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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人間見白頭_分節閱讀_50

    曲舜終于變了臉色,猛地繃直了脊背:“不做將軍了?”他嘴唇微微發顫,“將軍不是說,男兒生于天下,不可碌碌無為,更不能貪生怕死。將軍還說,既然身為軍人,就算終因年老體缺到了卸甲之日,也永不可有卸甲之心。”

    “將軍說過的話,我們都記得,怎么將軍自己倒忘了呢?”曲舜眼睛有些發紅,神色間帶著些許的失望與憤怒。

    百里霂驟然僵硬了臉色,而后松開了手臂,撫額輕嘆,像是喃喃自語般:“是啊,不過死了個乞顏,北涼還在,他們十幾個部族的大汗王也都在,我怎么就想起這些來了。”

    他忽然抬起頭,對曲舜笑了笑:“你說得對,我拿那些話教訓你們,若是自己都做不了表率,豈不讓人笑話。”

    曲舜隱約覺察出那笑中的落寞,心中有些鈍痛,卻又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彌補,躊躇了半天才輕聲開口道:“將軍……”

    百里霂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笑容里微微泛出一絲苦來:“你知道么,皇上說我心里只裝著家國天下,他不知道……我是不得不裝著這家國天下。”他緩緩站起身,繞過曲舜,走向書桌的方向,從案上拿起那方沉重的鑲金鑌鐵印來。

    “自我二十六歲接了這枚將印,從此印上這五個字就溶入了骨血,像是載入了無限的榮耀,”百里霂用拇指撫著印底,低聲道,“你們敬仰欽佩,愿意追隨的是大將軍百里霂。”

    他將印放回原處,別過臉去:“除去了大將軍,百里霂還剩下什么呢。”聲音低不可聞。

    就在這默然相對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親兵的聲音:“稟報將軍,押運軍備的御使大人和車隊已經啟程了。”

    百里霂抬起眼:“知道了,”他轉向曲舜,“你去傳令吧,我一會就去見見那個私自離軍,斬殺乞顏的年輕人。”

    曲舜遲疑了一會,低頭道:“末將領命。”

    陽光徐徐地灑進屋內,溫暖而和煦,窗檐下落了一只灰羽的鳥兒,仰著脖子嘰喳個不停。

    百里霂抬起眼睛看向那鳥兒,鳥兒也透過窗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他,過了一會,終于張開翅膀飛去了。

    周遭一瞬就靜了下來,百里霂回過神后,意義不明地兀自哂笑了一聲,然后走到榻邊披上外氅。隨意的一回眸間,恍惚看見枕邊散著一根薄玉色的發帶。拈到手中一看,質地是宮制的冰錦,并沒有綴著多余的飾物,顯然是岳寧匆忙離開時落下的。

    靈州城,北大營。

    往常議事的大廳內積滿了人,幾名擠不進去的小步卒在門外徒然跳著腳:“哎,讓讓,我只看一眼。”

    突然人群露出了一個裂口,小步卒立刻向里面沖去,迎面就撞上了硬邦邦的皮甲,隨即額頭也被狠狠敲了一記。

    步卒吃痛,一抬頭立刻苦了臉:“宋副尉……”

    宋安瞪起眼睛,喝道:“瞎闖什么,你是哪營當值的?”

    “小的是……”

    正在這時,白凡也擠了出來,齜牙咧嘴地整了整歪掉的胸甲,向左右道:“都散開,大將軍來了。”

    在軍營中,“大將軍”這三個字倒是比圣旨還靈驗,呼啦一下就從議事廳內涌出一批人來,兩邊挨著向外退去,只是走道不寬,還是有些亂哄哄的。

    百里霂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副樣子,等到里三層外三層的人散得七七八八,他才看清被圍在中間的那名年輕人,生得高大健壯,長相卻并不怎么起眼。

    “你就是領兵伏擊乞顏的那個尹翟?”百里霂問話的語調平平,聽不出喜怒。

    年輕人愣愣地看著他,突然想起還未行軍禮,忙躬身下去,有些口吃地說道:“稟,稟報將軍,屬下就是尹翟。”

    宋安在一旁幫他說道:“將軍,就是他帶了十幾名輕騎埋伏在北涼軍逃散的路上,正碰到乞顏他們……”

    “怎么,你是隨他一起去的?”百里霂低喝道。

    宋安被那投過來的冷冰冰的目光嚇得立刻噤了聲,站到了一旁。

    “我記得你,你是李廷的手下,烽火營的一名輕騎,是么?”百里霂繼續淡漠地問道。

    “是。”

    “你們十幾人伏擊北涼數百騎,這其中的危險不可謂不大,你為何去冒這樣的風險,”百里霂垂下眼睛,唇角微微帶笑,“是痛恨蠻子,一心報效家國?還是想立下奇功,求一份封賞?”

    尹翟似乎是沒料到他會這么問,一時就傻在了那里,半天才磕磕絆絆地答道:“我,我只是不想再被人嘲笑,他們都當我是烽火營的笑話……”

    百里霂還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等著他說下去。

    “我知道我很笨的,無論是弓馬騎射,還是近身搏殺,總是沒別人學得那么快那么好。”他抓了抓頭,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看了一眼旁邊站著的李廷,忽然抬起頭,“可是我不怕吃苦,他們每天射兩百箭,我就射一千箭,我……”

    他聲音微微顫抖的,帶著嘶啞:“我只想終有一天,也可以挺著腰板跟別人說,我在靈州烽火營里任職,大將軍麾下最精良的烽火營。”

    百里霂默然地看著他,不置可否似的:“你就沒想過,若是這次失了手,說不準就被北涼人殺了,連尸首都找不回來。”

    尹翟瞪大眼睛看著他,有些底氣不足:“我,我……”

    “但你終究還是回來了,還手刃了北涼大汗乞顏,成了軍中眾所周知的大英雄。”百里霂笑了笑。

    尹翟看見他笑了,稍稍放心了些,正要說話,卻聽他又開了口。

    “不過,就算你僥幸沒有死在北涼原,軍中的法令也未必能饒了你,”百里霂臉色一沉,轉向一旁的李廷:“私自離軍該當何罪!”

    李廷上前一步:“離營不足三日,杖責五十,”他頓了頓道,“領頭者罪加一等。”

    “哦?”百里霂斜覷了他一眼,又微微笑了,在尹翟肩上敲了敲,“我看他這副身板,一百杖未必能打得散。”

    他轉頭問道:“這次離營的有多少人?”

    “稟報將軍,私自離營的一共十七人。”宋安低聲答道,“交戰中死了五個。”

    百里霂的神色稍稍一滯,沉聲喝道:“剩下的十二人,押到校場領罰。”

    “將軍,”白凡終于沒忍住,硬著頭皮開口求情,“他們這次所立的戰功赫赫,難道不足以抵消離營之罪嗎?”他一面說著,一面悄悄對站在一旁的曲舜使了個眼色。

    曲舜會意,站到白凡身側,微微低下頭:“懇請將軍從輕發落。”

    百里霂的目光在他們頭頂上轉了轉,點頭:“不錯,他立了大功。我們與北涼對峙以來,還從未有人能夠誅殺敵軍的大汗,不過,”他頓了頓,“我若是為此事免去他的責罰,那么所立下的軍令還有何意義?從此軍中也不必再由本將下令決斷,只等士卒自己瞅準時機出城便是,說不準,還會出十個尹翟,連王帳也能拿下來了!”

    白凡見他疾言厲色,不敢再多言,將手按到腰間,準備隨時退去傳令,卻聽得百里霂又輕輕地嘖了一聲。

    他走到尹翟面前,瞇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等到乞顏的死訊傳到了皇上那里,說不準龍顏大悅,會破格提升你幾級,本將若是在此罰了你,倒是駁了皇上的面子,”他轉頭道,“罷了,先把他押入刑房,待上疏奏達朝堂之后,再議不遲。”

    宋安長吁了口氣似的,一把拉過尹翟就將他帶走了,李廷也隨之匆匆告退。

    “將軍,其他人仍要押去校場么?”白凡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