了身子,一板一眼地牽著mama的手:“我想好了,你現在生下來,我就是一個大八歲的jiejie,可以幫你照顧弟弟meimei,讓你們正常上班。等他要上中學的時候,我就已經二十歲了,可以自己打工賺錢,我可以去掙他的學費,如果你們沒有精力照顧,我可以就近上大學,真的。” 我知道,我愿意點頭,他們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也只能是我點頭,我才能忍受往后照顧弟妹吃喝拉撒時的雞零狗碎,會告訴自己這是我的選擇,而不是充滿怨懟地想為什么把他生下來。 有人告訴我要保護這個靈魂,我愿意相信他。 mama沒想到我真的有這個打算,還盤算得挺精密,哈哈笑出了聲。 “好呀。”她揉了揉我的頭,“mama給你生,不過你怎么突然想要個弟弟meimei了?” 我不說話。 我能說什么呢,我要說那個男人他值得嗎? 最后我只能說:“我想要人間有個天使,所以,就叫他……星辰吧。” mama抱著我回北京時,天已經徹底黑了。路邊點起燈河,車子在我身邊流過,這是我熟悉的景色。 “哎,我不是讓你不要等我的嗎?”mama抱著我,詫異道。 我轉頭看過去,繼父正站在小區門前暖黃的燈光下,長身玉立,像個天使。 “一個人在家也沒意思。” 他朝我們走過來,我揉著惺忪的眼睛朝他伸出了手要抱抱。 繼父眼里閃過一點意外,他看了看mama,發現mama也是同樣的意外,他只好把我接到懷里:“這是剛睡醒?” 喂,難不成不睡就不能找你要抱抱了? 我哼了聲,攬住他的脖子,嬌聲嬌氣地問他:“你明天是不是不上班啊。” “是啊,怎么了?”繼父低著頭問我,“你是想要去哪里玩嗎?” “我看見家里有象棋。”我靠在他肩上,小小聲地問,“你明天能不能教我下棋呀,我很聰明的。” mama在旁邊彎著眉眼:“會輸得很慘哦,我都沒學會。” “我不會輸的。”我氣哼哼地反駁,“輸的是爸爸,我會很努力地學的。” 繼父笑道:“象棋很難學,你得慢慢來——不過也沒關系,你總會有下贏我的那天。” 我嘟噥著,打了個哈欠:“……這話怪怪的,不要小瞧我啊。” 學英語的時候,我們老師教父親這個單詞,father。 我寫了很多遍,固執地認為,只有血緣上的爸爸,才能稱得上這個詞,暗地里,我永遠稱靳時為“繼父”,stepfather。 我們班的同學不知道他是我繼父,有個父母離婚的小女孩整天在班級里說自己的繼父有多么多么地壞,我偶爾贊同,但我不會提,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我的stepfather對我有哪里不好。 一開始我以為,繼父這個詞語是個貶義詞。 后來我才明白,是這個中性詞語里囊括了太多太多因為無血緣而無情的惡繼父,他們把這個詞語染黑了,所以沒人去關注固執地沾在字尖的一點紅。 我也看不見,我想他是黑的。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我幸運地抱住殘余的紅,只可惜,我沒珍惜。 萬幸,不算晚。 萬幸我還知道,我有一個完整的家庭。 我明天會很認真地打敗你哦。 不要小瞧我。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