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講書師傅捂著被打破的頭,氣得直翻白眼兒。 聞訊趕來的皇帝當著人面把敬王狠狠訓斥了一頓,背著人時卻是哈哈大笑,撫著敬王的頭上的嵌東珠小金冠嘆道:“真乃吾家千里駒也!” 魏大智在心里暗嘆一口氣,這樣細算下來,自家王爺和顧衡從前的境遇真是半斤對八兩。 ※※※※※※※※※※※※※※※※※※※※ 可以猜猜侍女的身份…… shg 第八十三章 王妃 內書房的侍女秀兒沿著端王府后園青石鋪就的小徑往回走, 遠遠碰到的丫頭婆子俱都含笑問好, 她也停住腳步一一回禮。 走了十幾步, 樹木掩映的空隙處依稀有小丫頭嘰嘰喳喳地雀躍聲,“這就是在內書房伺候的秀兒jiejie嗎, 果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她頭上的那對赤金簪子,聽說是王妃娘娘親自賞下來的……” 秀兒微微一笑,快步回到自己獨居的住處。 這里是離內書房最近的一處偏廂罩房,雖然也屬內院范圍, 但因隔著一道月亮門并一處十來丈的小池,隱隱成了內院和外院的交界處。這一排六間房子當初建得狹小,又兼冬冷夏熱, 除了正式當差時沒有誰愿意住在這里。 秀兒卻獨獨喜歡這里的清靜,即便沒輪著自己當差,也喜歡坐在小池無人的欄桿邊吹吹涼風。 坐在小幾邊, 秀兒一氣喝了大半盞白水。她雖然分得一手好茶, 但實話說并不喜歡茶湯濃濁的味道, 也搞不清楚這里的貴人們怎么喜歡喝這種黑漆漆的玩意兒?但這是風雅, 這是矜持,這是格調,所以她只得耐著性子將這個東西鉆研透。 很多時候,秀兒都夢見自己從前的快活日子。 那時候家里有父親有母親有弟弟, 母親在灶間忙碌著午時的吃食, 父親和弟弟就在院子里或是拿長刀或是拿竹槍相互喂招。小院里時時傳出歡快的笑聲, 鼻子邊兒還充斥著梅菜餡餅濃郁的香氣。 秀兒用指尖兒蘸一點白水, 小心地寫下“錢月梅”三個字。看著這個遙遠的名字,在桌上面慢慢的變干,以致蹤跡全無。她想,也許再過不久連我自己都會忘記這個曾經的名字,現在我叫李秀兒。 哦,王府里的奴才是不需要姓氏的,我現在叫秀兒…… 菱花銅鏡里是一張顏色正好的俏臉,粉面桃腮眼波流轉,就像春天里枝頭上開得正紅艷的桃花骨朵。早年留下的齊眉額早就梳了上去,一副眉眼更加精致異常。烏壓壓的發上只簪了幾朵細小的淺色絹花,左右各插戴了一只鎏金嵌碧璽的金釵。 雖然盡量往素里打扮,卻掩不住骨子里的秾艷。 就是這副容顏引來了別人的窺視,也給小小的錢家招來了天大的禍事。父親錢江耗盡半生積蓄辦的武館,被些地痞幫閑禍害的不成樣子。自己實在氣憤不過,就喬裝改辦溜到駱友金的宅子里,虛與委蛇幾句后怎么都談不攏,心頭火一上來干脆一刀捅死他泄憤。 不想這下捅了馬蜂窩,駱友金死得不明不白。陳縣令為了給這個便宜大舅子出氣,就將錢江以通海匪的名義下了大獄,一個月未到就擬了秋后斬。病弱的母親為遞洗冤的狀子,在縣衙門口滾了釘床,在眾目睽睽之下命喪當場。 錢月梅又悔又恨,恨自己這張臉招惹是非,又恨當初沒在駱友金的身上多扎幾刀——這就是手里沒有權勢的下場。 所幸父親錢江早年的師弟還有幾份良心,趁亂將她送出萊州境內。 將新換的身份文碟送過來時,馬典史不無苦笑,“這萊州城里只要陳縣令在一日,錢家的冤屈就沒法伸。這些權貴為了出氣,還不知會想出什么齷齪的法子。大侄女兒,你只有先躲一陣子了……” 錢月梅抱著小包袱站在北上的船頭上,心頭又是凄惶又是憤恨一一這是什么吃人的世道? 新換的身份叫李秀兒,是萊州城附近高密村人。因其父早喪,其母不容于鄉里,就帶著年幼的她在城里給人家幫傭。因為日勞成疾又無錢可醫,李母年紀輕輕就不幸病故。 李秀兒不過是一個沒有經過事的小姑娘,相依為命的母親忽然撒手人寰,又駭又懼之下竟也染病而亡。 賃居的房東直喊晦氣。 他既怕麻煩,又怕消息傳出去房子日后不好租。心想不過是個沒甚根基的小門小戶人家,就給衙門里的書吏塞了幾兩銀子,將李秀兒母女倆的戶籍轉為投奔親友。若是有人問起來,多少還有個去處。 每年每月這樣的事多如草芥,馬典史就撿了這個空檔,取巧將李秀兒的身份安在了錢月梅的身上,反正兩個人的年歲、口音、高矮差不離。更何況女大十八變,年青女孩子長大后,相貌跟少時有所不同也是常有的。 這人想,若是師兄錢江真有個三長兩短,身后這個女兒總算保下來了,我多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于是,換了芯子的李秀兒就揣著小包袱北上。為掩臉上姿色,她故意蓬頭垢面言語粗俗,再加身上有幾分功夫,竟然讓她順順利利地混到了京城。站在人來西往的城門下,飽嘗辛苦的新任李秀兒發誓,日后定要出人頭地。 她是個敢想敢做的女子,若非有這股子韌勁兒,當初就不會一刀捅死了駱友金。 用一塊靛藍頭巾包住臉面,裝作尋活計的鄉下女子日日在京城幾家有限的權貴門前晃悠。這一晃,竟看出好些不為人知的門道。 恰遇到端王府的人出來選雜役,李秀兒就一咬牙自賣自身進了府。這端王府雖說是口冷灶,可以說是門口羅雀。但勝在人口簡單處事低調,主子們都輕易不在外頭招惹是非。 在王府的大廚房里干了三個多月的灶下工,別說王府主子就是平常有臉面的管事都沒瞧見過兩個。 心焦不已的李秀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覷了一個王妃會路過的時辰,故意跟一個看自己不順眼的幫廚婆子起沖突。那婆子沒提防遠處有人過來,一時打得興起,趁手將人狠狠從欄桿高處推了下來。 俞王妃身邊服侍的嬤嬤大怒,正要喝令將打架的兩人趕出去,卻忽見狼狽跪拜在地上的人抬起頭來時,依稀有一張花容月貌的小臉。 她心中一動,就吩咐府里的醫女將李秀兒抬進去好生醫治,轉身就派人將李秀兒進府的前后事查了個清清楚楚。 因為怕周貴妃會出的幺蛾子,全京城權貴人家的當家主母都在提著膽子過日子。這其中屬端王府的日子最為不好過,因為誰都知道周貴妃最為厭棄端王。但厭棄歸厭棄,王府里這個二品側妃的位子,還是被許多有心人盯在眼里。 俞王妃雖然一貫以大度聞名,但主動為丈夫納妾室心頭還是百般不情愿。 身邊的鄭嬤嬤是將她從小帶大的奶嬤嬤,從來都是忠心不二。費盡口舌勸說了半天,說與其讓周貴妃硬塞一個人進來,不如在府里自個扶植一個知根知底兒的側妃,至少那人曉得感恩戴德。 俞王妃轉不過來這個彎兒,拗著性子就是不肯松口答應見人。 直到無意間看見李秀兒包袱里有一只拳頭大的銀碗,那碗身刻有四朵番邦的無憂花,花瓣的中間還嵌有四顆紅藍寶石。她還以為一時眼花,拿在手里細細斟酌一番后才知自己沒有看錯。 這涉及到俞王妃娘家一段鮮為人知的舊年傳聞。 俞王妃的外祖父早年曾出任過滇南四品提調官,一直輾轉在各地任上。有一年江蘇通州老家送來音信,說老母親臥病在床時日無多,想看看郭提調在任上生的兩個孩兒。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不能脫身的他就讓夫人帶著一子一女從海路返回通州。 原本安排得好好的,誰知一路停歇的客船一出廣州港口就遇到了海盜。正張慌失措的時候,幸好遇到了廣州衛的巡防。一番混戰后死了不少人,仔細清點船上的人數,才突然發現少了俞家剛剛及笄的幼女郭云芳。 郭夫人為了女兒的名聲不敢聲張,派了家里的奴仆悄悄在左近尋找。整整找了五天五夜,卻絲毫沒有音信。最后只得無奈猜想,幼女大概在混戰當中不慎掉入海中。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若是傳出郭家幼女被海盜劫持,那郭府滿門上下就不用再活著了,凄凄惶惶的郭夫人無奈之下,只能帶著兒子回了通州。 于是郭家的老家主對外宣稱,說郭云芳在路上不幸亡故。因為路途遙遠,尸骸就留在了當地的寺宇,擇日再運回老家安葬……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解不開的心結,郭夫人不久就病故了。 臨終前抓著一直養在老家的長女郭云蘭,沒口子地讓她幫忙把幼女找尋回來。因為冥冥當中,她總覺得郭云芳還活在人間。 郭云蘭此時早已嫁給國子監祭酒俞宏友,且剛生了女兒。聽到母親的遺言后心痛不已,發下重誓定要將幼妹尋找回來。奈何人海茫茫,連一個相似的人都沒有瞧見過。 一晃十幾年過去,郭云蘭與俞祭酒生的女兒俞水蓮從小就溫柔敦厚慧質蘭心,十七歲時被聘為端王正妃。雖然不怎么受后宮周貴妃的待見,但也順風順水地一路過來。 俞王妃長大后聽母親細細說起過這段前塵往事。 外祖父雖然是個武夫,但最是一個愛惜孩子的人。幼子和幼女這對龍鳳雙生子出生時,他特地到滇南的筇竹寺里求了兩對佛碗回來。 那碗是夷民用來供奉在神案上的物件,碗壁外面雕有四朵無憂花,花蕊處鑲有顏色各異的紅藍寶石。據說日日喝了銀碗里的水,就可以保佑孩子無病無災的平安長大。 海盜襲來之時,郭家云芳手邊正擱了這對銀碗,一邊看外面的風景,一邊同郭夫人喝茶說話…… 心中一向自有溝壑的俞王妃慢慢摩娑著銀碗的邊沿。 雖然沒有最后肯定,但她知道這個叫李秀兒的年輕女子多半就是自己的嫡親表妹,就是自己那位從未謀面的小姨所生之女。雖然不知道落海之后的郭云芳遇到了什么難事,但可以想見其過程絕對不堪。 既然這樣……何不善加利用,一來對一直心心念念的母親有個交代,二來有這等不堪出身的李秀兒絕對比外人好拿捏! ※※※※※※※※※※※※※※※※※※※※ 各色人物陸續登場! shg 第八十四章 蕪子 昨晚后半夜忽然下了一陣秋雨, 原本花團錦簇的端王府后園便渲染了難以言說的蕭條。 但皇家園林修得大氣, 所以乍眼望去反倒有一種洗凈鉛華后的清爽。秀兒站在正院門外等人通稟時, 垂頭看了看腳上,一雙鸚哥綠的緞面繡鞋不知什么時候沾染了幾點褐色的泥漬。 俞王妃生性懼冷, 還未到十月屋子里早早地就懸掛了厚厚的簾子,以擋住四下里亂晃的秋風。她斜坐在黑漆嵌螺鈿花鳥軟榻上,含笑看著面容清麗穿著雅致的女郎裊裊而來。 過了半會兒,才微微笑著讓人坐下, 聲音溫和的開始寒暄,“你在內書房已經伺候了月余,可還適應?我早就說過王爺最是一個和善的人, 你只要用心當差,自會少不了你的一份好處。” 秀兒微福了一禮,無比恭順的答道:“全杖嬤嬤們規矩教得好, 內書房的事理都已經能上手了。只是有一回茶水的溫度不合宜, 被魏總管說了幾句, 之后就再也沒了。” 俞王妃緩緩點頭, 她最喜歡的就是秀兒的懂眼色知進退。 “你在我身邊學東西是學得最快的一個,連鄭嬤嬤也說你有慧根。這么久了,想必也在隱約猜想我為什么將你送到內書房去伺候,今日就不再瞞你。一來是王爺身邊的確缺這么個人, 二來……是因為你多半是我的嫡親表妹。” 秀兒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自從鄭嬤嬤細細問過包袱里那只銀碗的來歷時, 她就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什么。有時候運勢來了擋都擋不住, 她做夢都沒想到, 從顧瑛那里隨手拿來充做路費的銀碗還有這么一層來歷! 這兩年的經歷讓秀兒的城府日深,臉上這時候就浮起一絲難過,“這是我母親從前的遺留之物,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雖然世道艱難,卻總舍不得賣掉。沒想到,還與娘娘您有這樣一種深厚淵源……” 俞王妃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盡量委婉地表達自己的同情。 “這就對了,你母親那里原本應該有一對銀碗,她與我的小舅舅是同胞雙胎。我小舅舅如今在滇南履職,他身邊也有一對一模一樣的銀碗。對了,你身邊怎么只剩有一只?” 名為秀兒實則為錢月梅驀地一驚,她明知道那一只銀碗在萊州顧瑛的手里,這時候如何敢說出來。只得略略低頭羞赧道:“路上不慎,讓人摸去了一只……” 好在俞王妃此時并沒有追究這件事的心情,反而脾氣極好地拉起家常。 “外祖母臨終前,心心念念的都是你的母親——我的小姨母。我之所以沒有急著與你相認,是因為你母親當年是在海上……走失的。家里人雖然找了很久,但一直沒有尋到她的下落,只得對外頭報了亡故……” 俞王妃雖然說話含蓄,但既是在海上走失,其實多半是被海盜擄了去。 秀兒一呆,她雖然知道這對銀碗的真正主人顧瑛的身世有瑕,卻沒料到還隱藏了這么一個大秘密。難怪顧家的張老太太和顧衡年年都大張旗鼓地幫顧瑛尋親,卻總是杳無音訊。 十多年前,年輕貌美孤身一人的官家女子忽然在海上走失,還不知道會落到什么不堪的境地?這樣說來,顧瑛的母親雖然確是俞王妃的嫡親姨母,但她的親生父親只怕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小人物。 秀兒心思急轉,不知道俞王妃今日把這層關系捅破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王妃臉上的神情越發和藹,端著小幾上的茶盞抿了幾口茶后笑道:“往昔的苦楚無需再提,日后你有我照拂,日子只會過得越來越好。這王府里個個人精一般都在為自己盤算,你我姐妹倆只有攜起手來才能掙一片天地。” 秀兒忙雙膝伏在地上,做感激涕零狀。自忖從今往后自己不但要演李秀兒,還要將顧瑛的戲份演足。 門簾重新掀開,鄭嬤嬤用一角紅底漆盤悄無聲息地端進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俞王妃用帕子按回眼角的一點眼淚,神情忽然落寞了一會兒。 抬頭時就云淡風輕地望著秀兒道:“我已經為你鋪好了路,只等你踏上這段錦繡前程。可是這里是王府,我也要防備費盡心思為他人做了嫁衣。所以為了表示誠意,你……就用了這碗湯藥吧!” 饒是秀兒百伶百俐,這會兒也愣愣的,根本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 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鄭嬤嬤就耐心解釋道:“這是一碗上好的蕪子湯,老奴守在旁邊整整煎了半晚上。喝了這副湯藥后,你后半輩子就沒煩惱了。雖然膝下沒有親生的子嗣,可卻會有世人難以企及的富貴和尊榮。” 秀兒幾乎呆傻住。 俞王妃撣了一下繡有纏枝寶象紋長裙上的褶皺,矜持笑道:“我要的是姐妹兩人一條心 ,我的背后不能有人給我下刀子。你若是有了自己親生的孩兒,就會為他憂為他愁,就會為他掀去一切擋路的絆腳石,也許……也包括我。” 秀兒正準備急切出聲,就見俞王妃輕輕搖了搖手,略顯疲倦地道,“好meimei,不要給我指天立誓,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誓言。我在這王府里住了整整十年,看多了當面和善背面落井下石的女人和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