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推開老舊的木門,眼前站著一個女人,穿著規規矩矩的短袖牛仔褲,笑得燦爛, “嚴老師,晚上好。還沒休息嗎?” 老嚴瞪著眼睛,片刻后才說:“徐觀今兒不在啊。” “我知道。”楊果說:“來找您。” “正打算歇著呢……”老嚴說著, 讓開身子對她道:“進來吧。” “找我干嘛,隔這么久想起上回的雞湯了?”老嚴取下眼鏡, 走到檐廊, 打開燈讓楊果坐。 楊果邊坐下邊笑著賠罪:“當時就想著請您去吃全聚德,結果不是有事耽誤了。” 桌上有一盤小碟子, 裝滿花生瓜子兒, 還有一份報紙,已經被翻爛了。 “全聚德太膩歪了。”老嚴磕著瓜子咔咔響,將小碟子往楊果那頭推, “說吧,什么事兒啊。” 楊果默了默,說:“您知道徐觀去干嘛了嗎?” 老嚴的神色在檐廊的燈光下毫無變化,依然是閑致的樣子,“我知道的可不比你多。” “我不是想問他在干什么。”楊果剝開花生,又扒掉深紅棕的碎衣皮,慢慢說:“我只是想幫幫他。” 老嚴抖落被風吹落到衣服上的花生碎皮,“你現在做什么來著?” 楊果說:“混得不好,開了個小店做旅游生意。” “我以為你會去做什么記者來的。”老嚴拿手指搓搓眉尾,“現在人民生活富裕啦,成天想著往外跑,有什么好跑的呀,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旅游不就是從自己看膩的地方,跑到別人看膩的地方。” “對。”楊果笑了,“京城節奏快,很多人追求慢生活的度假旅游,但是跟您一樣的老北京,其實已經在過這樣的生活。” 老嚴聽得舒服,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一點,擺手道:“行了,你也別跟我這兒拐彎抹角了。你現在雖說好歹也是個小老板,但徐觀想做的事兒,你還真幫不上忙。” “我可以幫得上。”楊果放下笑意,認真看向老嚴,“但我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做。” “像您曾經教過我的,世間事沒有黑白分明,對錯只是態度,當年湯蕊并沒有參與,但她選擇袖手旁觀,你說她的態度聰明。” “那我可能會讓您很失望,我是個愚笨的尋常人,我受不了看他一個人冒險。” “湯蕊今天來找我了。” 老嚴默默聽著,手里的花生碎衣被風吹得亂散,黏到衣服上也不管了。 “我想您懂我的意思。”楊果說。 莊安志和艾瑪詩雖然答應幫忙,但就如他們所說,這樣的事,外人能夠起到的作用其實不大。 能真正起到作用的,必須是能夠近距離接觸到這件事內部的人。 ——比如柬埔寨的坤,和與單高揚來往密切的湯蕊。 “你來找我這個退休好幾年的老頭兒,我也只能告訴你和以前一樣的話:這個世界上從不缺壞人,所謂的好人能做的,無非螳臂當車,或視而不見明哲保身,而聰明人的選擇,往往是后者。”老嚴說:“但我想,你自己已經有答案了。” 他站起身,往廚房走去,“喝杯茶嗎?” “我這兒也沒什么好茶,”老嚴拿著一罐邊緣的字樣都被磨掉的鐵罐,倒進蓋碗,又抄起一邊的保溫壺扭開木塞,往里倒開水。他接著說:“但品茶嘛,個人選擇而已,我就好這一口。” 楊果端起茶杯,蓋碗露出的縫隙里,蜷縮的葉片舒展,茶湯被燈光映成暖黃,熱氣裊裊。 湯蕊來找她的目的,也許自己尚不清楚,但楊果已經猜到了。 她會是很好的幫手,只是楊果還在猶豫。 “如果,”楊果輕聲道:“我是說如果,我這么做了,徐觀會生氣嗎。” 當年拋下他的人,卻能夠在多年后的關鍵時刻幫上他的忙。 老嚴搖著頭吹散茶杯溢出的霧氣,嘴里很不客氣,“他有什么資格生氣?” 楊果笑了出來。 其實她想問的,并不是徐觀會不會生氣,這件事可以說重大,也可以說平常——只是受了前女友的幫助而已,他確實沒有生氣的由頭。 她真正在意的,是如果湯蕊做成這件事,就相當于從另一個角度上填補了當年未竟的遺憾。 少年時沒有結果的戀愛,因為其中一個人犯了錯而失敗的戀愛,在多年以后這個人彌補了過錯,那兩個人會不會重新走到一起呢。 即使楊果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處在愛情中的女人,也難免偶爾缺失安全感。 “你想做的事,”老嚴說:“不管結果如何,你只需要確定自己會不會后悔。” 老嚴不愧混跡社會多年,這真是解決問題的萬金油答案。 大概所有有關決定的事情,都可以這么問自己,做了會后悔嗎? 這件事呢?做了可能會后悔,但如果不做,一定會后悔。 那就去做唄,還能怎么樣。 楊果喝完溫涼下來的蓋碗茶,將杯子往桌上一頓,起身道:“謝謝嚴老師。” 她笑瞇瞇地替他關上門,縫隙合攏之前說:“下回請您吃全聚德。” 老嚴拿起桌上的報紙,端著蓋碗茶回到后院,再次嘆了口氣。 他腿上攤著被翻到卷邊的舊報紙,內容正是七八年前的那樁高官貪污受賄落馬被判無期徒刑的案件報道。 國槐樹葉被風吹得嘩嘩響,在地上投出張牙舞爪的影。 楊果走出巷口,給艾瑪詩去了電話。 “誒正跟我爹說著呢,老頭子才聽了幾個字就拒絕了我,果然是老了受不得驚嚇……”艾瑪詩接起來就開始吐槽,楊果耐心聽完,才 說:“我想要一下湯蕊的聯系方式。” “什么?”艾瑪詩不敢置信,又問了一遍。 楊果說:“有點事,麻煩你了。” 艾瑪詩嘴快地接口道:“什么事兒啊?你跟那女的能有什么事兒……”話到這里,她又反應過來了,這段時間,楊果還能有什么事。 “嘶——”艾瑪詩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氣到說不出話來。 楊果說:“幫你們減輕負擔嘛。” “我寧愿你別這樣。”艾瑪詩嘟囔著,最后還是給楊果發來聯系方式。 屏幕上一串漂亮的數字,整整齊齊好幾個8。 楊果握著手機,先打車回到家,在陽臺點上一根煙。 今晚月色朦朧,被深灰的云遮住大半,陽臺沒有開燈,樓下萬家燈火越發明亮。 光鮮亮麗的鋼鐵森林,其間隱藏無數腌臜陰暗,有人在奢侈豪華的別墅里紙醉金迷,也有人在空蕩的寫字樓徹夜追趕同期業績。 比起要做的,該做的事,她猶豫的理由算是可笑。 老嚴真是個滑頭,明明什么也沒說,卻還是讓自己確定了想法。 楊果嗤笑一聲,編輯好短信給那串號碼發了過去。 湯蕊果然沒有睡,幾乎是秒回,約她見面詳談。 約的地方就在歐香小城附近的一家咖啡廳,第二天,楊果提前半小時到,湯蕊戴著墨鏡如約而至。 她先謹慎地環顧四周,才小心翼翼坐下。 楊果抱著手臂,說:“怕什么。” 湯蕊還有些沉浸在前一晚的復雜心緒里,姿態也不如往里那般清高,取下墨鏡道:“說吧,你有什么條件?” 昨天她收到的短信里,只說到能幫她說服徐觀,但是自然有一些條件。 楊果沒回答,先問:“你出來都有誰知道?” “我說跟閨蜜約好了,她就呆在家里。”湯蕊說。 還算她聰明。楊果拿手指輕敲著咖啡杯沿,“也不算條件。” 湯蕊皺眉,同樣是女人,她不信楊果這么大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楊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緊不慢道:“我沒有條件,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犧牲。” “犧牲?” 楊果接著道:“我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嫁給單高揚。當初你做錯了,一錯就是這么多年,你想找到徐觀,因為你需要一個機會贖罪。” 湯蕊看著對面翹著二郎腿的女人,一時有些怔愣。 她確實是這么想的。 她因為什么離開徐觀,現在卻又要因為這個嫁給單高揚。 經過一晚的思考,她其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嫁給誰都可以,但不能是單高揚。那樣的話……她會徹底失去找回徐觀的機會。 “但你首先得明白,你到底有沒有這個決心。”楊果說,“就是犧牲。犧牲掉表面上看似完美的婚姻,一個英俊多金,還能給家里帶來助力的完美的丈夫。以及,承擔一定會有的……家人的怒火。” 湯蕊盯著眼前的咖啡,淺焙的紅棕色液體,在燈光下澄澈到近乎透明。 楊果這么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關于單家做的事,關于她為什么那么迫切想要見到徐觀。 她全都知道了。 “你想贖罪,”楊果從包里掏出煙,朝柜臺示意了下,那邊表示可以,她就自然點上,朝湯蕊吐出煙霧。 “我來教你怎么做。” 走出咖啡廳,湯蕊一言不發驅車離去。 楊果摩挲著耳骨上的碎鉆,眼前飄過片片雪一般的柳絮。 她在利用湯蕊。 她知道湯蕊一定會答應的。 這個女人,這些年有多后悔離開徐觀,知道徐觀糟糕的境況以后又有多猶豫,那在她得知自己要嫁給同樣可能落到這樣境況的單家,就會有多堅定地反水。 背叛這種事,有一就有二。 不過如今只是,背叛單高揚,讓徐觀得利而已。 楊果抓住一片柳絮,放到嘴邊輕輕吹了口氣,柔軟的白毛從掌心滾落到地面,如同雪白的塵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