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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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先前店內(nèi)大家所猜測一樣,她確實是江南人,跟著來做生意北上的父親一塊兒來的京城。路引對商人而言確實很不好批,即使他們是做海運送貨生意的,每年就算跟著官家船走,也很不容易。 好不容易能來趟京城,她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適應(yīng)。 先是京城干,干到她仿佛一條脫水的咸魚,隨時都可以高高掛起,隨風(fēng)飄蕩。身上就算天天抹東西,還是覺得整個人都繃緊了,不停想要喝水。 其次是嚴苛。 江南人走到哪里,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夏日里天熱了,都敢穿輕薄的透明絲綢配上紅主腰,露出那一身肌膚。很多喜歡學(xué)京城里的穿法,也都自己再改過。 到了京城,她就見著那傅小姐穿著特殊點,其他人大多數(shù)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上下裝就上下裝,男子也不例外。 還有就是吃食。海運開通之后,沿海一帶糖多了起來,如今吃食是越來越偏甜。她家還都吃米,不像京城桌上老喜歡放饅頭包子。 好吃是好吃,可她真是吃不太習(xí)慣。 船上吃得更糟糕,可想到能賺錢,她就什么都能忍。到了京城有錢什么都能干了,卻發(fā)現(xiàn)要花更多的錢才能過江南一樣的日子。 這也太難熬了。 最后還是住的問題。 唯一的高興,大約就是京城蚊蠅蟲蟻比江南少多了,至少不會讓她隔三差五配著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香囊”到處亂掛。 當(dāng)然,這種花鋪她在江南沒見過。 江南花多,卻沒有一家會像這樣,連一整面墻都種上東西的。明明江南才能見著更多的花,誰想京城里大多數(shù)花也都有,看起來似乎還更好看。 就是花畫可真太貴了。 “不過花也貴。”她自言自語說著,“花可貴了。田要給百姓種糧食,哪里有空去種什么花草。” 她花了大把錢買了一幅畫,往自家臨時租的院子折返回去。 來京城暫住,買屋子遠沒有租房劃算。聽說今年新科狀元住的地方也是租來的。 她麻溜往回走,誰料在家門口院子里一抬頭,直撞見了一個老人。 老人穿著樸素干凈,臉看起來一臉兇相。 小娘子手腳僵住,乖乖叫了一聲:“秦爺爺。” 被稱為秦爺爺?shù)睦先司珰馍襁€好,可眉宇間透著一股子的憂慮。他朝著小姑娘點了頭,詢問了一聲:“去哪里了?” 小娘子老實回答:“出門去逛逛。見著有一家花鋪新開,進去買了一幅畫。” 秦爺爺微微頷首,頓了頓又告誡了她一番:“明天你爹會陪著我去一趟順天府,再去傅府送個拜帖。你可不要再亂跑,不然回頭走丟了,沒人有空來尋你。” 小娘子乖乖應(yīng)聲,在聽到傅府的時候,忽然睜大眼:“咦?是戶部尚書那個傅府么?” 秦爺爺應(yīng)了一聲:“不關(guān)你的事情。” 小娘子確實不知道這群大人要做什么,可…… 她老實說著:“秦爺爺,我今天買花畫的那花鋪,聽說就是傅尚書的女兒傅小姐開的。她今個就在那兒呢。要不要我去尋她遞個拜帖?” 秦爺爺微愣:“傅小姐開了個花鋪?” 小娘子應(yīng)聲:“是,今天開業(yè),人好多的。” 秦爺爺沉吟片刻,再度開口:“我與你父親商量一下。要是順天府府尹不管這事,我再去尋傅府。” 小娘子見自己都碰上傅小姐了,大人們的事還是沒自己插手的份,失望將手背在身后勾著。等秦爺爺又說了兩句教育她的話,她才得以走回自己房間。 其實她上回偷聽到了。 “田連阡陌者諸科不與,室如懸磐者無差不至。”他們是在說江南老百姓貧富有差,且越來越嚴重了。富人田多到荒棄,還用各種方法逃稅,窮人為了生活都賣了土地,家里更是空空蕩蕩。 秦爺爺祖上是幫著打天下的將士,后來安于一隅,當(dāng)了村里監(jiān)管里甲制的一名老人,民間就叫他鄉(xiāng)老。他擁有直接上京的權(quán)力,可以去順天府稟明民間這種情況。 哎,也不知道她爹為什么要插手,送秦爺爺上京。今年是各地官員返京述職的年份,秦爺爺可以和官老爺一起上京的。 明明他們家又沒有土地,還是走海運生意的商人,插手不會麻煩么? 小娘子腦瓜里想不明白,撇撇嘴,決定再喝點水。 京城實在太干了! 第98章 傅家大小姐在京城里開了一家花鋪。 這家花鋪整個景致布置得好似神仙住的一般, 里頭賣的東西都比別家精致。消息靈通的家里都聽說了這個, 略有點好奇,卻也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 推延了去看一眼的時機。 順天府府尹消息就很靈通, 他很早知道了這件事,記在了心上, 不過沒什么表示。一個花鋪而已,家里女眷要是喜歡, 那直接就能去買, 要是不在意,那就更沒所謂。 京城這兩天比較安穩(wěn),沒什么事情,但他一大早起來, 左右眼皮就一起瘋狂跳。 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 這兩個一起跳是什么情況? 帶著點迷信思想的府尹默默扯了一小塊白紙,沾了白水往自己右眼上一貼。跳財可以, 跳災(zāi)必須白跳。 堂堂府尹做出這種事情, 放出去可能要被笑死, 但反正就那么點時間, 他也見不著什么人, 稍微白跳一下也不是不行。 府尹由于一大早的眼皮跳,今天做事格外上心,每一份公文都要看兩遍才給過,生怕出點什么差錯。 等外頭通知有地方縣城鄉(xiāng)老求見, 他心頭一個咯噔:來了。 來人正是那天去傅辛夷店的小姑娘父親帶上京城的地方鄉(xiāng)老秦爺爺。 他年紀較大,本是不該隨便亂跑的,可有的事情他不說,他怕是以后沒人能說了。 秦爺爺被請到府尹面前,先跪拜行大禮:“小民秦根,見過大人!” 府尹讓人趕緊起來:“老人家不辭千里來京城,是為何事?” 秦根恭敬跪著,不肯起來。 他語氣沉重:“小民要檢舉青胡縣,團局造冊!” 府尹一聽這名字,頓時明白了是什么事情。這些天朝中上下正在說這戶籍更改一事,各方不知道狀元郎是什么個狀態(tài),又私下里在揣測皇帝是什么個態(tài)度,暗潮涌動。 如今突然碰到一個鄉(xiāng)老過來吿“團局造冊”,這簡直是交出了一把劍,給了人整改的理由。 但要不要接過這把劍,是府尹要決定的事情。不接,良心有愧,且萬一回頭查起來,他保不準會被算團局造冊的一員。接了,怕一個不好,全家覆滅。 難怪左右眼都跳,太過可怕。 很多百姓這會兒還不識字,就算識字的不了解民間俗事,怕是根本沒法理解“團局造冊”是什么個意思。這鄉(xiāng)老顯然以前也是個讀書,一直有所學(xué),這才能知道這個詞。 秦根跪拜著往下直說了。 所謂團局造冊,就是大家一起來偽造黃冊。 偽造黃冊是個很難的事情,因為每十年一個更新,要是和上一回的對不上,那就是個連帶責(zé)任,從上頭可以往下清算的。要是查案查起來,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尤其是后湖管理實在嚴,真要能手伸到后湖去,那地位恐怕已經(jīng)上天。尋常人沒這個地位,有地位的人又沒這個自由度去后湖,所以想下手很難。 但難也扛不住有人就是利欲熏心,干脆大家一起偽造,有利一起圖。 秦根就說了一下他知道的情況。 他舉了個例子,說這人叫張三。 張三的父親賄賂衙門基層的算手和主事,讓人將自己的部分田,掛在了一個死人身上,避免了繳稅。黃冊上寫這家絕戶了,那這戶人家的田當(dāng)然就不用繳稅了,這就逃了一部分。 然后這個張三的父親,又買了一部分田,這部分田呢沒走衙門的公賬,是私下買賣,請人來種,所以稅收就不是他來負擔(dān)。他有錢啊,對方不服,他就打到對方服。 到后來這位父親有錢更多了,就送張三去當(dāng)官。 張三當(dāng)了官,手下的田更加不用交稅。但這個不用交稅的土地有限,所以余下的地還要想辦法,然后就勾結(jié)衙門,將自己的良田改成鹽堿地。 他的土地不好,交稅就又沒了。 于是一頓cao作猛如虎,他良田兼并萬頃,一分錢不用上交,爽透了。 不交稅是一方面,回頭還有一個不想服徭役。徭役是家家戶戶都要輪流干的事情,張三一家有錢有權(quán)了,和衙門一串通,于是輪流是輪流了,給張三一家偷偷換次序,改人口數(shù)。 反正怎么造作怎么來。 沒錢的人想要吿張三,那也要有地方吿才行。一來二去,只能吿到鄉(xiāng)老這邊來。因為那頭一群人早勾結(jié)在一起了。 府尹聽了半天,就問了一個問題:“這張三是誰?張三父親又是誰?” 秦根沒起身:“民間此等事情過多,張三只是小民將多家事情虛構(gòu)為一例,實際上本縣已有數(shù)家人因此瀕臨絕戶。家無田地可耕種,替別人耕種,一年到頭卻填不飽肚子,還不得不多服徭役。” 府尹又問:“那你們知縣呢?” 秦根苦笑:“朝中有規(guī)矩,知縣不可是本地人擔(dān)任。然而外來者又如何斗得過抱團的地頭蛇?這算手和主事的本事,可比現(xiàn)在知縣還大。” 府尹無言。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知縣拖家?guī)Э谶^去,也就這么一家老小。怎么能斗得過地方那么多人?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自持清高熬三年走人。 要是脾氣大一些的,和地方斗死斗活,最后保不準有苦難言。 府尹嘆氣:“您這問題,有些難啊。”地方管理還是多看地方人士,求助朝廷,朝廷能管得了一處,也管不了多處。 秦根當(dāng)然知道難,就是因為難,他才會特意上京求助。 府尹嘆氣:“這事本官會上報上去,但陛下恐怕也難立刻決斷。新科狀元對這些事有所了解,對黃冊一事更是上心。您不如再等等。等經(jīng)筵過后,此事必會拿到朝上商議。” 秦根詢問:“新科狀元封大人不是才十九?” 府尹點頭:“是十九。您這事好巧不巧,他指不定真擅長處理。他先生正是后湖的劉大人。” 秦根一聽劉大人的名字,肅然起敬:“是,那小民再等等。” 府尹應(yīng)下了這事,又問了秦根一些關(guān)于他們縣所存在的問題,一一記了下來。秦根人大老遠跑到京城,要是自己這邊沒法處理,肯定會有下一步,找下一個人。 他不想應(yīng)了自己眼皮跳動的劫。 秦根見府尹態(tài)度極好,真有心上稟和處理,心里安心了一些。 他比進門時更加誠懇行禮:“謝過大人!” 府尹點頭,多說了兩句:“京城不比江南一帶,老人家這些時日注意身體。若是水土不服,記得要早早看大夫。不要諱疾忌醫(yī)。” 秦根連連應(yīng)下。 府尹讓人將秦根送走后,待在書桌前沉默了良久。 這事情還真不好處理,遠比封凌和傅辛夷當(dāng)初的被行刺事情難多了。他都怕自己處理這事情,轉(zhuǎn)頭也來一遭被行刺。被行刺傷一個還好,就怕這事牽扯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