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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人間見白頭_分節閱讀_93

    倒是伽摩使臣好奇地看向他好幾眼,正要說話,突然場上傳出了驚呼聲,只見一名炎國馬球手被兩匹伽摩駿馬擠到了中間,他全身俯在馬背上,伸長了球桿想從對手的馬肚子下面撥出球來,卻不防一側的另只球桿擊到了他坐騎的頭部,那匹馬顯然是受驚了,前蹄跪倒,猛地把騎手摔了下來。一旁的一名少年飛快地躍下馬提住了那騎手的后腰,才不至于使他折斷頭頸,然而腿部卻是“咔嗒”一聲脆響,竟是被一旁的伽摩駿馬踩斷了腿骨。

    相助的少年憤怒地取下面甲,露出獅子般蓬亂的頭發和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眼睛里像是燃了火,直直地瞪視著縱馬踩人的伽摩騎手。騎手不會中原話,只是攤了攤手,露出不干己事的表情。

    少年更怒,抓緊了球桿就向那人走去,卻聽得上座傳來皇帝的聲音:“罷了,馬球比賽本就難免損傷,把他抬下去,傳御醫診治,換個人上場吧。”

    內侍很快把受傷的騎手抬離了草場,受驚的馬兒也被牽走,皇帝則皺著眉看著身邊一溜的宮中馬球手,似乎在斟酌人選。

    百里霂早看一旁的長桿上伽摩國一方插了十數面小旗,而大炎則只有寥寥三面小旗,相差太過懸殊,不由得好笑,轉身道:“皇上,末將數月來在建墨一直休養,骨頭都懶散了,不如讓臣也上場玩一局,如何?”

    皇帝一怔,正要說話,一旁的太傅韓慕黎已先開口笑道:“正是呢,先前便聽聞伽摩使臣帶來的這些馬球手都是伽摩國內的國手,而我大炎只以宮中年少禁軍應戰,似乎有些怠慢了,若是安陽侯肯上場,才算是盡我大國風范。”

    “太傅說得有道理,”皇帝微笑著點頭,向身后道,“取我的馬具給安陽侯。”

    等內侍們取來這些御用之物的當兒,逐日也被從宮外牽了進來,馬兒赤金的毛色在陽光下耀眼奪目,方才的少年也收起了兇巴巴的神色,挪步過來瞪大眼睛看著這匹稀有的駿馬。

    “這馬生得可真好。”

    百里霂笑了笑:“你也喜歡馬?”

    “嗯,”少年用力地點點頭,眼睛定定地看著逐日碎金般的鬃毛,“我在禁軍里也見過不少好馬,可這么漂亮的馬還是頭一次見。”

    百里霂十分喜歡他這樣不帶阿諛的贊美,笑著拍了拍愛馬的脖子。

    鼓聲過后,草場上塵土飛揚,蹄聲涌動,兩方都揮著球桿去爭場中的馬球,其來勢洶洶,不亞于爭戰。伽摩國始終還是技高一籌,馬技嫻熟,來回間便搶得了那枚小小的木球,挑撥著直向炎方的球門而去。

    炎方自然是不甘示弱地追趕了上來,但對手一撥馬便連過了四人,幾乎無可匹敵,眼看又是一球,卻不妨一匹黑馬迎面而來,馬上的少年狠狠揮動木桿,幾乎把對手的球桿擊斷。只在兩匹馬即將迎面相撞之時,才拉緊韁繩將馬撥到一旁,這樣蠻橫又莽撞的姿態不免使得伽摩國球手不滿,舉手間,兩方便又生了沖突。

    不知何時,一匹伽摩駿馬本該系起的馬尾散落了下來,十分地礙事,少年被撩了幾次,不由得破口罵了起來,兩方雖言語不通,對手卻也不甘示弱,嘰里咕嚕地在球門前與他對罵。眼看就要動起手來,忽然一支描著金紋的球桿擋到了兩人中間,百里霂隔著面甲低喝道:“打球而已,少生事端。”

    他發號施令慣了,口氣里自然有種不容違逆的氣勢,兩方雖然都不是他的部下,卻也悻悻散了。木球再次被拋到空中,一聲馬嘶之后,逐日從數匹駿馬中躍出,劃出一道金光奔到中場,百里霂俯下身長桿一撥便洞穿了對方的球門。

    觀看的宮人內侍們齊聲叫好,然而呼聲還未完全靜下,球門前塵土飛濺,竟又是一球,百里霂直起身,在面甲下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駕著逐日來到了場邊。

    再次爭搶時,伽摩人改變了戰術,在勉強追到百里霂后,俯下身卻不與他爭球,而是揮桿去擊逐日的膝蓋。百里霂還沒有所反應,那少年已撲了上來,一桿打在那人馬臀上,大叫:“無恥,不要臉!”

    百里霂好笑地看著他,只覺得這份年少的帶著粗魯的沖動似曾相識,把球磕給了他:“不必管我,好好打球,贏個彩頭回去。”

    這初秋的下午正是炎熱,一場賽后人與馬都是大汗淋漓,所幸大炎反敗為勝,皇帝的臉色也好看了許多,擺手令人去取賞賜之物。

    伽摩騎手里有一個赤色胡須的男人忽然出列,他身上肌rou虬張,顯然不只是球手,更是名武士。他舉起球桿對著百里霂,用生硬的中原話說:“人多沒意思,我跟你單打,只比一球決勝負,如何?”

    百里霂取下面甲,挑眉望著他:“你是?”

    近臣梁知秋在場邊聲音不大的說:“這是伽摩的一位將軍,叫塞提,侯爺不妨與他比試比試。”

    百里霂把木球拈在手里,微微笑道:“那便只一球。”

    對方并不多說,策馬而上,在木球落下的瞬間撥了過去,直從逐日身邊踏過,他的坐騎十分神勇,看樣子是常打馬球,懂得撒起后蹄揚起塵土堵后方的路。而逐日卻并不是尋常嬉戲的馬匹,剛下戰場,一身戾氣,豈能容得被人擋路,仰起前蹄就踢在那馬后腿上。塞提險些滾了下去,所幸抓緊了韁繩,卻是把球丟了。

    百里霂眼見那球在混亂中彈了起來,連腰也不彎,凌空一抽,便見馬球劃出一道弧線直射入球門,登時四處又是一片叫好。

    這場賽事的彩頭是一色的珊瑚筆架,百里霂對這書房之物自然是興致缺缺,轉手便扔給了那頭發蓬亂的少年,卻見那少年也是一臉苦相,低聲咕噥著:“我家連筆都少見,要這筆架做什么。”

    皇帝耳力倒是極好,聽得清清楚楚,不由得笑了出來,指著少年道:“你啊,就是不愛舞文弄墨,罷了,每人再賞一副宮制的馬鞍吧。”

    少年大喜,忙同其他人跪下謝恩。

    百里霂方才就看出他的蠻勇,只覺得十分有眼緣,尋思著找個機會把他從禁軍中調入自己麾下也不錯。便走向上座的皇帝,低聲問道:“不知這個小武士,是誰家的孩子?”

    皇帝一怔,連笑都頓住了,詫異地看著他:“愛卿不認識他?”

    百里霂也愣了,暗道:我在邊疆十幾年,不認識個孩子很奇怪么?

    皇帝見他露出茫然的神色,忍不住大笑出聲:“你竟不認得他,他是驍騎中郎將的獨子百里陵啊。”

    百里霂聽了這話,背脊一僵,轉頭再看那少年,卻見少年也正躲在一旁偷瞟他,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不知在琢磨什么,便徑直招手讓他過來:“你爹是百里霆?”

    少年似乎早料到他要問這個,點頭:“嗯。”

    百里霂摸了摸下巴:“那你該叫我什么?”

    “大將軍……”少年仔細窺探著他的神色,小聲叫了一句,“叔父。”

    長階外,喧囂聲散了之后,清芷苑的配殿內倒是空曠寂靜得很。皇帝早早屏去了宮人左右,托著一只鏤花玉瓷盞沉默了片刻,才稍稍啜了一口,抬起眼睛看著前面高大的身影:“將軍不嘗嘗么,今年錦州貢來的新茶。”

    百里霂敲了敲茶盞微微笑道:“臣并不懂品茶。”

    “將軍可知朕獨留下你,所為何事?”

    百里霂搖頭:“臣不知。”

    “將軍在建墨的這幾個月,過得如何?”

    “閑散在家,倒是落得清靜。”

    皇帝聽這一句,臉上泛出些笑意,目光淡淡地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又落到桌案上:“這幾日伽摩國使臣來朝,不知將軍可察覺出什么?”

    “臣一直不曾與番邦使臣打過交道,”百里霂偏了偏頭,“不過方才從馬球賽上來看,這幫人似乎有些放肆了。”

    “不錯。”皇帝慢慢收起了閑適的模樣,眼中凜冽的光芒乍現,“如今西域諸國之中,國力以伽摩最強,訖訶羅耶次之,這兩國比鄰而居,不容小視啊。”

    百里霂自然咂摸出他話里的意思,略一沉吟:“西域諸國這些年與大炎一向交好,雖然偶有動作,不過在征伐北涼等大事上還是于我們有益。至于伽摩國這樣的傲慢風氣,皇上不妨給他們一個教訓罷了。”

    他話音落后,周遭沉默了片刻,方傳來幾聲動靜,卻是皇帝走下了座來:“愛卿以為朕是那樣小肚雞腸的人,不過被使臣幾句話所激怒,就急于報復么?”

    百里霂也站了起來,迎面望著他,靜靜地等著下文。

    “將軍還記得么,朕初登大寶之時,瀘晏王領兵直入皇城在宮階上堵殺臣工,脅迫于朕,那樣的大辱朕尚且能忍,眼下這些又算得了什么。”

    “臣自然記得,皇上那時雖然年少,卻是胸有宏圖,忍辱三年斬殺瀘晏王,這份氣魄,百里霂也是十分地敬重,”他說到這,話鋒一轉,“卻是不知如今外患將息,太平盛世之時,皇上怎又起了動兵的念頭。”

    “朕,說了要動兵么?”皇帝一雙瞳仁有些危險地望著他,口氣里聽不出善惡,過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將軍果然是知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