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梔自王金龍走后，一直活在驚懼恐悚里，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就算睡著也會突然驚醒，本能的豎耳細(xì)聽門外動靜，因不知是誰路過的腳步窸窣

    聲而心悸。

    也不再看報紙上常燕衡的照片，看著就忍不住流淚，這終是件極傷神的事，甚能感受到少腹一抽一抽的疼痛感，很怕二爺來救她時，孩子卻沒了。

    愈是怕失去，愈才會愛的沉痛，她愛常燕衡，更愛這苦難日子里與其相依為命的孩子。

    馮梔心如明鏡，逃過王金龍摧殘一次、絕難再逃二次了。

    她便生出破釜沉舟之心，實在躲不過，就撞墻自盡，與孩子共赴黃泉。

    她每日最多的，就是站在窗前一直往外望，盼著常燕衡帶著十?dāng)?shù)官兵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長隨拎著行李在前，黃鳳鳴和曹月梅隨后，邊走邊說著話。

    夕陽給他們肩背鍍上薄薄的金黃，一只鳥從這邊枝椏飛到了那邊枝椏，啁啁啾啾地鳴叫。

    有汽車輪子隱隱弛遠(yuǎn)聲，黑色雕花大門緊闔，月梅一扭一擺、從開滿粉花的夾竹桃前過，轉(zhuǎn)瞬就不見影子。

    又看了天邊火燒云半晌，聽見鎖眼咯嚓咯嚓地攪動，門被從外用力推開，她也懶得回頭，知曉是陳媽送晚飯來。

    待到房里恢復(fù)靜謐，馮梔聞到股子西湖醋魚的味兒，對腥氣的反應(yīng)淡了，反而開始嗜酸，聞著嘴里就直泛口水，瞟了眼過去，除了熱騰騰的飯菜

    外，還有周希圣贈送的那本洋文書。她有些驚喜，以為再也見不到了，走過去拿起來，手指捏著扉頁刷刷刷地輕翻，至最后一張，發(fā)現(xiàn)有三行手寫的筆

    跡，沒開燈，模模糊糊看不清，她去捻亮燈，因而沒聽見窗外有輛汽車停在院門前，待燈亮了，她細(xì)看一遍，原來是周希圣留給她在金山工廠的地址，

    想到那日分別時，他邀請她去玩，要請她吃紅燒鮰魚，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常燕衡讓福安在車?yán)锏?，他?dú)自隨著看門人走進(jìn)院內(nèi)，因是黃昏日墜，梧桐樹葉茂蔥籠，篩落了一地斑駁的暗影，夾竹桃的花香并不好聞，他蹙眉

    抬眼看向那兩層小洋樓，僅有一扇四方窗亮著燈，光芒從一枝枝鐵柵欄間的空隙透出來，泛著幽幽柔色，人不曉哪里去，或許正在客廳里等著他。

    “常先生，請走這邊！”看門人側(cè)身朝他虛手請，是條岔路，兩邊疏疏松松種著竹子，常燕衡心底有些奇怪，來客不迎進(jìn)廳里，反往后園領(lǐng)，卻也沒

    多說甚麼，從袖內(nèi)取出阿梔的照片，問他：“你可有見過這位小姐？”那看門人接過看了看，又還給他，只道：“不曾見過呢。”

    常燕衡低“嗯”一聲，賞了他些錢。

    陳媽已急迎過來，月梅終是擔(dān)憂仆人口風(fēng)不緊，她謹(jǐn)慎地見禮，讓看門人回去，引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馮梔聽到有喇叭響，連忙放下書跑到窗前朝外望，黑漆漆的門未曾打開，自然也沒有汽車駛進(jìn)來，看門人低頭瞅著手，影子被夕陽拔長了。

    原來是街道上駛過的車輛，偶爾會任性地摁兩聲。

    她松了一口氣，又失落地嘆了一口氣。

    常燕衡走進(jìn)花廳，坐在椅上，陳媽斟來茶水，他才端起，卻見門檻處、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個老婦人，穿著打扮也不像傭仆，朝他覷眼笑瞇瞇

    地。

    陳媽也看見了，連忙上前把她往外推，嘴里嘀咕：“老太太誒，你來這里湊甚麼熱鬧，快走罷，快走！”

    又有個女子的聲音：“姆媽來這里作啥？夜飯吃了麼？陳阿媽，帶老太太去灶披間，替伊煨碗排骨面吃。”

    廊上腳步漸遠(yuǎn)去了，常燕衡抬起頭，看見月梅邁進(jìn)檻來，她穿著件柿子金杭綢無袖旗袍，燙成波浪的劉海弄成人字形撇在耳后，用兩只珍珠發(fā)卡夾

    著，臉上的妝容像打翻地調(diào)色盤，什么色的顏料都飛濺了一些，她笑得有些大聲：“甚麼風(fēng)把常先生吹到我這里來？”說著頗有些賣弄地坐下，常燕衡

    僅隔一只蓮花樣的茶幾。

    常燕衡不與她虛偽，開門見山：“阿梔在哪里？你不必否定，我既然來問，定是知曉些事情。”

    月梅的心突突直跳，暗忖他究竟知曉甚麼事情，不能他問一句答一句，

    魢住首橃蛧阯 槤載閱讀筷1踄：んаǐτаиɡsんúщú(塰棠書剭)點(diǎn)遲早露出馬腳來，索性淡淡笑道：“我也實話與常先生罷，阿梔本不允我告

    訴您，但今兒您既然找上門來，沒個結(jié)果定不罷休，我也犯不著得罪您，畢竟”頓了頓：“這輩子沒準(zhǔn)兒也再見不到她了。”

    “此話何意？”常燕衡喜怒不形于色，目光很是銳利地打量她。

    月梅暗自攥緊手中的帕子問：“常先生可知周希圣這號人物？”見他微微頜首，接著道：“周希圣年輕清雋有才華，雖出身貧寒，比不得常先生榮

    華富貴，但阿梔亦不是貪財?shù)娜?，她重的是兩心相悅，兩情相許，白話講，她與周希圣早就好上了，半月前阿梔來尋我，提及周希圣尋得一份不錯的差

    事，遠(yuǎn)在香港，要帶她一起走，她也愿意跟去?！?/br>
    “香港？！”常燕衡心一沉，那般遙迢迢的小島，坐船需數(shù)個日夜，他記得上京前，阿梔與他還纏綿繾綣難離舍，怎會說變就變了。卻又有個冷冷

    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她才十九歲，正是青春多變的時節(jié)，又一直在女中讀書，所接觸的男人唯只有他，忽然冒出個周希圣那樣的青年才俊，她被迷去心

    魂也未可知，畢竟她曾與他提起周希圣過，是不加掩飾的好感，可他，總是不愿相信。

    月梅斜眼脧他神情嚴(yán)厲，抿著唇瓣并不言語，窺不出其所想，硬著頭皮說：“阿梔給了我一筆錢，讓轉(zhuǎn)交她姆媽，并勸她回蘇州老家去。”

    “她何時變得如此薄情寡義？”常燕衡冷笑一聲：“既然打算一輩子不回，如何連自己姆媽最后一面都不見？”

    月梅解釋：“阿梔曉得她姆媽最是貪財，若知她跟了貧窮的周希圣，一準(zhǔn)要拼命阻攔，倒不如不見再者她倆的母女情說來也并非有多親近！”

    常燕衡沉默了半晌，再問：“她（他）們具體是哪日走的？”月梅告訴了他，又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他說話，假裝看看窗外天色，抬手撩撥鬢邊的

    碎發(fā)，笑道：“常先生還有話要問麼？今晚我在大世界唱夜場，去晚了可不好呢！”

    常燕衡驀得瞅到她的手指，饒是再鎮(zhèn)定，終是變了臉色。