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shg 第一三七章 作梗 等在客棧里的顧家二郎顧徔腳不沾地殷殷切切的盼著, 結果見自家老爹出了一趟門回來后就開始長吁短嘆, 在路上的種種布置種種想法也絕口不提了。還橫眉冷眼地說誰若是想去找顧衡的麻煩, 就先從這個家里滾出去云云。 顧徔一向乖覺,立刻知道情形有變。但顧朝山在家中素有威嚴, 決定了的事情就不許別人再有異義。更何況如今顧衡身上有七品的官身,大家伙兒都想摘熟桃子,卻又怕碰到不可預計的尖刺…… 苦悶之余,顧徔就在小汪氏手里拿了半兩銀子, 在外頭隨意找了個小酒館喝悶酒。剛把酒水斟上就聽前頭一聲驚喜,“這不是二表兄嗎,什么時候到了京城, 怎么也不知會我一聲?” 顧徔抬頭,卻是自己的兩姨表弟童士賁。兩家往時雖有一點小齷齪,但顧徔對其觀感還好。忙起身讓開位子, 笑道:“他鄉遇故知, 實乃人生一大幸事。” 童士賁本就是有心而來, 相互謙讓一會兒后就做了主位, 又讓店家趕緊上一個羊rou熱鍋子,再打兩斤揚州麥燒酒,這才推杯交盞起來。 顧徔滿臉艷羨,“聽說表弟終于過了今年的恩科, 這可真是天大的好運道。” 童士賁掩不住得意, “僥幸得了個北直隸的二十八名, 又幸蒙敬王殿下看中, 在他府上討了個閑宗。每日幫著整理些古書舊籍,吃穿暫時是無憂了。但我這個算什么,你家老三才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辛未科的三鼎甲……” 顧徔聽到“敬王”這些字眼時雙眼不由一亮,起意要奉承他。就讓店家換了大碗過來,一口喝了笑道:“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顧衡的底細嗎,那就是個走了狗屎運的,也不知怎的讓他蒙了個榜眼……” 童士賁心里冷笑,這世上還沒聽說誰能一路蒙了個舉人亞元,又一路蒙個進士及第,可見眼前這個也是個蠢人。 他面上不顯,反而呵呵笑道:“我再如何用心,也要三年后才能春闈,可你小兄弟已經正經在工部當差了。三年觀政期一過,就是出入八抬大轎的四品五品。你們終究是一母同胞,但凡他有意瞅個機會幫你入了國子監,你日后就無須這般辛苦了!” 聽到這里,顧徔便有些喪氣,“原本在萊州時我們就不親香,如今他又過繼給了我的大伯,更是鼻孔朝天不拿正眼看人了。” 童士賁挾了一塊軟糯的羊肋條rou,“你們畢竟是親哥倆,互相幫襯是應當的。難道他還敢打推辭不成,你娘……不是從來向著你嗎?” 顧徔三杯酒上頭,舌頭就不免有些大,“那個挨千刀的油鹽不進,我娘說要是再不聽招呼,就到府衙里敲登聞鼓告他不孝。本來說的好好的,結果我爹卻又舍不得撕破臉……” 童士賁瞟過來一眼,面色微帶了詫異。轉眼又現恍然,卻又立時掩住。 瞟了一眼左右堆了笑容道:“顧衡……如今是官身,什么大小場面沒見過。你們不拿出些真章來,根本就嚇不倒他。若想他以后老老實實聽你娘的話,一整套家伙事兒都要置齊了。只要拿捏住他的短處,不愁他日后不俯首聽耳……” 這話將將說到了顧徔的心坎兒上。 原來在顧家吃香的喝辣的,干什么都順風順水。自從顧衡中了舉人中了進士后,老爹時時看自己不順眼,動不動就在家里摔碗砸碟。再照這樣發展下去,顧家……就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童士賁本就善于察言觀色,立刻就看出他心動不已。干脆又往火上潑了一瓢油,“這命數之說玄之又玄,顧衡的當頭鴻運,也許原本就該是你的命數呢!” 正在倒酒的顧徔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良久才長長的吐了口氣,赤紅了眼道:“在縣學里,老師們都夸我的文章寫的好。那時候的顧衡桀驁難馴目中無人,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摸泥巴玩呢?” 文人本就相輕,更何況從前看不起的人一騎絕塵扶搖直上,成了自己需要仰望的人,放在誰的身上都不好受。 童士賁忽然也沒了性致,干盡最后一盞酒后低聲勸慰道:“二表哥你千萬要想些法子,若是不能指望他大力提攜你,那就不能讓他爬得太快。你沒看到,如今萊州城的讀書人已經視他為楷模……” 顧徔的腦門兒便一刺一刺的痛,因為童士賁每個字都說到了他的心窩子里,這份榮光……本來就應該是他的,顧衡就是個殺千刀的小賊! 回到客棧后,暈暈乎乎的顧徔用了半碗醒酒湯。坐在椅子上細細回想童士賁的話,不禁深以為然。——若再不好生想個法子,顧衡就是天上的日頭,一家子大小都要圍著他轉,且看他的臉色行事了。 自家老爹已經心生悔意指望不上,只有在娘面前想些法子了。 第二日顧徔起了個大早,說要到京城的布莊去挑些合適的布匹回來做衣裳。原先在萊州時還不覺計,一家子大小走在大街上都感覺村得很。 顧朝山打量了一眼二兒子,立刻將他的心思猜得八九不離十。卻不愿當場說破,心想當了官的顧衡惹不起且不好惹,在自己眼中當貓狗一樣養大的顧瑛只是一介小孤女,有什么不能惹的,更何況她現在還沒進顧家的門呢! 他聽了顧九叔的勸誡,打消了原先的念頭。但心頭總有些不甘,總想找些什么事兒來狠殺一殺顧衡的威風,哪怕就是讓他像從前一樣跳著腳大罵一頓也好。 顧瑛,是最好的切入點。 顧朝山倒想要好好看看,在這個親兒子的心目當中,是親生的老父親重要,還是未過門兒的媳婦兒重要? 顧徔得到了顧朝山的首肯,如同拿了尚方寶劍。一疊聲地喚家中婦人們梳頭換衣裳,又讓長隨在巷子口雇了兩輛馬車,一行人揣著莫名的興奮,往正陽門的棋盤街鬧市駛去。 不過短短的一年,榮昌布莊就由三間改成了五間的大門臉。雖然在京里還算不上數一數二的,但也是有名有號的了。樓上樓下兩層,往來的客人絡繹不絕,穿著灰衣灰褂的伙計端著笑臉兒,殷勤地招待著四面八方的來客。 汪太太原先只在萊州城這種小地方作威作福,一見這個陣仗心頭先怯了三分。駐了腳步遲疑問道:“你們到底打聽清楚沒有,這個布莊到底是不是顧衡開的?” 顧徔左右看了一眼,極其肯定的點頭,“童表弟說的就是這個地方,我絕對沒有記錯。他還念叨了一句,說咱爹不知私下里貼補了老三多少銀子……” 汪太太頓時被激起一層火氣,甩著帕子昂頭挺胸的就往里走。 店里的伙計一見這群人衣飾富態女眷居多,就笑意盈盈地將把人往樓上領。一邊走一邊介紹,“客人們是第一次到我們榮昌來吧,看著眼生得緊。不過您可是來對地方了,我們這里什么檔次的布料都有。貼身的,外穿的,家常的,見客的……” 汪太太傲然揚起頭,“叫你們……大東家親自出來接待我,告訴你,我可是你們請也請不來的大主顧!” 二樓負責的一個女伙計聽到了尾音兒,再將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笑著迎了過來道:“聽口音兒這位太太是濟南府的吧,剛巧和我們大東家是同鄉。您想挑些什么布料,我做主給您打個九五折可好?” 這一年以來,汪太太因為種種事由很受了些磋磨,尤其特別在意別人的語氣和臉色。 聽到女伙計主動打折的話后,就疑心被人看不起。她頓時火冒三丈,狠狠的朝女伙計臉上啐了一口唾沫,“你是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在這種小鋪子里干這些迎來送往的活計罷了,你們大東家顧瑛都不敢在我跟前放肆!” 店里的人都慢下了手腳,齊齊往這邊張望。 女伙計慢慢拿袖子抹凈了臉上的濃痰,心里又委屈又憤怒。一時鬧不清楚這家人到底是什么路數,想還幾句嘴又怕給主家招禍,一時間卻是敢怒不敢言。 汪太太的聲音又尖又利,正坐在里間盤帳的顧瑛猛地掀開簾子,正正巧看到了這一家人耍威風。 她在京城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呆了一年多,又有董長青這個成精的大掌柜親自帶攜,待人接物早就不是吳下阿蒙。將受了委屈的女伙計溫言打發下去,這才轉過身子淡淡道:“我道是誰在這里大呼小叫呢,原來是太太你呀!” 扶著汪太太的小汪氏眼前一亮。 眼前的姑娘穿著絳紅掐邊對襟外裳,系著一條藏藍包襕邊的百褶裙,頭上是兩根玉如意玲瓏翡翠簪,邊上戴了一朵青藍色樣式稍顯繁復的絨花。這一身打扮又氣派又富貴,完全迥異于昔日的模樣。 顧徔聽出她話里的譏諷,當著眾人有些難堪,就馬著臉道:“顧瑛,你也是讀《女誡》長大的閨閣女子,見著長輩在此竟然不知道趕緊過來磕頭請安,真是半點體統都沒有?” 顧瑛有些好笑,隨意望了一眼四周道:“我開店做生意,進了這個門就是我的客人。若是每個客人進來都硬說是我的長輩,要我上趕著過去磕頭,那我這個鋪子也用不著開下去了……” 遠處傳來低低的哄笑聲。 顧徔臉面掛不住,“你竟敢對我如此無禮,知不知道我是誰,以后這家布莊就是我說了算。你不過是我家撿來的孤女,算什么大東家?還不是拿了我爹的銀子,才撐起了這個場面。” 穿了水藍直綴的青年男子滿臉驕矜,口沫星子險些噴到天上去,“別以為顧衡會給你撐腰,那個小子若是敢對我有一絲不敬,他的好運道就到頭了。我娘只要到順天府衙告他忤逆,就能讓他這個七品官兒當不成……” 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嗎,顧瑛滿臉詫異地盯他一眼,然后一記重重的耳光就極利落地甩了出去。她本就是鄉間長大,手上從來都有一把好氣力。到京城后,又跟著錢師傅學了一段時日的拳腳,等閑三兩個軟腳蝦根本就不在話下。 此時二樓還有其余的客人,再也想不到平日里笑臉迎人說話和氣的顧大東家,竟能一巴掌就把個大男人打飛出去兩丈遠,且那人趴在地上半天都站不起來。 顧瑛做了好久之前就想做的事,心情痛快無比。 她甩了甩手慢慢俯下身子,滿臉認真地道:“我平生最恨人在我面前亂吠,所以就莫在我面前大呼小叫。從小到大,顧四老爺顧四太太在我哥哥跟前總共使了多少銅板,你……心里難道沒數嗎?” 她拍了拍手心兒,總覺得手上沾染了一些令人惡心的黏膩之物,于是對眼前這人更加感到厭煩,“這間鋪子作價三千六百兩,還不連里面上下兩層的貨物,把你名下的全部身家賣了都抵不了。竟然大言不慚的說是你的,學堂里的先生難道沒有教你羞恥這兩個字怎么寫?” 對方前所未有的強勢霸道,讓本就色厲荏苒的顧徔一陣頭暈目眩,捂著嘴巴回頭弱弱地叫喚了一聲,“娘,出血了……” 汪太太從來都是欺軟怕硬的人,做夢都想不到原本本本分分的小孤女會變成了女羅煞。本來想上前理論一二,但看見對方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生怕顧瑛也不分青紅皂白的上來就是一記耳光。 所以她即便是氣急也只敢站得遠遠地叫罵,“你等著——” 顧瑛接過女伙計恭恭敬敬送上來的雪白棉帕莞爾一笑,慢條斯理的把每個手指都擦得干干凈凈,然后露出一副烈日驕陽般的傲氣,“……我一定等著!” ※※※※※※※※※※※※※※※※※※※※ 今天長了一點點喲…… shg 第一三八章 朝會 顧衡雖然為官低調謹慎, 但奈何盯著他不放的很有幾拔人, 且個個都想拿他試刀。 年后第一次小朝會就有言官風聞奏事, “……七品主事顧衡持身不謹,竟不顧國家道德律法欲與同姓之妹締結婚約。且從小就對生身父母忤逆不孝, 為官后更是對父母兄弟不聞不問,在鄉間品評甚差……” 站在左首前列的端王雙手在袖子底下緊緊攥在成一團。 他知道,雖然自己早已擺明姿態不摻雜皇位繼承,但還是有人千方百計的把自己列為假想敵, 隨時隨地地拎出來狠踩幾腳。所以與顧衡的君子交,他一向都是低調行事。卻沒想到這些言官簡直是無孔不入,明著是在彈劾顧衡, 暗地里卻是在打自己的臉。 坐在紫檀七屏寶座上的皇帝就慢騰騰的皺了皺眉頭,“是辛未科的榜眼顧衡嗎,朕記得是個很有才氣的小孩, 一篇策論尤其寫得有理有據……” 立刻就有言官磕頭如搗蒜, 痛心疾首地回奏, “此人縱有些才華, 也不能掩卻其人品低劣。明知國家法度,卻還是與同姓之女定下親事。天下百善為先,此人卻不敬父母,對同胞手足肆意欺凌。請圣人擼奪其官職, 以正天下視聽……” 端王心頭冷笑, 顧衡如今只是工部虞衡司七品堂主事, 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 就由著這些人紅口白牙地胡諂。 工部尚書向來與人為善,在朝堂上更不喜與人爭辯,但顧衡是他麾下官吏,這會兒已經被別人登鼻子上臉了,少不得顫巍巍的上前辯駁幾分。 “……這顧衡訂下親事時,曾與我細細報備過。他的未婚妻室自小是個棄嬰,幸得顧家老祖母心善收留。兩個人一起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那女孩兒身份太過低微,所以導致她及笄后不好婚嫁。” 老尚書撩起沉重的眼皮兒,一雙老花眼陡現厲光。 “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以顧衡的人才品貌什么樣的京中貴女娶不到?是他家老祖母不忍心一手帶大的小姑娘到別人家受委屈,所以親自作主訂下了這門親事。顧衡此舉——是為孝,是為義!但問場中諸君異地而處,是否舍得放棄另娶高門之女的機會?” 從工部尚書開口吐露第一句話開始,端王就慢慢松開了緊攥的手心。到最后甚至還有閑心看身上孔雀藍底的蟒服,用金絲銀線在兩肩兩袖和領前后各繡正蟒一條,遠遠望去無比威嚴。卻和太和殿角脊上的神獸一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吉祥物。 工部尚書淡淡掃了一眼先前開口的言官,“顧衡的履歷細末在吏部皆可查,其父顧朝中其母丁氏在其幼年時皆亡故,是其祖母張氏一手帶大。據我所知,顧父顧母名下除顧衡之外并沒有其余的子女……” 皇帝實在不想把精力糾結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就把彈劾的奏折推了回來,不悅道:“顧衡既然無父母無兄弟在世,談何不敬父母,談何對同胞手足肆意欺凌?御史臺的言官雖然是風聞奏事,但也要有些真憑實據才好。” 先前開腔的言官趴在地上汗出如漿,卻不敢拿出帕子抹臉。今上歲數大后一向待朝臣溫和寬宏,這已經算作斥責之語了。 禮部侍郎周敏之朝一個心腹遞了一個眼色,那人立刻上前一步稟奏道:“……臣禮部給事中衛櫓舟聽說,這顧衡其實是有父母有兄弟的,只是在年長時由他的祖母做主,過繼給了大房做嗣子。生恩和養恩同樣重,顧衡實在不該太過忘本!” 轟——,有如水滴落入油鍋。 朝堂上誰人不知,今上也是被先皇過繼的,要成年后才被接到京城作為皇儲培養。但人家對生父生母一如既往地尊重,甚至在懷王和懷王妃死后,不顧眾臣的反對執意上了一長串兒的謚號。 端王心頭一緊,今上從年輕時就最注重這點,容不得別人在上頭說一點壞話,當年為了這件事不知處置了多少人。顧衡實在犯了皇室大忌,過繼出去后竟然忘了生養之人,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好…… 他微微一側頭,就見以禮部侍郎周敏之為首的一干人正捋須微笑頷首,似乎已經看到了顧衡被制裁被罷官被流放千里。不過是一個七品的末流小吏,這些人有多少是針對顧衡自身?有多少是針對他是自己新結交的摯友? 端王腦中一片茫然的痛楚。 想起初聽聞顧衡之身世時也是感同身受——不為至親長輩所愛,兄弟們明里暗里仗勢欺壓,即便是陰差陽錯喝下毒藥后也只能不了了之。那時節他還在羨慕顧衡,即便走到窮盡處還可以被過繼出去,從此與過去割裂,而擺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條死路…… 端王心中絞痛,終于閉了閉眼輕輕踏前一步,垂首一揖干啞著嗓子道:“萊州縣令方書同昔年與我為伴讀,前些日子與我書信往來時,曾經提起過顧榜眼的家事。說其被過繼的原因令人唏噓,這封書信此時尚在我府里,圣人一看便知其中究竟……” 朝堂上一時靜寂無聲。 這位端王殿下雖貴為嫡皇子,但自先皇后以不名譽的原因薨后,他在朝堂上就像個隱形人一般,從未發表過任何意見。今次竟然為一個名不經傳的工部小吏主動開口伸張,不由讓人感到莫名的詭譎怪異。 端坐在寶座上的帝王看不清神色,良久才意味莫名地冷哼道:“古人言偏聽者暗兼聽則明,朕也不愿做個昏君。派個人去端王府上取回書信,今日倒要看看這個顧衡被過繼的原因到底如何令人唏噓……” 大皇子和三皇子目色復雜地望過來一眼,非常奇異地心思一致——這位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本就是被父皇厭棄的人,此時強為別人出頭,還涉及到如此敏感的話題,簡直是自個給自個找不痛快! 想說的話一出口,端王感覺一直郁結在胸口的悶氣疏散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