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不遠處有一道月門,原本安靜無聲。忽有一宦官從含元殿的方向匆匆趕來, 招手招呼了幾人,便隱隱有了幾許嘈雜之聲。 “有個隨丞相大人一同進宮參宴的謝姑娘,不知去哪兒了,你們快都去找找。” “丞相見不著人,臉黑得可怕。找著趕緊讓她回殿里去!” 那宦官說罷轉身便走,趕去別的地方傳話。園中當差的幾人相視一望,都有點為難:這位謝氏他們多少有所耳聞,卻不曾見過。要找只能挨個問,怕是有些攪擾賓客吧。 卻有一人垂眸:“我識得她,而且方才見著了。你們別管了,我去。” 言畢他轉身回到園中,四下一看,直奔涼亭。 “唉,jiejie說有顧慮,我也明白。這樣的事若落在我頭上,我也是要好生想一想的。”蘇流霜凝神輕道,轉而又笑,“但若哪日婚事定下來了,我必要為你們備一份厚禮,還要賀阿婧又有了娘親!” “謝姑娘。”亭外忽而響起輕喚。聲音略有些細,是宦官獨有的聲音。 二人一并側首,謝云苔禁不住的氣息滯住。 亭外靜立的人她再熟悉不過,曾經的多少日子,他們日日為伴。他用心讀書,她就坐在旁邊托著腮看他,他偶爾回神,側過頭來與她視線一對便會禁不住地笑,那時候她以為這輩子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與他結為夫妻。 但時過境遷,那些過往終究都被擊碎了,化作齏粉又被狂風吹散,早已不剩分毫。 循循地舒出一口氣,謝云苔平復心緒,淡淡開口:“什么事?” 程頤低眉順眼:“丞相大人見不著姑娘著急得很,想請姑娘快些回去。” 謝云苔頷首,蘇流霜與她一并起身,程頤又道:“還有幾句話,要私下同姑娘說。” 蘇流霜頓顯惑色,謝云苔略作斟酌,抿笑:“我先回去,你不妨再坐一會兒好了。”她多少好奇,好奇當下這個光景程頤還要與她說什么。 反正是在宮里,程頤縱使有恨,也總不能明目張膽地給她一刀。 蘇流霜會意,點點頭,隨她自行去了。謝云苔跟著程頤走出月門,程頤狀似并無甚特殊打算,心平氣和地帶著她,去的確是含元殿的方向。 行至無人處,程頤忽而淡笑:“論起行事手段,相爺確實比我強上不少。” 謝云苔恍若未聞,他停住腳,側過首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因為成了宦官的緣故,他的聲音變得細,目光也似乎平白多了一層陰涼。 “我怎么沒想到呢?有些傳言傳得人盡皆知,不是真的便也成了真的。” 謝云苔不禁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程頤的眼眸瞇起來,寒涔涔的,猶如毒蛇:“你說若‘一不小心’有些流言飛出去,飛得四處都是,說你為了攀丞相這高枝不惜陷害未婚夫,說服父母誣告他忤逆,將他送入宮中成為閹官……京中會如何說你?” 一瞬的心驚。謝云苔迅速想了一遍若這等傳言與“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之事傳出一樣的陣仗會如何,恐懼不免油然而生。 定住氣,她睇著程頤輕笑:“你不怕告訴相爺?” “呵。”程頤意味深長地搖頭,“阿苔,我比他了解你。若京中說你并未答應嫁他是真,你就不會欠他人情。” 謝云苔抿唇,沉默不言。 程頤說得對,她不想欠蘇銜人情,從前欠下的已令她足夠困擾。 靜了一靜,她問:“你想如何?” 程頤滿意而笑:“五千兩銀子,我們新仇舊恨一筆勾銷。” “你訛上我了?”謝云苔眸光凜然,程頤笑意更甚:“何必說得那么難聽?” 上前半步,他想抓謝云苔的手,被她避開。 他無所謂地復又笑笑:“我一輩子都被你們毀了,要些銀錢,不過分吧?” 謝云苔不予置評:“可你既知我不會去求相爺,又如何能指望我弄到這么多錢?” “那是你的事。”程頤一臉淡漠,“我給你一個月時間,元月初八之前見不到這筆錢,京里的議論會很有趣。” 說著頓了頓,他仿佛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句:“宦官們的門路,多得很。” 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了片刻,滿心的惡心讓她一個字也不想多說,提步徑直向含元殿走去。程頤識趣地沒再跟著,冷睇著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今年原該是他科舉的年份。如今一切變成這樣,她休想這一切就這么算了。 謝云苔回到殿中,走到蘇銜身邊時,他正眉頭緊鎖著,手里拎著只白瓷酒壺,直接對著壺嘴飲酒,一副心情極差的樣子。 “怎么啦?”她坐到他身邊,他道:“總有討厭的人喜歡指手畫腳。”跟著就斜眼脧她,“去哪兒了?” “跟流霜去外面走了走。”謝云苔說著夾菜給他,“別光喝酒。” 她只隨口一勸,并未指望他聽。他倒很聽話,放下酒壺,夾起那口青菜吃。 邊嚼邊說:“親我一口。” 謝云苔:“……”她皺皺眉,“干什么呀,這么多人呢。” 蘇銜一臉煩躁:“親我一口,不然我耍酒瘋。” “嘁。”謝云苔不滿,瞪一瞪他,沒骨氣地湊過去,在他側頰上叭地親了下。 定睛再看,他的臉色好了些,自顧自夾菜來吃。 謝云苔托腮看著他,心里盤算著程頤方才的威脅,思忖半晌,開口喚他:“公子。” 蘇銜:“嗯?” “你在乎惡名么?” “不在乎啊。”蘇銜理所當然道,“怎么,你看我名聲還不夠差?” 謝云苔被噎住了。 他于是看見了她暗自撇嘴,想了想,追問:“聽說什么了?什么惡名?” “沒有。”她搖著頭,“我只想問,若有人造你的謠,你生氣嗎?” “看心情。”他隨口又道。 “哦。”謝云苔美目流轉,最后定定地落在了他面上,“那若有人說你眼光不好呢——說你喜歡唯利是圖、拜高踩低,而且心狠手辣,為了榮華富貴不惜將誣告未婚夫的女人?” “嗒”地一聲輕響,蘇銜放下筷子,轉過臉來,眼底一片陰翳:“誰說的?” “程頤呀。”謝云苔歪頭,“我適才見到他了,他說他要將這話傳得滿京城都是,說宦官的路子多著呢。” 她神色懇切地望著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頤自以為了解她,但也把她看得太簡單了。她是不喜歡欠人人情,但那不過是因她不愿自己受制于人,并非她全然不會動腦子尋求幫助。譬如眼下這事便可分兩面說,程頤想毀的固然是她,可蘇銜執拗地想要娶她、她卻并不想嫁的風聲先前早已傳遍京城,程頤若把她說成那樣的人,歸根結底也毀了蘇銜的名聲。 那她可不算騙了蘇銜,只是隱去了程頤勒索的一環未提而已。反正她又不打算向蘇銜借錢,那一環原本與蘇銜也沒有關系。 至于他要出手維護他自己的名聲,和她也沒有關系。她充其量算是被他“順帶”著解決了一些麻煩。 蘇銜與她對視了會兒,哈地笑了聲:“你在哪兒見得他?” 謝云苔氣定神閑:“東邊的那個園子,離得很近的那一個。” “哦,松園。”蘇銜嘖了聲嘴,嚼了個花生,撣撣手,起身走向九階。 皇帝也剛回到席上,端坐于九階正中的龍椅之上。許多朝臣正上前敬酒,見丞相前來,紛紛退到一旁。 蘇銜卻不是沖著皇帝去的,上皇帝一揖,就看向了姜九才:“姜公公。” “……啊?”姜九才茫然。 蘇銜輕笑:“管好你手下的人。” 只這么一句話,他說完便走。下一瞬,姜九才便在皇帝冷厲的目光中打了個寒噤:“下奴這就去查……” 謝云苔一言不發地看著姜九才匆匆出殿的身影,暗自啞了啞。 是不是牽涉有點大了呀…… 旁邊剛回來的人忽而一倒,栽在她肩上。她一縮:“干什么!” 他雙臂不管不顧地把她摟住,臉在她肩上蹭來蹭去,謝云苔無奈,又不好躲,掙扎了半晌,僵硬地抬手,把他腦袋抱住:“怎么了嘛……” 怎么突然跟個受了委屈的大貓似的。 “謝云苔,你討厭我嗎?”他懊惱地發問,她被問得愣住。 他深吸了口氣,忽而放開她,又坐正身子:“算了。” 他只是被殷玄汲攪得煩躁,并不真的想問她這些。 他不信她討厭他。 他不能那么慘。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隨機送100個紅包,么么噠 第42章 蘇銜的低落情緒直至回到府中也未緩解, 更衣盥洗躺到床上他都一直黑著張臉,沉悶得嚇人。 怎么了嘛。 等他閉眼睡去,謝云苔望著他發愣。他總愛抱著她睡覺, 兩個人就臉對著臉,離得極盡。她的目光靜靜地劃過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薄而輪廓分明的嘴唇, 最后化作悵然一嘆。 她又在想他晚上說的那句話了。 “謝云苔, 你討厭我嗎?” 他問完沒有等她的答案就回過頭去,搖頭說算了,可見煩躁。她心里又仍被程頤的事攪擾著,一時只亂糟糟的。 現在她才顧得上好好想一想。 想了半晌, 她輕輕開口:“我不討厭你呀。” 如果她討厭他, 心思哪里還有這么矛盾呢?他硬要逼嫁她以死相拼就好了。 正因不討厭, 她才不知道該怎么辦。時時提醒自己要清醒,又禁不住地沉淪。 謝云苔越想越垂頭喪氣——她何嘗不知道,這幾個月下來,她已有些撐不住了。 她不知不覺變得愛和他斗嘴, 慢慢也愛和他說些奇聞趣事。更愿意看他高興——是從心里希望他高興的那種,與從前為了自己活命而盼著他心情好不一樣了。 她感覺自己像中了邪,明明在努力抗拒, 還是斗不過他。 好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