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他攸地轉身,“將那個奶娘的尸首抬到杜家大門口,當場剖肚驗尸。要是她所用毒物是其親自帶到監牢,就告杜家縱仆行兇,意圖殺人滅口……” 獄卒口瞪口呆,“杜家老爺可是中書省二品參政,再說剖肚驗尸要得到家屬的首肯……” 顧衡狠狠啐了一口,“我也是刑部二品侍郎,這些人明擺著是想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我不過是剖一具死尸罷了。真是賊喊捉賊,統統打量著我好性。要是杜懷義敢站在我面前,我敢活剖了他,叫他滿嘴噴糞!” 獄卒不敢吱聲了。 顧衡險些氣瘋了,竟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挖坑。這兩年順風順水,他實在太過大意。更讓他意科不到的是,竟然有人為了撇清干系,連親生女兒都敢下死手。既然這樣,就休怪他鬧個天翻地覆! 杜家在蒲記胡同占了不大不小半條街,一大早就被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聽說有人要在此外當著黎民大眾驗尸,街上的攤販連擔子都不要了,一窩蜂的擁擠過來。 初夏的早晨還不格外熱,顧衡望著大門緊閉的杜府冷笑一聲,想往馬王爺頭上撒尿拉屎,也得看看自已有沒有這個本事? 想來終究覺得有些不妥,杜府側門終于出來了一個人。 顧衡冷眼一看險些笑了出來,竟然是杜家這一輩最有出息的長孫——光祿寺典簿杜升。這人是大公主選駙馬時最熱門的角逐著,奈何一聽說大公主有可能被褥奪尊號,第一個就撂了挑子,到現在婚事還沒著沒落呢! 當時杜家對外宣稱的情由是杜升不巧摔斷了腿,但放在明眼人的眼里就是對皇家的大不敬。所以這么久以來,這一家子老老少少都規矩的不能再規矩,低調得不能再低調。冷不丁放一個大招出來,就讓顧衡好好的栽了一個大跟頭。 杜升的腿似乎依舊有些不便,走起路來身子有些打飄。笑著躬了一禮委婉道:“是非公道朝廷自有章程,顧大人的這種行徑似乎有些說不過去……” 顧衡笑瞇瞇地望過來,上下打量了半天。 “杜公子還是太過年輕,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心太過險惡,根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杜王妃在我冶下突然離世,說什么我也要給杜家一個交代。這位老婦和王妃娘娘的死狀一樣,為求公正我就當眾剖腹驗尸,看看她到底是死于什么緣由?” 話畢他手一揮,刑部的幾個仵作把驗尸的一套家伙事兒齊齊整整的擺出來,銀色的刀具在陽光下閃著銳利的寒光。 杜升臉色有些發青,沒想到這人真的不顧臉面準備大干。 照這樣發展下去,杜家在那些世族中間如何立足?只怕一提杜家大門口曾經被人當做開膛破肚的場所,杜家上下就會再次成為別人的笑柄。 顧衡滿意地看著那些冒著寒光的刀斧鋸刃,回頭解釋道:“我這也是沒有辦法,聽說杜家老大人連彈劾我的折子都已經寫好了。本來我在刑部也可以檢驗出這個老婦人的死因,但我又怕別人說我作弊,所以才把驗尸的地方選在了你家大門口。” 在光天化日之下頭剖尸畢竟不是一件讓人賞心悅目的事。 顧衡拿了一張滴了薄荷水的白棉巾捂住鼻子,語氣和藹眼里卻像淬了冰,“平常我不怎么沾惹是非,奈何是非總喜歡招惹我。為求公正,我還請了幾個衙門的主官過來一同觀看,總要給你們杜家一個清白就是!” 言語懇切,甚至還帶有一點點的歉然愧疚,仿佛他的所作所為真的是迫不得已。 杜升往前走了兩步,立刻有幾個牛高馬大的差役將他死死攔住。有杜府的家丁準備驅散看熱鬧的民眾,被穿了輕甲的城防營軍士劈頭蓋臉的一頓亂抽,杜府的家丁立刻就像糖葫蘆一樣滾在地上哭嚎。 這些人有恃無恐,竟然把堂堂中書省參政知事的臉面視作無物。 杜升手足發冷,非常肯定眼前之人根本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百五。他忽然對祖父看似周密的決定產生了一絲懷疑——姑姑杜王妃的死也許不是事情的終結,而是……麻煩的重新開始。 然而還未等他想出什么妥當的說辭,兩個仵作已經拿片薄刀劃開了奶娘的肚皮,然后用細長的鐵鉤子死死固定不住往下耷拉的松軟皮rou。 血跡緩緩噴濺在一邊,一大團模糊不清的、黏膩的、或紅或白的東西,順著刀鋒慢慢地溢了出來,大剌剌的呈現在眾人面前。 其中的一個仵作顯然是得到了命令,特地手腳極快的將那些腸子肝子胃臟一樣一樣的在大案上擺放整齊。一目了然的同時,也讓人覺得陰風陣陣毛骨悚然。圍觀的民眾哪里見過這種驚恐陣仗,一邊半別著臉看得興高采烈,一邊推推搡搡地倒抽著涼氣。 顧衡往嘴里塞了一塊辣姜,還非常好心的給杜升遞了一塊,然后捂著鼻子詢問道:“可有什么發現?” 仵作躬身為禮,“只在這個老婦的胃里發現了還未消化的豌豆黃,豌豆黃里拌了烈性□□。據刑部日志記載,當時這位老婦所提食盒里就有這道點心……” ※※※※※※※※※※※※※※※※※※※※ 惡人之所以惡,是因為別人比他善良。只有比惡人更惡,才能施展雷霆手段。 第二八六章 煞星 日頭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爬到天空正中央, 周圍的熱氣越來越足。民眾呼兒喚女摩拳擦掌, 杜府大門口的血腥味兒也越來越濃。 杜升再能干也不過是在京城長大的的世家子弟, 哪里真正見過這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陣仗? 別人不清楚, 這位慘遭當堂破肚剖尸的老婦還是他親自從鄉下“請”回來的,為的就是把杜王妃的死弄得順理成章。世族里多的是這種老仆, 一家子老老少少都在府里干活。只要吩咐一聲,這些人就會心甘情愿的赴死。 老婦是將杜王妃一手養大的奶娘,杜王妃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她。 杜升還記得祖父親自把話交代清楚時, 那位奶娘臉色變得慘白。半張著嘴呆呆的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睛里又是迷惑又是拿不定主意。但這些人的馴服是刻在骨子里的,到最后只是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等人出去后,祖父站在窗前呆呆的站了半宿。天亮時才垂著頭說, 順應潮流才是家族興盛的根本。敬王對于已經尾大不掉,任誰一提起杜家就會響起敬王,所以現在只能狠下心來斷尾求生…… 當時的杜升又驚駭又感動,作為杜家的嫡房長孫,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 然而世事難料, 顧衡的不按理出牌讓杜升驚得眼角險些裂開, 胸腔不住的鼓起又落下,奈何揮之不去的血腥味一股一股的往鼻子里鉆。他拼命的抬頭看著天上的藍天白云,卻見那白云張牙舞爪, 看起來總象那老婦被割開的肚皮一樣凌亂不堪。 杜升胸口一陣陣作嘔, 心想杜家真的不該貿貿然惹這個……煞星。 顧衡在無人得見處撇了撇嘴。 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就這種貨色還敢對外號稱是弓馬嫻熟的青年才俊,看見半籠死人腸子就覺得受不了。幸虧大公主眼光高當初沒有看上他,要不然如今在家里還不知怎么發愁呢? 等杜升稍稍緩過勁兒來,顧衡又仿佛急的不得了,揮著手叫道:“快點把那盤剔出來的東西端上來,讓杜公子看看是不是他家廚子做的豌豆黃。你說好好的點心里摻什么□□,一盤下去就藥死了兩個人。幸虧咱們刑部的牢房里不提供這種精細之物,要不然我就是跳到黃河里也說不清了。” 小巧的鐵盤里橫七豎八擺著幾小團或是發黑或是發黃的東西,杜升將將壓下的惡心又噴涌而上,一時間也顧不得體,腦袋側在一邊大口大口的往外吐污物。 日頭下,杜家大門口的氣味實在說不上好,顧衡又嚼了一片辣姜,拿白棉巾包住鐵盤后居高臨下的看過來。 “回去告訴你家老爺子,害死杜王妃的兇手我已經幫他找到了。我這個人一向清正廉明,所以就用不著多謝我了。另外……彈劾我的奏折麻煩他費些手腳撤回來,要不然杜王妃的尸身我也敢剖一剖!” 鐵盤里的物事險些逼到眼前,腥臭一股股直往鼻子里鉆,杜升喉嚨里咔咔作響。生怕一個不對付,眼前的這個瘋子就敢把鐵盤整個拍在自己的臉上。 他拼命地后仰著自己的身子,嘴里語無倫次的求饒,“顧大人有話好好說,咱們都是受過孔孟教化的人,你這樣做……實在是有失道義!” 顧衡的臉上忽然變得猙獰了幾許,壓低聲音惡狠狠的呵斥。 “你們杜家人竟然還敢跟我講道義,自己想撇清干系攀著高枝往上爬原本沒什么。但殺了自家的女兒想搏一個大義滅親的名頭不說,還想踩著我的頭頂噴糞,趕情便宜都讓你家一個占完了。回去告訴你那位好祖父,我顧某人的便宜從來不是這么好占的!” 一直暗地籌謀的事被人一語道破,杜升立刻閉緊了嘴巴,駭懼得一動不敢動。 在場還有幾位其他衙門的主官,是顧衡特意請來做見證的,見了這一幕都裝作看不見。身子離得老遠端著笑臉說今天的天氣真不錯,等會兒把差事辦完還可以到仙茗居去喝杯茶。聽說那家茶樓里新來了一個唱曲兒的姑娘,一口吳儂軟語說的極其動聽地道。 仵作們開始收拾家伙事,顧衡緩緩坐到椅子上,覺得心口的悶氣出的差不多了。一邊接過韓冬遞過來的茶,一邊笑盈盈的看過來,“想來對于刑部的勘驗,杜公子已經明了于心。接下來該怎么做,用不著我教了吧?”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讓僵作不動的杜升狠狠哆嗦了幾下。 顧衡慢吞吞地掃過來一眼,“杜王妃意外辭世,我也算是難辭其咎,回頭我一定上表請皇上重重責罰。說起來咱們都是官面兒上的人,鬧得這么生份實在不是不應該,過兩天我親自登府拜望老大人!” 其實杜升早就聽說這個人不好相與,奈何自家祖父一意孤行。聽信別人的攛掇,不但讓姑姑意外殞命,還憑空惹了這么一個難纏的對手。 他緊緊咬著牙站起來,拱手為禮道:“既然事情已經查清楚,我這就回去稟告。想來我祖父必定會掃榻以迎佳賓!” 畢竟是名門出身的公子,到了最后依舊輸人不輸陣。 杜家大門口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之后,一個人從后角門悄悄溜了出來。左右看了一眼后,飛快的奔向東絳胡同。不過半個時辰改換妝容的溫大學士悄無聲息地到了柳樹胡同,一進門就驚慌失措,“先生,顧衡那個狼子竟當眾做出人神共憤之事……” 回到刑部衙門,顧衡關著門慢慢捋順這件事的首尾。 過了兩個時辰后韓冬匆匆進來悄聲稟道:“我親自盯著杜家人,大人走后不久杜家就有人到東絳胡同溫大學士府上。半刻鐘后溫大學士就到了柳樹胡同,和如今的翰林院侍講康先生說了半天話,到現在還沒出來。我留了兩個人盯著,怕大人著急就先趕回來了……” ——杜參政……溫大學士……康先生,一條極細的脈絡終于慢慢浮出水面。 顧衡掂起正在書寫的條陳出神的看著片刻,忽地搖頭失笑,“天地君親師,頭三樣就不說了。這個親我已經沒了大半,如今這個師看來多半也保不住了!” 韓冬是一路跟著顧衡打熬過來的,自然知道這位主子并不像面上這么云淡風輕。 顧衡煩悶地嘆了口氣,“自從在端王府和我的那位老師見過之后,我就總覺得他對似乎有很大的成見。但那一向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我總覺得這后頭藏著什么人。但總是零零碎碎的實在難以理清頭緒,就以為自己想多了。” 韓冬小心地瞄了一眼,“真的是康先生嗎?” 顧衡低頭去看了看手中的條紋,“我的這位老師生性多疑又極其謹慎,做事情素來喜歡迂迂回回。第一次跟他打交道的人,很容易被他帶到溝里去。從前我還以為我想多了,現在看來想的還不夠多。” 刑部公房旁的一叢高大樹木肆意伸長著枝務,陰影無聲無息地順著院墻爬了上來。 顧衡眼光一時毒如鷹隼,“新皇繼位,儲君之位不知有多少人盯著。我是二皇子的老師,康先生若想大皇子順利上位,勢必要先除掉我這個絆腳石。殺了杜王妃,正好一箭雙雕。他唯一算錯的,就是沒有料到我竟敢把杜家的人拖到杜家大門口當場驗尸!” 韓冬屏心靜氣,一聲都不敢吭。 顧衡閉上眼睛,讓自己煩亂的心緒漸漸平息下來。今生今世早就不同于那場大夢,康先生若是想繼續躲在暗中坐收漁人之利,只怕不會那么容易。 說起來他到底還是小瞧了康先生,雖然知道那人向來有凌云之志,但也沒怎么放在心上。若不是因為杜家的事兒陰差陽錯,他竟然不知道康先生已經和溫大學士不知什么時候結成了鐵盟。 顧衡的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哀,在那場大夢當中有許多想不通的事兒豁然開朗。原來在自己處處算計別人的時候,有人站在高處也在暗暗的算計自己。難怪敗得那般徹底,想來康先生沒少費力揣摩自己的行事風格。 日頭已經落下了,公房里籠罩著一片暗黑。 顧衡深吸了一口氣,把剛才寫的條陳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后扔進焚化盆里吩咐道:“是我太過大意,明明知道康先生有些不對勁兒卻從不往心里去。總覺得像他那種書生意氣的人就是想做惡事也有限,沒想到這回就差點讓我栽了一個大跟頭。” 他連轉了幾個圈兒,依舊氣得頭上直冒火,“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種說一套做一套的偽君子,以往他喜歡整別人也就算了,這回竟然明目張膽的整到我的頭上,真以為我是廟里吃齋念佛的和尚!” 韓冬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家主子,心想這人總不會讓自己去殺了康先生泄憤吧? 顧衡轉了幾圈兒就平靜下來,“派幾個人專門給我盯著康先生,他每天做了什么事兒?跟什么人見了面說了什么話,盡量給我查清楚。他既然這么喜歡斗,那我就把老賬新賬一起跟他算清楚。” 韓冬沒有沒有聽明白這所謂的新賬老賬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素來聽招呼,立刻垂首應了下去安排。 第二八七章 弱點 柳樹胡同, 康先生臉色鐵青地盯著溫大學士, “你就這么急匆匆不顧身份的跑到我的府上來, 知不知道你身后有多少只眼睛盯著?” 被一個鄉下老儒出身的從五品侍講如此斥責, 溫大學士臉上有些掛不住。但如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同這個人息息相關,所以他只得忍住氣道:“我也不是那種沒見過世面的新丁, 出來的時候特地叫我家的老仆故意轉了好幾個圈才到先生的府上,保證后頭沒有盯梢的。” 他跺了跺腳急道:“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在杜家大門口撒了人手, 先生絕對想不到那個小子做了什么事?他竟然把那個自盡而亡奶娘拉到別人的門前,仔仔細細的開膛破肚, 腸子和著血水流了一地。聽說好多在場的人當時就嚇傻了,連杜家的大公子最后都是被別人扶進去的。” 康先生腦袋嗡的一響。 溫大學士末了凄凄哀哀地問道:“先生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顧衡竟然是個如此兇殘不講體面的家伙。你說他如此不給杜家臉面, 以后若是發現是我前去當的說客……” 康先生也有些心煩意亂,不耐煩的呵斥了一句,“顧衡又不是神仙,怎么會未卜先知?再說最后決定如何做, 都是杜參政一個人下的決定, 與你我何干?” 被呵斥幾句了后, 溫大學士反而鎮靜幾分,緩了一口氣癱在椅子上道:“我這不是被嚇著了嗎,我派出去的人回來說那幅場面實在太過駭人。也不知道顧衡從哪里找到的仵作, 給人剖尸像宰殺小雞兒似的。” 康先生腦子里轉得飛快, “第一趕緊找相熟的御史上疏彈劾, 第二讓杜家人按原計劃喊冤。他家女兒已經死了,總不能就此畏難罷手。” 溫大學士連連嘆氣,“這個法子不成,據說顧衡臨走的時候給杜家人打招呼了,若是杜家還想往他頭上扣屎盆子,他就把杜王妃的尸身拉到杜家大門口依樣畫弧。先生,你不知道那個奶娘被剖尸之前是當眾解了衣裳的。” 他頓了一頓,語氣沮喪不已,“杜王妃的尸身還存留在刑部,杜家……只怕丟不起這個人!” 本來想靠著這招構陷顧衡的,沒想道顧衡混不吝地倒打一把。康先生也被這種光棍兒的做法駭了一跳,他用非常手段以求一擊得中,結果這世上竟然還有人比他更不要臉。 康先生想了一下問道:“杜家人那邊最后怎么說,難不成就這樣偃旗息鼓? 溫大學士雙手一攤無奈道:“還能怎么著,杜家派過來的人說杜家老大人氣的險些當場中風,關著門把顧衡的十八代祖宗都罵了個遍。結果到了最后還是派杜家大公子備了重禮,準備去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