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夜越來越深,失了白天燥意的院子里越來越冷,一彎殘月冷仃仃地掛在天邊。葉瑤仙獨自站在原處,不知何時開始不知覺的顫抖起來。臉上的淚水慢慢風干,她拼命透過黑暗想看清楚童士賁的神情。 有晚睡的仆婦在黑暗處傳出細微譏笑聲,葉瑤仙猛地一醒才察覺身上冰涼。終于不得不承認,在別人的眼光當中自己多半活成了個笑話。她終究做不出當眾撒潑的舉動,只得恨恨地跺腳,挺直身子回了自己的臥房。 童太太喜滋滋的把兒子扶進自己的房中,吩咐灶上婆子端來醒酒湯,一口一口地仔細喂了,才笑著問道:“你帶信回來說要到同窗家里去玩耍,我還以為你們一起研究學問去了,怎么喝得這般醉醺醺的回來?” 童士賁頭痛欲裂懶得睜眼。 “今日一起喝酒的這人往日與我關系最好,結果我成親時只派家中管家送來一份極簡薄的賀禮。我知他必定對我有些誤會,就厚著臉皮到他家討口水酒喝。雖然還是沒把話徹底說透,但總比兩下里見面從此尷尬的好。” 童太太一聽還些是這些破事,心頭不由憤然地將濕帕丟進盆里。 回頭看見兒子煞白著一張臉,到底舍不得再罵,就坐在床邊的一把杌凳上道:“你這孩子從小就聽娘的話,偏偏這回豬油蒙了心非要娶葉氏。在萊州城里,那些人多半都知道咱們幾家的關系,當面不說背后總要嘀咕幾句。” 童士賁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有時候有些事木已成舟,再來后悔就已經晚了。 他倚在床頭沉默半晌,半天后才開口道:“事情已經演變至此,我若是不娶葉瑤仙,依著葉太太那副潑婦嘴臉,定會到州府衙門里告我。到時候,在后頭戳我脊梁骨的人只怕還要多,離真正的身敗名裂也差不遠了。” 童太太冷笑幾聲,在黑漆漆的夜里尤其顯得突兀。 “雖然現下說這些話已經晚了,但我還是要念叨幾句。當年你頭次給我說想娶葉瑤仙時,我就說這丫頭娶不得。你還以為我生了勢利眼嫌貧愛富,背著我偷偷地和她來往了這么久,結果不出我的意料鬧出這么大的禍患。” 童士賁的臉上浮現難堪,只覺剛剛喝下的醒酒湯在喉嚨管里又沖又澀。他在心底暗嘆一口氣,弄成現在這幅局面再來說誰是因誰是果,早就無濟于事了。 童太太終究舍不得為難兒子。 掖了掖被褥緩聲道:“現在你終究明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道理了吧,娘往日跟你說的話字字是真言。這葉家滿門上下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因葉父是個多年不中的落第秀才,別人才喚葉母一聲葉太太,其實就是一個破落戶出身。” 童太太細細斟了一碗茶水端到兒子面前,“我們兩家住得近,打量誰不知道誰的底細?葉父不事生產一心只曉得讀圣賢書,做夢都想考個舉人進士出來,偌大歲數了都不曉得另謀他途。” 童太太瞪了兒子一眼,“結果這么多年一家子大小七八口人的吃食,全靠那間小小的雜貨鋪子支撐。因葉瑤仙小小年紀時就生得有幾分姿色,那葉母就起了jian心將她推出來當掌柜,無論大事小事都先推著這個女兒出頭。” 童士賁面色慢慢陰沉下來。 童太太瞅著自家兒子,“鄉間無事的地痞流氓何其多,引得那間小小的雜貨鋪子整日狂蜂浪蝶不斷,偏偏這一家人不以為恥反以為傲。說起來,這葉母的所作所為跟街面上的老鴇子有何區別?” 她嘆了一口氣,眼里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怒意,“這才是娘咬緊了牙關不答應這樁婚事的緣由,加上后面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兒,讓我堅信當初決定之正確。真要娶了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孩當正妻,你出門見那些昔日的同窗好友時,只怕更加抬不起頭來。” 童士賁早就明白這些道理,但想起這兩日與葉瑤仙的濃情蜜意,心頭終究有些虧欠。聲音里就不免透著一絲蕭索之意,“終究是我沒有兌現當初的承諾,背負了對她的情份……” 童太太見自己口干舌燥的說了大半天,這個兒子心心念念的還是那頭,頓時氣得胸口直發疼。 就哽著嗓子一字一頓哭道:“你爹死得早,我一門心思的拉扯你長大,就是想你光耀童家的門楣。結果你把心思全放在兒女情長上頭,全然不顧日后的前程。我不如早些了斷,也省得看見這些厭氣事……” 這話說的太過沉重,白日里喝下的酒水在童士賁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胸口又悶又熱。 好半天才勉強露著一絲活氣道:“娘千萬不要說這種讓兒子羞煞的話,我原本以為與瑤仙的情誼千金不換,沒想到葉太太二百兩銀子就把她女兒賣了。您畢竟懂得多些,日后還是要多多教導瑤仙才是。” 原本以為的無價之寶原來只值二百兩銀子,這份巨大的心理落差讓童士賁的嗓子眼堵的很,只余一片被火燎過般的疼痛。 童太太終于滿意笑道:“你有這個醒悟最好,一家之主定要擺正自己的姿態。還有我把丑話說在前頭,那葉瑤仙畢竟是鄉間長大的女子,向來不怎么服管束,又學了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我若是使法子掰整她的野性子,你在一旁看見了可不許喊心疼。” 她頓了頓忽覺這話太過直白,就再次描補道:“若是現在不好生管教,以她的性子肯定會心生妄心。日后等你把正室娶進了門,只怕你的后宅一日不得安寧……” 酒意上來,童士賁只覺眼皮又沉又重睡意纏綿。 就隨意揮了揮手,微不可聞的嘟囔道:“娘只管隨意,瑤仙向來是個懂事的女子。等時日長了,自然會察覺娘實在是為她好。還有您千萬莫難過,等我中了狀元做了官,定會向朝廷為您請封誥命。到時候在雙流鎮修一座更加恢弘氣派一品夫人的牌坊,讓左右街坊都過來奉承巴結您……” ※※※※※※※※※※※※※※※※※※※※ 這一對也算個n號的男配女配,所以費了些筆墨! shg 第四十六章 相看 屋子里慢慢靜寂下來, 暈黃的月光從半開的槅扇中撒入, 透過床帳淡淡地撒在青年男子的臉上。 童太太在黑暗當中細細打量著兒子, 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癲狂。 扯著手絹子喃喃道:“好孩子,你就是我這輩子唯一的指望, 若是誰敢壞你的前程,我就要了他的命。一座小小的牌坊沒了有什么關系,這輩子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把娘的心肝挖出來給你下酒, 娘都是歡喜的。” 床上的人早就睡死過去。 童太太的聲音越發柔了,“你是我一手帶大的,就值當這天下最好的。只要走出雙柳鎮走出萊州城,你就會曉得這天下有多廣多大。那葉氏女何德何能, 不過是個會撒嬌賣癡的鄉下姑娘,值得你花費這么多的心思?” 屋外不知何時起了風,鑲了冰格紋的槅窗隨風一吹就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 童太太蒼老瘦削的臉頰在月下顯出幾分猙獰陰影,忽輕忽重的呼吸聲在屋里回蕩,“我萬沒想到那丫頭竟生了天大的膽子,竟敢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勾搭得你忘了當初的苦日子。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丟人現眼,追根究底都是娘太過大意。” 童士賁依舊在床上安睡, 童太太心里百般滋味難以言狀, 使得她嘶啞的聲音中有一股隱隱的亢奮之意:“葉氏做出那般不知廉恥的事后, 還妄想當你的正妻。日后我一定會讓她曉得其間的利害, 我童家的門檻可不是這般容易進的……” 深夏的夜風將院子里的花樹吹得簌簌作響, 明明熱得冒汗卻讓人肌膚上的汗毛倒豎。 睡在涼帳里的葉瑤仙再一次伸著脖子看向房門,卻依舊靜悄悄的毫無動靜。終于失望明白,今天晚上那個人是不會過來了。 開始時她還抱了三分僥幸,新婚頭三天的甜蜜也讓她產生一股錯覺,總覺得未來的日子能夠牢牢的把控在自己手里。即便童太太跟自己不對付,但若是真的產生矛盾了,依著兩人的情分童士賁肯定要站在自己這邊。 但現實狠狠地打了她兩記耳光,童士賁連前因后果都沒有弄清楚就出口埋怨,還訓斥自己不尊重長輩,這還是在自己耳邊濃情蜜意的情郎嗎? 葉瑤仙呆呆地望著那個搖搖晃晃遠去的身影,這才多久的時日就變成冰火兩重天?半句公道話沒有,留給自己的不過是幾句不冷不熱的話語。 還有,再沒想到那個老虔婆這般不要臉面,這個歲數了還把成年的兒子往自己房中領,還美其名曰照顧得仔細些。 外頭明一陣暗一陣兒,天邊有忽長忽短的閃電。風也出來作怪,把關得緊緊的槅窗吹得嗡嗡作響。 葉瑤仙蒙著被子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死死咬著牙盯著帳外。好多人都說婆媳乃是貓鼠一樣天生的敵對,當媳婦的無論怎樣丟低身子,都暖不回當婆婆的一顆石頭心,所以這第一回 合的較量竟輸得徹徹底底。 輾轉反側后葉瑤仙怎么也睡不著,她心頭茫然地想著,這便是自己的新婚…… 次日起來,下定決心的童太太便把葉瑤仙緊錮在身邊,用無數的理由將她使喚得團團轉。梳妝、洗漱、吃飯、打掃、縫紉林林種種,一天下來就沒有一刻閑的時候。偏生葉瑤仙不知想通了還是怎的,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全承了下來。 每當有客人過來時,童太太尤其愛把葉瑤仙叫到跟前訓斥。大到桌子上的飯菜沒有按照規矩少鹽少油,小到院子里的花沒有按時澆水,無論何事總歸挑的出來毛病。 對于童太太的挑刺,葉瑤仙一概默默無聞的照做,好似天生就是個逆來順受的脾性。若不是她身上的衣飾跟家里的仆婦有異,粗粗一看就是個長相出眾些的丫頭。待時日一久,童太太就自以為手段出眾將人拿捏住了。 待有一日,童太太請了幾個相熟的婦人在家里小聚時,面容憔悴的葉瑤仙端盆時一下子暈倒在地上。 匆忙請來的老大夫細細診脈后,說這位年輕婦人勞累過度憂慮太甚,更要緊的是她腹中將將一個月的胎兒因為母體羸弱不堪,一個不慎只怕母子俱都不保。 鄉間婦人們無事時本就喜歡家長里短流言蜚語,此事一出后輿論就變得一邊倒。人人都在說童家既然不愿意娶葉氏,童士賁為何在婚前就勾搭人家的姑娘?竟然娶進了門,又為何如此縱容老娘苛刻新婦? 這些話越傳越甚,使得童士賁好不容易洗脫的名聲又開始臭大街。 童太太這才后知后覺的察覺自己上了當,還連累自己受兒子沒口子的埋怨。她恨得幾乎吐血,卻還是忙著放下身段親自照看葉瑤仙。每日噓寒問暖茶飯周道,還向每個認識的人述說自家的無辜…… 不論如何,反正因此種種童家反而出現一種婆媳相處有道,一派其樂融融有條有理的景象,不免引得周圍熟知其底細的鄉鄰在私底下議論紛紛。 這番話傳到有心人的耳里,自然又掀起一片細微波瀾,其中之一就是李顧兩家原本說得好好的相看,在不知不覺間就沒了消息。 自那日把話說開后,李嬸娘無事時就喜歡過來串門。 東家常李家短的扯些閑篇兒,有時候拿籃子兜著一筐雞蛋,有時候是自家結的幾個菜瓜。雖然不值什么錢,但到底是個心意。這婦人雖然將周遭認識的人家一一編排了個遍,卻閉口不提將自家表侄子帶過來認個門。 卻不知張老太太正中下懷,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只把她當作尋常客人來招待。 這日李嬸娘又過來串門,不著邊際地說了半天話之后,終于吭吭哧哧地道出來意,“我那個表侄終于從縣學里回來了,知道您這邊給了個準信兒后半夜都睡不著覺,托我一早過來看看您什么時候有空。” 想來有些過意不去,又描補了幾句,“這一向農家地里忙著收割早熟的莊稼,家里實在不得空。這不學堂里的師長體恤將將放了長假,這才……” 張老太太沒料到隔得這么久的時日了又提起了這宗事,但她老于世故臉上神色分毫未變。 遞了一把南瓜子過去,笑意盈盈地道:“原來那孩子在縣學里頭讀書,難怪一直沒有音信。我還以為是那孩子的父母嫌棄我家瑛姑的身世,這才沒有下文呢……” 李嬸娘臉上一紅,做媒做到半道上沒有音信是為大忌。 其實這種事說起來是陰差陽錯,她那位堂兄兩口子都是極為本分的人,更何況顧瑛是他家兒子放在心上的姑娘,一提這茬子就千肯萬肯。 哪知道堂兄家的老母聽說這件事后,心里反而犯了嘀咕。說顧家這般容易就答應婚事,莫不是這姑娘身上有什么不妥當? 因為那個時節,童太太和新納進門的小妾葉氏兩個正在斗法,每天都有無數的版本傳出來,而這位新進門的小妾原本是要許給顧家老三的。這扯線團一樣的亂事讓老人家一看,心頭就先入為主的有些不歡喜。 李嬸娘聽了這般緣由后,只得在心頭暗暗叫苦。顧家的張老太太只是同意相看一下,根本還沒答應將小孫女許配過來,八字還沒一撇兒呢,您這邊就開始拿喬算怎么回事? 但這話李嬸娘卻不好說出口。 她知道莊戶人家供出一個讀書人不容易,這李家上上下下把這位表侄子看的跟眼珠子一般。特別是李家這位老太太一向獨斷專行自視甚高,心里覺得天底下也就是公主勉強能夠般配她孫兒。 這件事就這么僵住了,李嬸娘雖然在兩家勤密走動,但李家人心里頭犯嘀咕不接話頭,她就是佛陀轉世也沒轍。 直到李表侄從萊州縣城回來親自過問此事的下文,李嬸娘心中大石落下地。篤定這樁親事還有門,這才厚著臉皮又開始舊事重提。 上趕著的是李家人,沒音信的也是李家人,舊事重提的依舊是李家人。李嬸娘也覺這件事做得有些不地道,就絮絮叨叨地解釋了好半天。 “……那雙柳鎮童家剛納進門的新婦手段精妙,最開始誰不指摘她兩句,到后頭誰不說她處事大方得體。有年輕的小媳婦小姑娘同情葉氏的委屈,都在背后悄悄罵童太太是個惡毒人。” 張老太太呵呵一笑,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她沒有說出口的由頭,“你那位表侄的長輩害怕我家瑛姑也像那位葉氏一樣,處處占便宜不說還被人同情不已,所以就不敢開口結這門親吧!” 被人把話說破,李嬸娘反倒放下心。 擠挨過來親熱道:“瑛姑娘里里外外都是把好手,不愁找不到般配的好女婿。若不是看著兩個孩子的人才實在般配,我老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今天我過來就是提前打個招呼,我在您面前打包票,等明兒我把那孩子領過來,您看了心里頭保準喜歡。” 見人家把話說的這么實誠,張老太太心里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她原本就沒成望這樁婚事能成,話里話外不過是找個過得去的由頭罷了。瑛姑這孩子的好自家人曉得就行了,反正也不會便宜別人家。 老太太一輩子沒扯過謊,見這件事越發真了心里不由罵了顧衡幾句。 心想若非為了這個臭小子,自己這把老骨頭少不得還要折騰幾回。就揚聲把顧瑛喚出來,吩咐她在廚房里給李嬸娘裝幾盒自家做的片糕和麻糖,帶回家去給孩子們嘗嘗鮮。 顧瑛在外頭爽脆地答應一聲,拿了籃子就開始收拾起來。 李嬸娘偷眼一望,就見那姑娘今日新換了一身染成柑子色的細布衣裙,滿頭黑鴉鴉的頭發用一根事事如意的銀簪挽起,耳上也只有指尖大小的一對銀丁香。 那雙杏仁大眼仔細盯人看時,水銀般清亮的眸子總透著一股子真心實意。大概因為常做活,衣袖和下擺裁得稍稍有些短,行走間極干凈利索,襯得人越發有精氣神。 這一段時日里李嬸娘經常上門來做客,顧瑛雖然不知其中究竟,但也看得出祖母對其格外看重。 就按照吩咐放了幾塊片糕和麻糖,想了一下又放了半只自家腌制的風雞。她手腳極快,一會兒工夫就把東西收拾好,揭開門簾兒讓張老太太親自過目。 李嬸娘是個識貨的,見這片糕顏色紛紜不說,用的都是真材實料做得分量十足,每塊都有半掌寬。麻糖更是鄉下的稀罕物,農戶人家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肯做上幾廂給孩童們饞饞嘴,就忙站起身子百般稱謝。 張老太太不是個小氣的人,別人敬一尺她向來回一丈,笑呵呵地客氣道:“咱們前世修了百年的緣分才在這一塊旮旯地里住著,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不管這件事成不成,我這老婆子都記得你的好。” 這話說的如此敞亮明白,李嬸娘心頭再沒有不樂意的。再回頭看看全然不知情,臉上卻笑意盈盈的顧瑛,心頭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這樁親事說合妥當。 ※※※※※※※※※※※※※※※※※※※※ 老太太在給男主女主制造煙霧~彈,以防被不相干的人看破! sh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