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視線從眼前姣好的面容上挪開,他看向幾步外躬身侍立的宦官,一眼看出確是御前宮人的裝束,蘇銜煩亂地扯了個哈欠。 而后他朝謝云苔伸出手:“來?!?/br> 謝云苔淺怔:“干什么呀?” 他已抓住她的手,硬拉她坐到床邊。謝云苔戰戰兢兢坐著,美眸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扯著哈欠掙扎著挪動,頭大刺刺地枕到她腿上。 謝云苔不由自主地渾身緊繃,他又抬起手,隨意地拍拍她的臉:“美人兒在側,宮宴有什么意思?不去?!?/br> 那宦官一僵,頓顯為難:“相爺,您看這事……”目光思量著一轉,他很快賠笑道,“要不您帶美人兒同往,陛下必定也樂得一見?!?/br> 一瞬里,窒息地緊盯蘇銜的謝云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眸光一凌,緊接著他撐身坐起來,一條腿蜷起,胳膊閑適地搭在膝上。 他陰涔涔地笑看著那宦官:“這美人兒是你能叫的?” 宦官一縮脖子——壞了! 他出宮前師父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在丞相跟前定要一舉一動都小心謹慎,不能讓丞相挑出半點不是。他把事辦壞了! 蘇銜續道:“這又關陛下什么事?” 這一句明顯比上一句更冷,那宦官雖不明就里也被嚇住,膝頭一軟跪了下去,哆嗦著磕頭:“大……大人,小的失言,大人您海涵,您海涵!” “呵。”蘇銜忽而又笑了。方才的厲色一掃而空,周身筋骨驟軟,懶洋洋地躺回床上,“滾。” “……”宦官嗓中噎住。謝云苔感到一束求助的目光向她投來,可她哪有膽子勸蘇銜。 她只得說:“公公請回吧。” “如夫人……”宦官的聲音里已帶哭腔?!叭绶蛉恕笔菍Ω袀仁铱蜌獾慕蟹?,謝云苔這樣在跟前伺候的人不論生得多美,都一看就不會是側室身份,這聲如夫人里便更多了些乞求的味道。 謝云苔靜神一想便懂了他的為難,卻也只好硬著心不做理會。 蘇銜這樣的脾氣,她若是當著外人的面不與他站在一邊,他恐怕真的是要賣了她的。 那宦官終是哭喪著臉告了退。謝云苔目送他離開,視線透過窗紙眼看人影遠了,她小心翼翼地問蘇銜:“公子真不入宮?” “嗤?!彼椭员牵愤B天,“普天之下,最無趣的就是宮中宴席,不去?!?/br> 謝云苔抿一抿唇,察言觀色,覺得他心情好似也沒有太差,試探著又說:“奴婢看那位公公回去不好交差,怕要受罰了……” 話音未落,他惺忪的目光一凝,落在她臉上。 她忙別開臉一避:“奴婢只這么一說。” “嘖?!彼焓帜笞∷南骂M,硬迫著她扭回臉來,“謝云苔——” 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懶洋洋的聲音,這幾日下來她都習慣了。 他跟著不屑一笑:“你心眼兒這么好???” “……”她抿唇,覺得他好像沒生氣,壯起膽子又問,“那公子去么?” “不去。”他松開她。宮里要辦那宦官是宮里的事,與他何干? 這結果于謝云苔而言在意料之中,若他真點頭去了她才反要緊張,會勸幾句不過是求個心里安生。 是以她不再多說,只又提起:“晨起時老夫人也遣了人來,請您晚上去家宴?!?/br> 她原當這也不過例行公事的一問,他卻眸光一亮:“去?!?/br> “?”謝云苔愣了,啞啞地看他。 蘇銜坐起身,意味深長地笑著:“府里的家宴,比宮里有趣許多?!?/br> 一府的腌臜事,眾人卻都還要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這一家子人只是坐在一起他都覺得有趣。 謝云苔看著他的笑容縮了縮脖子。 她自看得出來,蘇銜與家人必有什么舊怨。譬如上次的家宴,他與其說是去參宴的倒不如說是去找不痛快的。蘇家眾人的態度亦是怪得很,最明顯的莫過于那股討好——這樣分明的討好在家人間不常見,尤其是長輩對晚輩,哪怕晚輩在有出息,長輩也總該矜持幾分才是。 除卻討好,又似還有些懼怕。謝云苔無從判斷究竟還有什么事,只感慨這樣的高門大戶里秘辛頗多。 傍晚時分,二人便一道往蘇家那邊去。按照大恒年俗,除夕這日不論男女盡穿紅衣,但謝云苔想到他要求她穿藍衣隨他外出,便還是規規矩矩地穿了一身寶藍。 穿過正當中的府門,張燈結彩的節日喜慶便映入眼簾。不得不說,蘇府那側的年味要比蘇銜這邊濃厚得多——每一扇窗上都貼著窗花、每一處門上都掛著春聯,月門一類的地方還貼著福字。二人穿過花園,偶爾能看到小孩子追打玩鬧,爆竹聲在不遠處響起來,小孩子們一通歡笑。 走出花園,離設宴的花廳尚有一段距離,周圍便靜了一陣。在短暫的片刻里,謝云苔隱隱聽見大人的叱罵聲、和著小孩子的哭聲,尖銳刺耳。 她循聲望了眼,遙見不遠處的院門內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在哭,面前的大人在罵,又隱隱得見大人動了手。 謝云苔心下一搐,但蘇銜沒往那邊看,她也不好去多管閑事。 不多時便入了花廳,廳中也是一片熱鬧。在年味的渲染下,眾人看到蘇銜時也比那日少了幾分拘謹,不乏有人上前拱手賀年,蘇銜只頷首為應。 又過不久,就開了席。宴席仍是一家一席,蘇銜這一席也仍只他一人。謝云苔邊為他夾菜斟酒盛湯邊舉目四顧,很快便發覺他似乎與這一切熱鬧都是割離的。 席上眾人熱熱鬧鬧地互相道賀,無人敢理他;旁的晚輩去向長輩叩首拜年,他也并不上前。 整個花廳的喧鬧中,唯他這一處是靜的。他仿似置身無人之境,萬事萬物與他皆無干系。 酒過三巡,才終于有人上前與蘇銜搭話,是個與謝云苔年紀相仿的姑娘。 謝云苔還記得林詩蘅的事,不禁心弦繃起,對方卻毫無懼色,笑吟吟地將手中的兩盅酒遞給蘇銜一盅:“我還道銜哥哥今日不會來了呢?!?/br> 蘇銜笑笑:“別無他事,為什么不來?”說罷便舉杯將酒一飲而盡,看起來與眼前之人并無隔閡。 謝云苔略微松氣,與蘇銜對坐的姑娘托腮打量她:“這位jiejie生得真美?!?/br> 蘇銜嗤笑一聲:“前幾個不美么?” 聽他與旁人這樣點評她與另幾位通房,謝云苔面上一紅,蘇流霜坦然道:“都不如這位jiejie美。”跟著一哂,又說,“銜哥哥,我定親了呢,你要備禮給我!” 蘇銜頷首,應了聲好,蘇流霜明眸輕眨:“銜哥哥也該早些成婚才是,免得過年還要這樣孤零零的?!?/br> “我怎么孤零零的了?”蘇銜神情淡泊,自顧自又飲了口酒,“這不是都在宴上?” 蘇流霜輕輕嘁了聲:“你明知道我想說什么。” 說話間忽有小孩子的打鬧聲傳來,蘇流霜噤聲看去,正有一四五歲的女孩子邊扭頭喊著邊往這邊來:“別追我別追我!我不跟你玩!” 背后是幾個年紀相仿的小孩在追追打打,謝云苔忙上前去攔,然遲了一步,跑在最前的女孩子尚未回頭已撞在蘇銜身邊,腦袋磕在椅子扶手上,“咚”地一聲悶響。 蘇銜挑眉側首,小姑娘也回過頭——天真無邪的眼眸對上蘇銜冷眼的剎那,她好似被凍住,身子一縮,連頭上磕青的一塊都顧不上揉一下。 謝云苔多看了她兩眼,依稀認出她似乎就是方才月門內那個挨了打的小姑娘。再看蘇銜明顯不悅的神色,她心里一緊,怕蘇銜一時氣不順削這小姑娘倆手指頭。 “……公子?!彼p輕一喚,卻不及她開口說話,一仆婦疾步趕來:“哎,你這丫頭!” 那仆婦一把將那小姑娘拉走。謝云苔舉目,看到那小姑娘被帶到不遠處一桌席邊,席上的中年婦人將她一把拉過,抬手便打:“你這喪門星!沒規沒矩,有娘生沒娘養的!活該你爹也不要你!” 周圍唰地靜了一層。那婦人好似也驀地想起了什么,聲音一滯,她心虛地望向蘇銜。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還是三更,下一章的更新時間在晚上九點哦! ================ 本章額外紅包掉落,下一章更出來之前的所有評論都送紅包,么么噠 第9章 謝云苔淺怔,看到蘇銜的眸光淡淡掃了那婦人一眼。周遭幾桌席上都隨著這一眼瞟過而驀地靜了,婦人的罵聲噎在喉嚨里,表情也僵著。 “她是誰?”蘇銜薄唇輕啟,謝云苔自然不知,但侍立在旁邊席邊的下人立即答了話:“那是……六爺的。六爺的性子您也知道,不知何時與窯子里的女人生了這么一個……” 到了嘴邊的“孽種”兩字被及時憋回,那小廝續說:“……這么一個女兒。早先家里都不知道,前陣子人突然被送了來,細一問才知那女人死了,府里只好養著。六爺還是不著家,老夫人就指了三爺和三夫人養她?!?/br> 眾人的注目之中,蘇銜活動了一下脖子,咔吧一響。 周圍的每個人都一搐,好似自己被擰了脖子。 而后他站起身,一語不發地走向蘇家家主蘇重山。謝云苔下意識地想要跟上,卻被蘇流霜拉住。 “美人jiejie。”蘇流霜含著笑意捏捏她的手,“我們不多事?!?/br> 兩句話的工夫,蘇銜已行至蘇重山身側:“爺爺?!?/br> 蘇重山打了個激靈。方才他正聽孫輩拜年,一享天倫之樂,沒注意那邊的爭端。但這一聲爺爺響起,他一下子就辨出了是誰。 不用旁人說,他都知道自己現下必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那聲音他一聽就知是蘇銜,面前站著的也確實是蘇銜,可蘇銜叫他爺爺,他這輩子都沒聽過。 他一時甚至覺得蘇銜是來索命的。 而蘇銜也確是一副冤魂索命般的面無表情,他彎腰湊到蘇重山耳邊,周圍的人立刻避瘟神般地避開數步,連在拜年的小輩們都被大人拉開了。 “那個?!碧K銜抬起眼皮,引著蘇重山看向那個小姑娘,“蘇致倫的女兒,對吧?!?/br> “……”蘇重山莫名窒息,辨認了一下,立刻點頭,“對,對對,怎么了?” 蘇銜垂眸:“過繼給我?!?/br> 蘇重山一愕,滿目驚悚地看他:“你說什么?” “過繼給我。”蘇銜聲色平靜地又重復了一遍。 蘇重山吞了口口水:“可她跟你……” 蘇致倫依輩分是他六叔,這女孩與他同輩。 “這輩分?!碧K銜意有所指,沁出凌凌威脅:“關我屁事?!?/br> 蘇重山滯住,幾步外,二房次孫蘇卿屹額上青筋暴起:“大哥,你……”但被其母方氏一把拉住。 蘇銜淡看他一眼,不做理會。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小姑娘面前,半蹲下身。小姑娘忐忑不安,想往后退,卻被背后兇神惡煞的三夫人一推:“還不快賠不是!” 蘇銜與蘇重山說話時聲音壓得低,這一邊是聽不到的。三夫人只盼別因為這野種給自家招惹禍事,厲聲又罵:“賠了不是自己滾回去跪著,別在這里添晦氣!” 話音未落,凌凌投來的目光讓她再度噎聲。 三夫人抬眸,便見蘇銜靜靜盯著她,臉色平淡無奇,目中亦說不上有什么情緒,偏就是讓她后脊發寒,啞啞的一個字都說不出。 滯了半晌,三夫人賠笑:“銜、銜哥兒啊……你別與她計較……” 蘇銜的目光這時挪開,移回小女孩面上,抬手輕撫她的額頭:“想不想你爹?” “想……”小女孩剛吐一字聲音就虛了,怯怯地望一眼身邊的三嬸,又搖頭,“不想。” “這有什么不敢說的。”蘇銜的目光刮過面前案上的幾人,伸手將她一把抱起,“叫聲爹啊,爹帶你回家。” 頃刻之間,小女孩怔住,少頃,驚喜在她眼中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