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人間見白頭_分節閱讀_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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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方吧,帶著你的族人,”曲舜向他搖頭,“我絕不會率人追趕。” 阿穆爾固執地舉著刀:“曲將軍,我們的大汗死了,作為她的武士,科爾沁家的子孫,我不能獨自離去。” “阿穆爾,回去吧,你應該明白,以現在的形勢,不管你有多么勇敢都不會有結果的。”曲舜望著他,臉上露出悲戚的神色。 “我不是懦夫,”阿穆爾說道,像是對什么人宣誓似的,握緊了刀,“我要殺了你們的將軍,為大汗報仇。” “你……” 曲舜還不及說話,就見阿穆爾立起馬向他沖來,然而還沒到他近前,又忽然地側開了方向,貼著他向王帳方向奔去。 曲舜一驚,立刻策動炭火馬追了上去,發出的叫喊被清晨的寒冷空氣堵在了喉管里。 百里霂的傷勢太重,經過這些天也只是剛剛能坐起身,馬卻是不能騎了,他披著墨色大氅,臉色蒼白地坐在一輛戰車里。 尹翟側馬在一旁,半躬著肩道:“王帳四處所有北涼兵力已被盡數剿滅,聽戰俘說天亮時有一小股人馬向北逃去了。” 百里霂輕輕點了點頭。 忽然,已經趨于平靜的炎軍陣營中sao動起來,尹翟個頭高大,又騎在馬上,很快便看見了sao動的來源,低喝一聲:“有北涼兵回襲,保護將軍。” 來人的速度十分快,手里提著一把長柄馬刀,在緊急匯合的炎軍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只是遠遠看去就見他滿面血跡,不畏死一般地沖了過來,渾身的煞氣。而他身后緊追著的,竟是曲舜,尹翟心中有些納悶,卻也沒多想,上前一步擋在了車前,從身后拿出一張弩弓來。 “阿穆爾,回來!”曲舜嘶啞地喊著,手指痙攣地抓緊了劍柄,卻遲遲沒有拔出來。 倉皇間,尹翟的箭已射了過來,幾乎是無法避讓的一刻,阿穆爾飛身翻到了馬腹左側,緊接著向尹翟擲出了手中的長刀,刀鋒狠狠地插進了尹翟坐騎的前額里,戰馬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在距離百里霂的大車只有幾十步遠的地方,阿穆爾舉起了佩刀,他緊緊咬住了后齒,像瘋了一般向那個身影沖去,而前方的一小隊親兵幾乎已不能算是阻力了。 尹翟摔在地上一時還無法爬起來,只能竭力喊道:“曲將軍——” 曲舜仿佛聽見心口有個什么東西繃斷般的聲響,戰馬卷起的塵土遮掩了前方將軍的神色,那只是短短一瞬,卻仿佛隔了很久,因為他耳邊似乎響起了幾句曾經聽過的話語。 “希望下次,我們不需要再隔著城樓互相喊話,而是請你坐到我家的帳篷里去喝我們的馬奶酒。” “等到有那么一天,邊關無戰事,我可以領你去我們那邊走走,也是有些好玩的地方。” 他記得那時候這個年輕人一點也不拘束,在城頭看見他無憂無慮地縱馬唱歌,笑容里有曲舜羨慕的東西。 再回過神時,劍柄還握在手里,連同阿穆爾背后噴濺出的鮮血都是guntang得真實,染得他滿手血腥。 在暮色來臨之前,百里霂在曲舜的攙扶下走進王帳,親兵搶先揭開了嵌著金箔的帳簾,沒走幾步,里間又是一副華貴的皮帳。百里霂輕輕拍了拍曲舜的肩,抽出手臂,步履緩慢地向內走去。 這是他時隔幾年再次來到這個象征北涼王權的大帳,然而上次還是作為盟軍在帳下飲酒,今日,卻已取下了王帳主人的性命。王帳內的奢靡擺設少了很多,大約是在戰亂中被擄走了,帳中是巨大的寶座,鋪著一張白虎的皮毛。 “都下去吧,”百里霂向親兵道,然后咳嗽了一聲,“曲舜,把燈點起來。” 案上的燈盞顯然是中原的樣式,鎏金的十二支盞盤,一燃著整個王帳都亮了起來,燈油里散發出淡淡的香料氣味。 曲舜看他向王座走去,幾乎以為他是要走上王座,卻見他側身坐到了左手邊第一個矮榻上,那是乞顏當初宴請他時請他坐的位置。 “曲舜,殺了阿穆爾,你心里很不好受么?” 男人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把曲舜從沉思中驚醒,他略一怔仲,低聲答道:“嗯。” 阿穆爾從馬上跌落時,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說什么,而他已聽不清了。 帳內重新陷入詭異的靜謐中,這讓曲舜隱隱有些疑惑與不安。即使讀書不多,他也明白,這一戰之后,百里霂的聲名將遠播四海,畢竟從沒有一人曾兵踏王帳。然而此刻這個即將走向巔峰的男人,安靜得出奇,他微微垂著頭,睫毛投下了濃重的陰影。 “將軍……”曲舜遲疑著向他走進了些。 忽然手腕被拉住了,百里霂抓著他的右手按到了自己胸口上,手掌下的心跳清晰而沉穩,他有些突兀地輕聲說道:“多好啊,我們都還活著。” 這輕輕的一句話,幾乎使得曲舜落下淚來,不為別的,只為在戰火中相繼離去的同袍們。這些年偶一晃神耳邊常回響起了宋安他們的說笑聲,這些人仿佛一直在身邊,從未離去。 他想起那顆高懸在桅桿之上的頭顱,慘白干癟,眼睛久久沒有合上,眺望著這片草原。這樣慘痛的記憶使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將頭埋在將軍的膝蓋上,哽咽著道:“白大哥要是知道有今天,也會瞑目了吧。” 男人黧黑的瞳孔望著他,并沒有說話,在抬手拭去了他臉上的淚水之后,輕輕地抱住了年輕人的頭。 偌大而空曠的王帳里只剩了兩個人的影子,看上去有些單薄和落寞。不知過了多久,百里霂忽然抬起頭,向外望去:“你聽,是什么人在唱歌么?” 曲舜怔了怔,低聲答道:“好像是北涼的俘虜。” 俘虜安置的地方離這里并不遠,飄渺的歌聲被風吹了過來,夾雜著嘶啞與蒼涼,是那首在草原上流傳了很多年的歌謠,后世的文人曾搜集來譯成了中原的詩歌:鴻雁南飛兮一去不返 茫茫原野兮牧我牛羊 芊芊美人兮獨坐穹帳 侯我良人兮何時歸還 昌朔五年的秋天,永遠地記在了大炎的史書上,曾經縱橫睥睨北疆三百年的北涼族覆滅。在經歷過輝煌之后,長期的內亂和紛爭瓦解了這個驕傲蠻橫的部族,而最后的星火也在與炎軍長達三年的久戰中隕滅了。 在最后的三個月里,兩軍交戰死傷的人數已經難以估計,直到多年后放牧的牧民,還能在羊群啃食過的草地里看到森森的白骨。 大軍浩浩蕩蕩穿越過半個草原回到靈州時,杜昇已率了眾多文官迎出了城門外數里,他起先被百里霂肩上厚厚的繃帶嚇了一跳,很快又走上前來賠笑道:“將軍的勝績還沒送到都城去,陛下的圣旨就已送到靈州了。” “圣旨?”百里霂冷冷地笑了一聲,“難不成是起先那幾位大人向皇上求得了停戰的旨意?那本將可就要成罪人了。” “將軍說哪里話,”杜昇結結巴巴地說道,“學生讀了多年的書,可從沒見過這樣的驚世之戰,不止雪恥當年北涼軍隊南下之辱,還永平了邊疆之患,將軍是不世出的將才,前是絕無古人,恐怕后世也……” “夠了,”百里霂打斷了他,“圣旨在哪?” 杜昇忙住了口,換了副口氣:“欽差大人前天剛到,呃,就是岳小公爺。”他說到這,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卻也沒繼續說什么,退到了一旁。 這一次凱旋,靈州城內放了徹夜的燈火,擺了滿城的慶功宴流水席,只是大將軍還是像以往那樣,悄無聲息地回了自己府邸。 剛走入中堂,一眼便望見廳內等候多時的岳寧,兩人照面時,彼此都怔住了。岳寧的目光先是落在了百里霂肩頭的傷上,隨即就眼眶微紅地咬住了下唇。而百里霂則愣在了門口,他清楚地看見岳寧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連發帶也是縞白,心里一沉,問道:“你家中……是誰過世了么?” 岳寧嘴唇抖了抖,忙不迭垂下了頭去,吸了吸鼻子:“太后薨天了。” “太后?”百里霂愣了愣,才想起那是岳寧的meimei,他捂著左肩的傷處向屋內走了幾步,“我記得太后年紀尚輕,怎么突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